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诗歌发展的瓶颈及其出路
2019-11-15杨四平
杨四平
陶醉于新时代诗歌的成就和荣光中,从情感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新时代诗歌发展面临的诸多难点和痛点。当前的诗歌写作仿佛在自生自灭。对此,评论界表现出了罕见的冷漠(除了最近有组织性地推出新诗评论专栏外)。我想:是时候了!到了需要站出来评说诗坛写作现状的时候了!如果我们连自己身处何方都浑然不知,我们将何以为继?我们将怎样前行?
毋庸置疑,网络诗和口语诗是新时代诗歌最火热的现象。创作圈子内很热,而学界有力度的批评少。我不反对网络诗和口语诗,但我也绝不盲目赞同网络诗和口语诗,关键要看是什么样的网络诗和口语诗!新时代网络诗和口语诗写作面临的困境与挑战也十分巨大。当前网络诗写作中出现了“能指滑行”、叙述表演,乃至集体复制的窘况,使得网络诗的叙述空转、失禁、失据。可以说,很多网络诗写作误读了网络自由,更滥用了网络自由。我以为,只有当自由与创造结合在一起,才是有价值、有担当的自由。许多“网络诗”只有“网络”而无“诗”。难道我们仅仅因为网络诗能使诗人充分享有创作、发表和交流的自由,就可以在诗歌质量要求上为它们网开一面吗?优秀的网络诗人“应该使得作品具备一定的大师品相,使得网络文学成为‘作品’,而非‘产品’”。
与网络诗一起“大兴”的是口语诗。口语诗最为诱人的是其鲜活生动及其变动不居的革命力量。口语诗原本对抗的是“书面语诗”。但之后,它的敌人在不断增加,如政治性诗歌、隐喻性诗歌和诗意性诗歌。口语诗写作在推进新诗写作方面,战功赫赫。新时代已经不存在上个世纪90年代所谓的“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之抗辩了,也就是说,新时代口语诗写作没有了对抗性,如果硬要找出其对手,在我看来,那就是它自身。自己拿自己开刀(如此一来,就有“前口语诗”、“口语诗”和“后口语诗”之分),这本是件大好事。但令人惋惜的是,新时代口语诗人大都误把口语写作当作口语狂欢,没有去“激发个人的道德反省”和“个人的伦理感觉”。也就是说,很多新时代口语诗只有“口语”而几无“诗歌”。如果说新时代口语诗除了关心口语外还关心点什么,那么它们还关心一点包括自己在内的平民百姓(尽管他们之中有的诗人不是平民百姓,但他们宁愿将自己“矮化”或降格为平民百姓)的细枝末节的日常生活。他们匮乏应有的气度和气象。新时代口语诗的叙述,是一种典型的微末叙述。微末叙述本身没有错;关键要看如何微末叙述!事在人为,乃真理也!向杜甫学习、致敬!在开始“小叙事”之前,我们要扪心自问:我们学了杜甫没有?我们学得怎样?对于杜甫的名诗《北征》,古人赞不绝口:“每于忙处借以无要紧事写得极情尽态,反觉意趣无穷,此惟老杜能之”(张上若);“叙事言情,不伦不类,拉拉杂杂,信笔直书”(查慎行)。杜甫的诗歌作为是传统意义上的意象抒情诗所无法比拟的。写“大”事不易,写“小”事更难!而在杜甫那里,小事不小、杂事不杂、闲事不闲;至关重要的是,要进行艺术转化,要用生活和诗性的光亮去照亮它们但又要了无痕迹。对作家诗人而言,写什么也许不是很重要,同样,能不能被别人接受也不重要,关键要看以什么心态写以及用什么方法写,而且要写到极致,写到极致就是好作品!
我以为,新时代口语诗写作要辨识并处理好以下四种关系:第一、事实与真实。按雅各布森的观点,诗的真实是诗人把“对世界的独特的态度”转化为诗的艺术结构并通过文本表现出来最终被人感知到的复杂结构。很多口语诗人误把“事实”当作“真实”。他们埋头记录自己或者别人的吃喝拉撒和一地鸡毛。这种“假小空”与“假大空”一样令人生厌。很多口语诗人不明白他们乐此不疲地记下的那些“私事”与别人有何相干!别人哪里有闲心去阅读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于是,他们开始责怪别人看不懂,或者他们干脆自我安慰地说他们是写给下个世纪读者看的。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的心态和皇帝新装式的做派!他们不懂得审视自己的情感和提高自己的理性,更不知道去关心民生国际和生存哲学。因此,他们的写作几乎匍匐在地,站不起来,头也抬不起来,看不到远方。第二、经历与经验。许多口语诗人误把“生活材料”、“生活经历”等同于“生活经验”。诗的经验“来源于诗人个人所体验到的自然、社会、现实和生活”。也就是说,诗的经验不是自然主义的、客观主义的,更非物质主义的。第三、间接与直接。很多口语诗人错把记流水账视为诗的直接性,进而使自己成自己一个人或他人日常琐屑生活的记录员。他们沉迷于为口语而口语,为琐屑而琐屑。试想如果没有想象、情感、隐喻、悖论、反讽,如果没有相应的修养、境界和襟怀,口语诗直抵人心的诗性将如何获取?“实”如果没有与“虚”相伴相生,口语诗写作连艺术也谈不上!更遑论诗性!第四、同质与异质。新时代口语诗写作已由之前抗辩性的“姿态化”,发展到了当下自恋性的“风格化”。如何破解这种无节制的风格化?如何莫把絮絮叨叨的口语“喷”成人人厌恶的口水?如何避免口语诗写作同质化而走向异质化?首先,要学习鲁迅“抉心自食”的自我启蒙的卓见、胆量和修为,只有这样,口语诗写作方能“知本味”(《墓碣文》),也就是要来一次彻底改造的新的“凤凰涅槃”;其次,除了关心“写”、关心诗歌本体,更要关心“人”,而且是有风骨、有风度、有风韵的现代人,要使口语诗写作达到鲁迅所期盼的“撄人心”之目标;最后就是要使口语诗里充盈现代的公民意识。十年前,我就在《公民意识、中产阶级立场写作与当代中国诗歌》里说,“新时代诗歌有着一致的文化诉求:公民意识”;公民意识既不同于古代中国的臣民意识,也迥异于现代中国的准人民意识和人民意识,“它包含着权力意识与义务意识,具体来说,它指平等意识、独立人格、公共精神、自主理性等”。我只欣赏始终葆有旺盛生命力的、有气度的、有气象的、有气质的、站起来的、真起来的、美起来的口语诗。而且,我也相信,口语诗写作能够写出好的口语诗、大的口语诗,乃至伟大的口语诗。
全球化和大IP时代,的确给新时代诗歌写作带来了极大的自由和时空。但我们谈论自由和享受自由之前,一定先要像弗洛姆那样区分“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前者是指“摆脱束缚,获得自由”,后者是指“自由地发展”。我们只有警惕“消极自由”而发展“积极自由”,才能使新时代的诗歌写作大有可为。这是所有诗人都需要警惕的。只有意识到了并且克服上文所说的思维惯性和写作陈规,同时,注意处理好诗歌写作的事实与真实、经历与经验、间接与直接、同质与异质之关系,网络诗和口语诗等诗歌写作才有可能冲向诗歌高点,乃至有可能抵达诗歌顶点!
胡适当年不但提出了做白话新诗最起码的标准——“作诗如作文”,而且到了上世纪30年代还总结出了做新诗的好诗标准(所谓的“胡适之体”)——“说话要清楚明白”(深入浅出、言近旨远)、“用材料要剪裁”和“意境要平实”。与其说海子继承了胡适诗观,不如说海子发展了胡适诗观。在《〈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里,海子把诗分为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而其他文章里,他又反复论及“伟大的诗歌”。由是观之,在海子心目中,诗应该分“纯诗(小诗)”、“唯一的真诗(大诗)”和“伟大的诗歌”三类。我赞同这种分类。因为,在我看来,诗歌至少存在三种诗意:一种是像奥登那样为争取“诗歌主权”而创造的诗意。它类似于海子所说的“纯诗(小诗)”。一种是像叶芝那样为争取“人民主权”而创造的诗意。它类似于海子所说的“唯一的真诗(大诗)”。海子说:“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诗人。”一种是既为争取人民主权又为争取诗歌主权而创造的诗意。我理想中的伟诗类似于海子所说的“伟大的诗歌”。在《诗学:一份提纲·伟大的诗歌》里,海子高屋建瓴地说:“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这里涉及到原始力量的材料(母力、天才)与诗歌本身的关系,涉及到创造力化为诗歌的问题。”他还提供了创作这种令人钦羡的“伟大的诗歌”的诗学方案,那就是,“必须清算、打扫一下。对浪漫主义以来丧失诗歌意志力与诗歌一次性行动的清算,尤其要对现代主义酷爱‘元素与变形’这些一大堆原始材料的清算”。他极其严苛地说:“在伟大的诗歌方面,只有但丁和歌德是成功的,还有莎士比亚。这就是作为当代中国诗歌目标的成功的伟大诗歌。”由此可见,海子心目中的伟诗,既非人类历史上“英雄时代”出现的“正式史诗”,亦非中世纪出现的传奇色彩很浓的“英雄史诗”,而是像文艺复兴以来先后出现的神性十足的《神曲》和《浮士德》那样具有史诗般恢弘的“新史诗”。胡适心目中的好诗,只相当于海子心目中的“纯诗(小诗)”。海子还要求创作出“大诗”和“伟诗”。海子的某些长诗可以说达到了中国新诗创作的顶点。每一种新诗建设的构想和实践,都是新诗创作试图回到起点,回到常识;然后重新对标,重新出发,重新冲刺;有的已经达到了某种高点,但罕有能够达到顶点的。
我真诚地希望,新时代中国诗人要有气象和格局,要专心致志,起点要高,要认清难点,要竭尽所能使自己的写作到达诗歌高点,同时,让顶点之光始终照耀我们并激励我们奋力向诗歌顶点攀登。这是新时代中国诗人再出发、续写辉煌的前提和基础、现实和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