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浆汁（组诗）

许 敏

冬日帖

掩上经卷，你的指尖

有水的清寒

药的苦涩。推开门时

你还是一阵痉挛，如遭电击。

那么多的新雪

都有儿时的影子，只是

回到过去，已是不能

村庄烟火味愈浓

多年不见干牛粪了。山芋稀饭，蜜一样的

注入你的嗅觉里

草垛向阳，垒得结实，每一朵雪花

都携一件小小的包裹

那是远方的亲人，在投寄孤单

也在排解孤单。

檐下的冰凌——最尖锐的

两行泪，插入故乡的眼角

你答应过每一根劈柴

在静夜里，暖一暖

我逝去多年的母亲酸痛的腰身

一扇门，虚掩了半个世纪

山风，有时清

有时浊，像个悔罪的孩子

无人认领。你咀嚼

岁末的浆汁，想起山上

被毁的庙宇，负雪的

都是那些无悔无怨的事物。

与落日书

秋阳的悲正在于此，风吹动这些

落叶的乔木、灌木，没有哀悼的气息

万物都在挣扎。你也在说服自己

拒绝走进冰凉的石头与文字

在粗大的篱笆中间，落日以另一种方式

存在，以一种近似神灵的方式；

生活，因此安静下来，你内心的

卑微，隐忍，疼痛——荒凉着，孤独着

你已走过金黄的盛年，细碎的光闪烁

风越来越紧，要将这尘世收走

你一个人在秋阳下谛听天籁，飘动满头白发

群山比想象中还瘦，拖着最后的烟尘来见你

舌头下的睡眠加深，河流舒缓宁静

透着优雅，而冰山是一座教堂

在远方矗立，它是世界的一只巨眼

也是你的前世，知晓所有已知事物的命运

一刹那，落日烧红了天际

通红的圆盘，沉沉地坠下去

一直沉到你的心底，钟声撞击

雀鸟四散，你用整个一生都没有找回它们

盛年书

请咽下这芦苇，黄沙与风，落日的余晖

那将是你终老镌刻于心的景象——

一湖如镜之水在飞，映照嘶鸣的马匹

今夜的皖中，你无酒可饮，不悲不喜

一条青石小径，降落在后院

现在，你已适应这潮水的节律

梦里也不再有悬崖的危险，一朵安静的小花

缓缓地落入你的眼中，那么美！

你心中的那粒火，逃开，又敛息了翅膀

一只喝水的云雀，因为羞涩

而显得安静——时光的重与轻

炊烟在你的经脉里，走得多么缓慢啊

你爱它，如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你体内那些微小的浪，被夜色抚平

飞鸟忍住翅膀，你忍住了奔突的命运

这光阴打磨过的世界，那么美！

午夜静得像停车场，你坐在车上

哪里都不想去，只想一直待下去

你身边惟有不散的游魂

满世界都是汽油味，你也是汽油味的

一群萤火虫在曲折的山道上，背着灯笼

——你行吟的前半生，冷暖，苍凉

一阵风轻轻地拂过，成为你诗篇中

干净的字，不化的雪——那么美！

没有审判者，沙漠里，你找不到水源

和绿洲，也没有饥饿的狼群

匕首揣在冬天的怀里；你轻如鸿毛，渺茫如尘埃

却不愿停下奔走的头颅，在天地间

一吨海水和一粒沙子

同时握在你的手中——

那些幸存者，复活，见到光

一只刚刚醒来的雏鸟，和露珠的屋顶，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