曾冠华小小说四题

暖冬

晚饭后，高亮带着妻儿出门探望老付。

他们来到老广场，看到老付正从市场步履蹒跚地走来，朝他的小卖部移动。老付的手上提着两包东西有些吃力，高亮的儿子小明撒腿小跑过去帮提。老付的双眼笑得开了花，他说：“小明真懂事。”高亮夫妇见状，相视而笑。

小卖部也是老付的家，是两间老旧的泥屋。

遥想当年，老付的日杂店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赚了多少钱，大概连老付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十五年前老付的妻子被一场病夺去了生命，接着儿子去了美国，从此杳无音讯。老付一蹶不振，生意凋零，身子也垮了。

跟从前的热闹相比，现在老广场一带冷清得像坟场，叫人瘆得慌。据传此处已经被列入了拆迁范围，只因“风水说”而卡壳，一撂多年没开发。老住户都搬走了，只剩下老付。老付一个人，成了异类。

好心人劝老付，随众吧，树挪死人挪活，搬走转换风水过好日子。老付说：“我要在这等儿子，如果搬走了，儿子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就这样，老付一直守候着。

小明终于从小店里出来，他低着头沮丧地说：“老付爷爷捡别人卖剩的菜皮。我心里难受，所以多坐了一会儿。”

高亮没想到老付艰难到这种地步，他感觉心儿下沉。当年，高亮高考落榜，目送发小老付的儿子付雷奔省城上大学去，失意的他躲在家里没脸见人。老付像心疼儿子那样上门安慰他说：“年轻人好好学，不管在哪都会有好前程。”高亮十分敬畏老付，跟着他到小卖店，一边帮忙一边学做生意。之后，老付鼓励他出门创业致富，高亮才过上今天的好生活。只是，高亮后来多少忽略了对老付的关顾，实在失礼。

“爸，在老付爷爷家里，我还看到了一封信，信里面提到你——”

高亮不敢看小明，却稍带愠色地说道：“儿子，以后不能私翻别人的信件。”

小明说：“我在老付爷爷家地上捡的，随眼看了——”

“他儿子写回来的？”

“嗯。”

高亮扛不住了，腿发软。付雷曾代高亮受过，这也是他跟父亲老付交恶的原因。那天放学后，高亮跟付雷在小卖部玩，看到半开的抽屉里有一沓钱，趁人不备偷了两张，拿去帮母亲买了几副药治病。岂知，那钱是老付数好用来交税的，白跑一趟的他从税所回来，就把付雷暴打一顿。付雷拒不承认，也从此拉开了父子冷战的序幕。有一回，付雷对着老付吼：“有一天我会白纸黑字把那事给你写下说个清楚。”末了，付雷甩手出门，一去便是十多天，吓得老付不知所措。

背对着小卖店的方向，高亮流下忏悔的泪水。妻子拍拍高亮的肩头，示意他该进老付家了，况且，站在外面也冷。

高亮投降一般举起空空的双手说：“回家，回去再说——”

在高亮的带动下，从前被老付接济过的左邻右舍，在这个深冬的夜晚，把老付清冷的老屋挤暖。大家送来的米油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小山那样堆着。高亮给大家泡茶，十分感慨地说：“如果不是老付当时施以援手，我不会有今天——”众人鼓掌，小卖店里响起久违的欢笑声。

老付的小卖店生意日渐有起色，快递小哥也将这里当成送货接单的一个点，带旺人气。

难得暖冬。

转眼年关。高亮的妻子买回来一对喜气洋洋的布熊猫，这是给小明的新年礼物。小明左挑右选，然后抱起一只便给老付送去。

高亮要接老付到家里过春节。老付说：“谢啦，有好消息，付雷要回来了。”

大年初一，大家不约而同地到小卖店给老付拜年。推开店门，大家发现众人之前送来的年货一袋袋整齐地摆放着，上面还标着各人的名字。旁边，半躺在木椅上的老付怀里抱着那只布熊猫。他定定地睁着眼——看着前方。屋里，没见付雷的影子，老付已经安详地去了。

老付那双灯似的眼睛，慈光暖暖地洒在路上。高亮禁不住泪如泉涌……

银元

宋鱼进来时，唐朝在办公室忙着找东西。宋鱼笑问：“哥，找女朋友呢？”唐朝说：“我的那块银元不见了！”

“嗨，一块银元又不是黄金白玉，不见就算了呗，哥又不差钱。”宋鱼从资料柜里抽出一盒资料说：“哥，你慢慢找，下午的会还没准备好哩，我得忙去。”说毕，宋鱼哼着歌词“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慢慢地走远了。

唐朝的银元是从父亲手上接过来的。严格来说，它是唐朝的传家宝。当年，唐朝的祖上是富户，只因家运不济出了个败家子——曾祖父的父亲吃喝嫖赌吹样样喜好，十足的纨绔子弟，把家败光后他自己也疯掉了，使得儿子在冬天里穿着单衣、打着赤脚在土围村挨家挨户讨饭，十五岁时，还没扁担高便给商人做挑夫，来往于土围村与城里之间。一次，唐朝曾祖父把一个饥寒交迫、晕倒在路边的女孩抱到担子上，带回了家，那年他十八岁，高大壮实得像头牛了。女孩无家可归，她每天清早跟唐朝曾祖父进城，去澡堂抡木锤当洗衣工，晚上又跟着回到土围村。后来，她成了唐朝的曾祖母。

唐朝的曾祖父干活肯下力气，人也仗义，商人乐意把重任交给他。

一次干活前，商人私下跟唐朝曾祖父说，回头会多付他一块银元。这破天荒的丰厚酬劳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在乐坏了的同时，唐朝曾祖父也意识到了这次的任务艰巨、非同寻常。那天，唐朝曾祖父挑的担子沉得要命。平安到达后，商人方松口气说：“担子里的黄豆下面全是银元。”难怪那么沉！为防贼人而想出这样的计策，商人也够绝的。唐朝曾祖父为得到高度信任而高兴。只是，他也因此累成内伤，最后还演变成了痨病。女人把洗衣挣来的银元全部拿去换药，也救不回自家男人的命。捏住男人多挣回来的那块冰冷的银元，唐朝曾祖母知道将来自己孤儿寡母的前路会有多艰难。好在，商人还算讲点情义，他把唐朝曾祖母娘俩接走，曾祖母做了保姆，唐朝的爷爷则陪东家少爷上学堂。这样，唐朝曾祖母娘俩不光吃饭有了着落，唐朝爷爷还间接得到偷师断文识字的机会。曾祖母弥留之际，郑重地把那块银元交给唐朝爷爷。这一块银元，蕴含着唐家前人用血汗铸塑的为人之道。

解放后，十八岁的唐朝爷爷参了军，因识字的缘故，仅两年时间就做到了连队指导员，抗美援朝回来后已是团级干部。当时，商人的家业被充了公，还成了被斗争对象，幸有唐朝爷爷一路关顾，商人总算保住了性命。商人就是宋鱼的祖上，唐朝爷爷后来还把宋鱼的爷爷安排入供销社工作。

唐朝爷爷从副县长做到了地委书记。唐朝爸爸没走仕途，却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当时唐朝在父亲旗下掌管文化创意园。宋鱼虽然有上大学，可单位不景气还是被逼下岗，因为在领内退款时闹情绪，他出手把单位的办事人员打成重伤，为此十分窝囊地背上了一屁股债。唐朝牢记那块银元传承、包涵的情义，二话没说把宋鱼安置过来。唐朝说：“有我一袋粮，就有你一家饭。”

其实，唐朝的银元没有丢。宋鱼认定银元来自自家祖上，家族曾经风光无限，后来啥都没了。得知银元的前世今生后，宋鱼毫不犹豫从唐朝的抽屉里拿走了它，他觉得自己才是它的主人。

唐朝冷静下来之后，想通了一些事情，明白有些东西不能看得太紧，那样会让人承受不了。有时候，放下不一定是坏事。俗话说，有舍才会有得。一天，唐朝毅然把自己联系来的大单交给宋鱼去做。公司奖励规定，谈成合同按总数百分之三提成，做成这桩五百万元的生意，宋鱼便会有十五万元入袋，还债绰绰有余。宋鱼心里敞亮，知道自己在唐朝心中之重。

果然，宋鱼成功了。唐朝接过宋鱼交来的合同资料袋时，那块熟悉的银元从里面滚出，“呯”地一声跌落地上。唐朝愣住那刻，宋鱼躬下身去拾起银元，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它放回原处。望着宋鱼，回过神来的唐朝想，十五万元能把人心换回来，值了。

拾穗者

秦风深深陶醉在土围村金色的霞光中。秦风已连获两届三年一度的省摄影大赛金奖，他想蝉联这个奖项。

秦风一屁股坐在收割后的禾茬上，开心地望着飞翔的鸟儿群起群落，让风挤过热浪的空隙钻进他的衣服里。秦风抿抿嘴，这时几粒饱满的稻谷跳进了他的眼，他毫不犹豫地捡起其中一粒稻谷，褪了壳放到嘴里，便嚼出浓郁的芳香。秦风顾不上旅途劳顿，双臂摆出胜利的姿势，然后欢快地跳起来。

土围村背对三角寨，三角寨后面是连绵不断的瑶山山脉。在树林间若隐若现的农舍，错落有致地呈现出天然的乡野之美。秦风相信眼前的土围村会让他不虚此行。

秦风设想着一个画面：庄稼人从村子走出，朝开阔地走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当然老少最好，尤其老妇儿童为妙。他们虔诚地弯腰拾穗，低垂的头发随风摇曳，汗珠挂脸，勤快的双手拾起散落地上的谷粒。

第二天傍晚，秦风在湄江边的五谷庙前摆好照相机。不一会儿，他期盼的情景出现了，一位老妇人背后紧随一群孩子，呈扇形散落在开阔地上。他们手提着小竹篮，弯下腰身拾稻穗。秦风没有急着按下快门，他在等待，等待浓淡相宜的金色霞光从湄江这边出发，照向开阔地照向他们的那一刻，他要捕捉到令人心跳的、最完美的画面。

秦风是幸运的，大约半小时后，他终于等来了那一刻。秦风快速按下快门，让那一刻定格在他心里。这时候，他像是一个丰收的农夫。

天色骤然由晴转阴，秦风收拾好装备，隔着远远的开阔地，朝老妇人和孩子们跑去，他要跟他们说声谢谢。

近山多雨，说下便要下了。秦风还没有跑出一半，老农妇便站起转身带领孩子们离开开阔地，向村子去。他们的行动轻松而愉快。

秦风在一座朴素的院落找到了老妇人和孩子们，她在帮孩子们洗脸洗手。老妇人端庄慈祥，孩子们唤她“高家奶奶”。

老妇人切好了西瓜，放在厅堂的长木桌上，让孩子们享用。秦风看见木桌两头还放着两篮黄沙梨，室内的布置跟学校一样，墙上的小黑板写着“今天作文：《拾穗有感》”一行字。这时，老妇人热情地招呼秦风：“吃土围无籽西瓜，清甜、润喉、止渴、解暑。黄沙梨也是我们土围的特产——”她知性的语言，透露着教师特有的优雅。

秦风对老妇人开辟的这个第二课堂深感兴趣。

老妇人猜出了秦风的心思，她说：“放暑假了，孩子们留守，得有人看护。”

秦风终于明白了大概，他问：“您老退休多年了吧？”

老妇人轻轻笑说：“工作退了休，心不敢退休。”

秦风的心儿突然颤了一下。

老妇人说：“感谢你到我们土围村来，把我们这里的自然风光带出去。”

秦风问：“您老，家人在城里吧？”

老妇人说：“我儿子在省城上班。他也是我值得骄傲的学生。他在外面种树，我留守村子育苗——”说完，她忍不住笑了，一脸的童真。

秦风告辞时，老妇人和孩子们送他。孩子们依偎着她，她和孩子们连成了一个金灿灿的谷垛。

又一届省摄影大赛如期举行，秦风没有如愿获得金奖。颁奖大会上，省委高书记百忙中出席，他饱含深情地说：“一幅叫《拾穗者》的作品这次虽然落选金奖，但它在对乡村的记录中，饱含了坚守的意义，寄托着充满希望的未来……”

细心的秦风发现高书记眼角泛起泪花。

青花

吴老板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小周扯上关系。

吴老板翻新房子拆下的旧材料扔出来不要了，而小周正张罗盖房，见那些方木条有用，便选好打包骑电单车拉走。看着小周骑着小毛驴似的电单车，就像三斤猫驮四斤老鼠的样子，真叫人心疼。

小周再次来时，吴老板特意泡了一壶茶招待他。吴老板新装修的家居茶香飘溢，更显古雅清幽。小周搓着双手进来，却被吴老板上衣的金色纽扣闪了一下眼睛，使得屁股碰到酸枝木椅时有点抖。吴老板让茶，那彬彬有礼的手势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小周拘谨的心锁，让他稳当地端茶轻抿，然后胸有成竹地说：“陈年瑶山红。”

小周蜗居乡下，祖上却在大户人家待过，熟谙茶道。有一年除夕，早上喝过热茶，东家还驾着马车装满年货，亲自把小周的祖上送回土围村。一个长工得到如此高的待遇，惹来村人羡慕的目光。

然而，小周似乎心不在茶上，他看古董架上的青花瓷的眼神，触动了吴老板的神经。小周告辞时，吴老板的心还是七上八下，这小子到底是哪路神仙？

难掩兴奋地回到家，小周跟婆娘说：“这回，我逮住一个做真男人的绝好机会。”次日，打扮得新郎似的小周赶到吴家。吴老板笑着问：“你这是喜气临门？”他紧接着张罗煮水泡茶，小周也不再矜持，直接摊牌说：“我想要你的青花瓷。”吴老板看了一眼小周，然后毫不含糊地说：“它可是我的传家宝。”小周说：“吴老板家的宝贝多，也不差它一件。”吴老板想看看里面的水有多深，就说：“出让传家宝贝可使不得。”

小周祖上因为卖命舍力颇得东家重用，只是吃了豹子胆，竟敢把东家一名叫蓝竹的姨太太连同一个珍品青花瓷拐跑了。最后那青花瓷也没了下落，周家败了名声且给后代留下沉重的包袱。小周想，如果这次弄回青花瓷还给老东家，把祖上丢掉的脸面挣回来，纵是把准备盖房的钱交出去，也值了。

但是，小周铩羽而归。他把怨气全撒在婆娘的身上，婆娘纳闷。为了弄到青花瓷，小周整得头都疼了。

岂料，好运天降，小周接到了吴老板电话，说反正装修房屋花去了不少钱，同意出让青花瓷。小周骑着电单车，如同小毛驴撒欢一般飞奔到吴家。为安全起见，吴老板还开小车把小周和青花瓷送回家。土围村人羡慕地说：“这小子有家传，出门净遇贵人。”

吴老板上小周家来，是来对了，院子里的那棵富贵竹让他看得出了神。吴老板跟小周说：“你这个地方不错，我喜欢。”吴老板这话正中小周婆娘的下怀，穷乡下的破地方，她是住怕了。她张口就说：“喜欢就卖给你，我家也住城里去。”吴老板说：“当真的话，就用青花瓷换。”小周在网上查过，青花瓷纵然是高仿品，价格也比他的房产高出许多，成交。

小周到手的青花瓷是正牌高仿品，是吴老板高价请名家定做的。祖上拐走的那只珍品青花瓷，就埋在小周家院子里的富贵竹下。看见宝物的那一瞬，吴老板兴奋得按捺不住，抖着身子哭了起来。

原来，小周祖上等世道平静了，就潜回土围村安家生息。他在外没有挥霍掉青花瓷，而是把它深情地埋在院子里，又在上面种了一棵富贵竹。

后来，无助的小周打电话请求吴老板帮寻找青花瓷主人。这下，吴老板读懂了小周。小周深明大义，一颗为祖上赎罪的真心，感动得吴老板就地蹲在坑里静想了一宿。天亮前，面对唾手可得的珍品青花瓷，吴老板像呵护生命般慢慢把土回填到坑里。

择日，吴老板把小院归还小周。

当晚，小周在月下被富贵竹旁的闪光吸引过去，他在捡起一枚金色纽扣的同时，还发现脚下的泥土松软。小周用锄头翻开松土，结果捧起一只青花瓷。此刻，小周明白吴老板换自家老屋的用意了。第二天一早，小周把一对青花瓷送上门，高兴地跟吴老板说：“物归原主。”

这时，吴老板和小周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一样，紧紧拥抱不愿分开，任凭各自的泪水洒湿对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