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善堂记
2019-11-15
一
像一个落败的草寇,叔一直在溃退,先是退出耕种的水田、山地,后是荷锄的菜园,最后无路可退了,每天在村里只有孤零零地守着一栋祖居的老屋过日子。
叔能够囔囔还好,关键是他现在闷屁都不放一个。他不言不语,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劝道:“叔,你都快八十岁的人了,一个人住在老屋里不方便,万一有个什么事,也没个照应。再说了,如果碰到身体不舒服,吃喝拉撒都是问题。”
叔喉结蠕动了一下,话又吞了回去,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老人如小孩,俗话的意思是老人和小孩一样天真。叔是老人,他却一点也不天真,几乎世故到了病态的地步。叔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我好说歹说把他送去镇上的敬老院。他倒好,住了两个月又溜回了村里。敬老院离村里有三十多里地,叔招呼都没有一个,说溜就溜了,弄得敬老院院长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催我去四处找人。
“叔,我也是做一份事糊口,忙着呢。不能为了你,总这样三天两头跑来跑去吧。”我窝了一肚子火,对他还得忍住。
谁知,叔一句话反把我噎住了:“我不来村里守老屋,谁还会来老屋呢?没人守,窗棂格栅给人偷光了都不知道。”
叔心事重重的样子,定格在老屋堂前。他所担心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贩古董的,收木构件的,经常在村里偷偷摸摸地进出。可是,一位老人守着一栋上了年纪的房屋,这不是捱日子的办法。叔和老屋一样,让我头疼。我再想劝劝叔的时候,他丢给了我一个苍老的背影。
我家的老屋,有个堂名——忆善堂,是先祖在乾隆年间建的。想必,堂名的由来是源自“积善人家,必有余庆”的家训吧。谱牒上说,先祖恒公在广东业茶,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后,回家乡大兴土木,建了忆善堂以光宗耀祖,并在天马山路口捐建天香茶亭施茶,方便乡亲与过往行旅。即便在当时,有前堂、中堂、后堂,而且窗棂、雀替、房梁上有雕饰的房屋,在村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叔在老屋里生,住了七十多年,还在住。我也是在老屋生的,只住了十年。相对于遥远的乾隆年间,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以及我和我的兄弟,只是老屋的一个片段,往前数,连缅怀先祖的名字都要去翻宗谱了。叔在老屋的时光,应是我的七倍有余,他知道屋檐年久失修,更知道屋脊漏雨墙体渗水白蚁蚀柱。
知道,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眼不见,将为净。像老屋,不看见还好,看见了更加无奈。这,真应了一句老话,前人建得起,后人修不起。这样的老屋,以一个家庭的力量,连修缮的能力都没有。
可叔不这么想,他要看着守着,心里才觉得踏实。叔对我噜了一句:“老屋在,先祖就在。”
二
叔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于我,他对老屋的表达只有一句话:“你不来看看老屋,我就揍你。”叔本来话就少,说话像挤牙膏似的,他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来了?嗯,还好。叔一个人独守老屋,每次见面多一个字都没有。有时,不管我回村里有事没事,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叔在家里,排老二,他的哥哥,也是我的父亲,他的弟弟呢,没断奶就送了人。在村里,叔曾经是一位犁耙耖的好手,但还是败在了时光的软刀面前,迷惘而无措。记得我少年辰光,一年四季叔有三个季节都在犁田,他早上迎着朝霞驮着犁出门,夜晚披着星光驮犁回家,赤着脚,一路踩得石板路咚咚响。远远地,听脚步声,我都能够判断是否是叔。
然而,犁,以及耙、耖,还是弃在了老屋天井的角落。紧挨着犁耙耖的,是码起的陶瓦青瓦,以及鸡舍。犁尖钝钝的,犁叶上都是斑斑的铁锈,犁把也剔榫了。而耙与耖呢,也缺了齿。看得出,叔把犁耙耖弃在天井角好多年了。天井的阳光从屋顶上空投射进来,在堂前的青石板地面上形成了长方形的光区。无论阳光如何飘移,却始终照射不到天井角的犁耙耖。
这,是否是时光在阴面的见证呢?
“叔,我看犁都锈成这样了,不如敲掉卖废铁算了。”听我这么一说,叔用眼光斜斜地剜了我一眼,眼光似火炉里的火灰一现,瞬间就冷了。我真的不知道,连叔的犁耙耖都废弃了,在“千烟之村”的轮溪还有多少耕作农具没有废弃。
生活带给一个人的变数是不可思议的。叔也曾经慷慨地说到死,但在生病卧床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对生命是极度的依恋。是的,他应了一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屋厨房的板壁上挂上了两张遗像:一张是我含辛茹苦的奶奶,一张是我陌生的爷爷。说实话,爷爷是我家族记忆的缺失,我对他记忆的源头只局限在田段菜园地里的墓冢。父亲与叔穿开裆裤的时候,我爷爷就去世了。
在老屋,我看忆善堂牌匾与天井,无论情感还是眼睛都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记得从少年辰光开始,我就欢喜在老屋的天井仰望蓝天。是的,虽然当时房梁与窗棂上的雕刻,已是人为粗暴地劈凿过的残痕,但有云彩与阳光的幻影,还是能够引发和赋予我无穷的想象:“渔樵耕读”“福禄寿喜”。时光飞逝,我在努力寻找自己的过往,即便在村庄老屋找到了,又能留住什么呢?老屋门庭,以及忆善堂匾额依旧,可物是人非。在老屋,我没见过先祖,也没见着爷爷,却目睹了奶奶和父亲先后把睡眠的地点,从老屋改到了轮溪边的汪山与水口天马山的山场上。泪水浸泡中的割裂,不仅有铭心刻骨的疼痛,还洇出生命的脆弱与卑微。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屋在我内心彻底沦陷了。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村里的年轻人好比是轮溪的水,在一波一波地往远处流。我,还有我的两个弟弟,迫于生计,都没有成为老屋的守望者。我落脚在县城,两个弟弟几经辗转都去了广东谋生。
而最终,只有叔还在坚守老屋,日复一日地度着枯寂的晚年。
算起来,奶奶与叔在老屋住的日子最长。他们看看天井的光线,报出的时间能够与时钟一样准确。怎么说呢,我觉得叔之所以这样,他是沉浸,或者迷醉在过去的时光中走不出来。然而,一个人是否能够遗忘过去的时光和往事呢?
若是忘记了,那与失忆又有何区别。
叔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她是裹过脚的女人,一辈子守着如同“小脚”的家境,变形、干瘪、萎黄、枯瘦,像一个特定时代的怪胎,无论如何包裹,都是一种衰朽的象征。据说,爷爷去世时,三个儿子还是“一把秧”,守寡的奶奶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饿死吧,她不得不把最小的儿子像割肉似的送给了村里没有生育的夫妇收养。奶奶一直在苦水里泡着,尽管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庭生活仍然十分拮据,餐桌上一年到头都难见荤腥,而过年前菜橱的盐罐里却总会腌几块咸肉——这是奶奶除夕用来蒸菜孝敬先祖的。
于我,那些年月是遥远的,无法再去触及的,却仿佛还在眼前:除夕那天,厨房灶窟里的火呼啸着,火光映着奶奶苍老的脸。她局躬着身子,再次往灶窟里添柴的时侯,饭锅里开始氲氤起蒸菜蒸饭的香味。奶奶艰难地把饭甑捧到堂前的八仙桌上,虔诚地燃烛焚香烧纸,按照程序,是先接“灶司老爷”(灶神),再祭祀祖宗……这是从我记事起,每年除夕吃隔岁时,重复在祖居老屋忆善堂的一幕。一个碗里三块咸肉覆着几夹蒸菜,一个碗里几条小鱼干,还有烟香、明堂纸、金银纸等等。烟香缭绕,纸灰如蝶。奶奶虔敬的神情,一如礼佛——日子那么苦寒,她还不忘向先祖倾诉与祈福。
我呢,根本听不懂祈求先祖护佑的话语,只有一次次在奶奶的教导下躬身作揖。自小时候起,奶奶的话,我是言听计从的,却无论她如何诱导,我对除夕祭献过先祖的蒸菜蒸饭是不敢动筷。以至到现在,我还弄不明白是心存对祖先的一种敬畏,还是其他的原因。叔却不一样,他拿起碗筷就能狼吞虎咽。倘若,少年时我对奶奶和除夕“吃隔岁”(守岁)的记忆,只是激活成长的记忆,我是在成年后才慢慢品味到个中的温凉。奶奶说,吃过灶司老爷献过祖宗的饭菜养人,村里个个都是吃蒸菜蒸饭长大的。
其实,奶奶的话只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在村里,每一个人也是在蒸菜蒸饭中老去的。奶奶年轻时裹过脚,走的是碎步,虽然一辈子勤俭持家,围着几分冷浆田和灶台打转,但说话做事却处处体现出一个山村老妪的智慧。奶奶在老屋临终前有个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我那忠厚木讷的叔讨上老婆。奶奶走的那天,我见叔只有泪在眼里打转,硬是没哭出来。
人呀,比嚎啕大哭更痛苦的是无声之泣。
三
我感到疑惑,奶奶的辞世,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删除键在叔的脑中生成了——他似是在衰老中一天天地丢失记忆。自小失去父亲的叔,孤僻、偏执、焦虑、沮丧,母亲既是他的天,亦是他的地。在晚年失去了天地的叔,像暗夜里看不到光亮,陷入的是无边的孤独与绝望,从此一蹶不振。
决绝的是,叔把他饲养犁田的两头耕牛卖了。也就是说,他连糊口的伙计也舍了。那一年,他刚过知天命之年。不仅是家里人,连村里人都感到意外。事实上,以叔的身体,他还没有像壁上的春牛——离(犁)不得跟(耕)不得的时候。
问题接踵而至,奶奶去世后,随着叔的心灰意冷,老屋厨房的锅灶也就冷了,他用一块育秧的白色塑料布彻底遮盖了灶台与锅面。叔孤身一人,只用一个“蜂炉”(泥炉)就解决了一日三餐。有时,他懒得动,连蜂炉都不烧,一杯“白烧”(白酒)与早上吃剩的菜包油条,或者一碗冷饭冷菜就打发了自己。随着手上老茧的消褪,那个曾经犁田、育秧、割禾、榨油、做茶都是一把好手的叔,仿佛也从此消失了。叔不仅慵懒,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面对以后的日子,他茫然而无措,甚至抑郁、自闭、麻木、惶恐,言行举止都出现了间歇性的怪异现象:有时见着过继的同胞兄弟,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紧张而愤懑,甚至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有时看见我们侄子辈的,阴着脸,蹙着眉,嗫喏而滑稽……在叔苍老而黯淡的眼中,似乎没有安全感,他疑心、惊恐、冷漠、厌倦,却一次次浑然无觉地用粗暴与颓然,在亲情的纽带上留下了裂痕,以至于没人敢惹他。即便侄子、侄孙辈的去看望他,说不定还遭他绷脸瞪眼的。
更加弄不懂的,村委会干部去给叔去办理低保手续,叫他照个免冠照片,死活都不肯。而过日子呢,叔宁愿一家家去赊账。愿意的,他拿了物品就走。遇到不愿意的,他会嘟噜一句,我有几个侄子,你们还生怕没人结账不成?
人啊,一旦关闭了心灵的门户,别人根本找不到进入他的路径。有时,我难得与叔见一次面,他吝啬得连半句话都不给我。我说:“叔,看你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也不去剃剃?”叔尴尬地笑下,转身就没了身影。关键是,他这样的日子就像老牛掉进了泥潭,不能自拔了。
在时光与生命的谜面中,我还没有找到谜底,也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叔在老屋咀嚼苦涩,孤零零地缄默。那年夏天,儿子要去武汉上大学了,我带他返还村里去看望叔。那天,叔难得地咧嘴笑了笑,然后就沉默了。临走的时候,叔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方格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送给“小把戏”(小孩)的。我不知叔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就把叠得像信封的纸打开了,纸上栖着一只蜡笔画的凤。看着似曾相识的五彩飞鸟的形象,我立即想到了老屋忆善堂中刻着的瑞兽。我无法想象,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人,一笔一画描摹彩凤时将是一个怎样的笨拙情形?记得《说文》中说,“凤,神鸟也。”孤寂的叔是想描摹一幅凤,给他侄孙带来祥瑞吗?这一次,叔不仅让我感到诧异,还确实让我与他平时的举动对不上号了。
清楚地记得,那是2014年,叔已迈入了古稀之年。
四
又是一年清明。
轮溪的水清清亮亮的,缓缓而淌。村庄周围茶园的茶树,正在抽出嫩嫩绿绿的芽头。田地上,一丘一畦的油菜,枝头的花灿灿地开得热闹。在这茶韵缭绕菜花遍野的日子,也是草木最为生发旺盛的时候,葳蕤、繁茂。这时候,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召唤,远离村庄的人们,甚至村庄的后人,都会陆续赶到村里去为先祖挂纸钱扫墓。
通常,我也是清明偕妻子回村扫墓的,叔却经常给我们吃闭门羹:老屋的门虚掩着,堂前空寂寂的,八仙桌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脸盆架底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空酒瓶,厨房、房门上了锁,只有天井里的阳光在无声地驱赶着春季的霉味。那挂纸钱的水竹,依然是成捆地搁在中堂的旮旯里。
然而,当走到山上的墓地,却发现墓冢周围的茅草、荆棘、藤蔓,几天前就被叔拔除了。不过,又长出了嫩芽与卷须。往往,等我们挂上纸钱燃香作揖的时候,叔便悄然出现了,仿佛他是尾随而来的。显然,叔是在村口的某一个地方守望着的。不然,时间不会配得如此之好。他“嗯”了一声,算是对我们晚辈招呼的回应了,然后是一言不发。叔对语言的节俭,已经超过了他对生活的节俭。大多时候,即便踢他一脚,也踢不出一个屁来。从叔的身上,我很难看到春季到来的变化,他依然戴着帆布帽,穿着毛线衣,外套胸前还黏着一朵朵的油渍,脚上的保暖鞋呢,让尘垢与泥土遮去了本来的面目。
对于叔的邋遢,我与家人都已习以为常了。
奶奶的墓地,正好能够看到村庄的古樟,以及老屋的屋顶。而村庄周围,山峦绵延,山底是方整有序的水田,山脚是一条一块的菜地,山腰以上,就是茂密的林地了。墓地呢,挤挨挨地葬在菜地与林地之间。人陷进了泥土,墓冢就隆了起来。起起伏伏的山场上,隆着一个又一个的墓冢,墓碑有风化了的,也有青石新刻的。阴刻的碑文上,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都是村庄记忆的一种隐退。春天里,动植物都兀自醒了。然而,我在山地坟前燃起噼哩啪啦的鞭炮,是否会惊醒亲人的睡眠?
我和妻子从汪山的山场上下来,过了江思坑桥,就回到了轮溪的村口。溪水如轮,像个大大的问号,在追问村庄忽略或遮蔽的时光。想来,轮溪的开村始祖延寿公,是一位唐代归隐长史,他在一千二百多年前从安徽篁墩一路寻觅,来到婺源大鄣山下相中了轮溪,就把定村的香樟树植在了黄荆墩上。时光荏苒,古樟耸立,苍翠而繁茂,曾给聚族而居的村庄带来了千百年的安宁景象。
不承想,紧挨着黄荆墩边的洪氏宗祠——大训堂(建于清代乾隆年间),八字围墙,青砖门楼,木柱回廊,天井双池,正堂,香火宫(寝堂),建筑雕梁画栋,巍峨、气派,可所有这些,都毁于人性泯灭的20世纪70年代初。同期拆掉的,有天香院,以及我家先祖在乾隆年间捐建的天香茶亭。如此规模的大训堂,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唯一留下的只有储存在村中老人的记忆。“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善良根基稳,孝顺大其昌……”“……亲力亲为成大业,戒骄戒躁莫逞强。家训谨记日三省,光前裕后福泽长。”而大训堂孕育与传递的族风祠训,应是村庄质朴人文风貌的呈现吧。我家的老屋忆善堂靠近古樟边,青砖鳞瓦,厅堂天井,集结生成着家园往事的基调,周边深巷斑驳、空幽、静谧,依然还有江南古村的味道。
然而,忆善堂经不住白蚁蛀,屋顶漏,前堂、中堂、后堂的梁柱都朽了。父亲生前动议过修葺的事,不料维修老屋比新建房屋耗费还大,捉襟见肘,也就不了了之。父亲去世后,老屋是修缮,还是任其倒塌,成了每年春节我与二位弟弟的共同话题。衡量来,预算去,维修的费用远远大于新建一幢房屋的用度。而三兄弟呢,就像兔子拉犁耙——力不从心。
南方谷雨后,雨水明显偏多。村里绰号“弄鱼盛”家两间上了年纪的瓦房,就坐落在轮溪边。春水动了,山洪挡都挡不住。弄鱼盛两间瓦房首当其冲,夷为平地。弄鱼盛五十多岁,鳏夫,年轻时在轮溪炸鱼,不慎炸了手。独臂的弄鱼盛,晃着一个空袖子,欲哭无泪。
日子再难熬,也得过吧。村里几百户人家,房屋鳞次栉比,即便有空余的,也很难找到适合一个鳏夫租住的。弄鱼盛找到叔,想租老屋暂时住一住。他没把握,还把我叫了去。我知道,弄鱼盛早年因为犁田放水的事,与叔有过过节。弄鱼盛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千差万错,当年都是自己的错,年轻气盛,不该一时冲动。
“旧事莫提了,再提就没有意思了。你是老狗记得千年屎。我一把年纪的人,会跟你计较芝麻豆粟的事?”看得出,叔心里对弄鱼盛还是有点讨厌的,话到嘴上就大度了。
弄鱼盛搓了搓手说,现在容身的地方都没有,租屋的事就帮忙考虑一下吧。临了,叔犹豫半天,回了一句:“租没有,借可以。”
五
老屋,樟树底,望樟楼门口,成了叔一年四季转悠的三点一线,我去老屋找不到他,去樟树底或望樟楼门口,一定能看到他苍老的身影。一次,叔病在床上,还是邻居打电话告诉我的,我赶去找医生为他打针吃药,一个星期总算有了转机。我出于好心对叔说,我们都不在村里,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照应,病了也没人服侍,送你去敬老院生活至少有伴。至少,一日三餐也不用考虑。再说了,你有高血压,多个人多个照应。谁知,这话惹得叔不高兴了,他把药瓶都摔了,一脸愤怒地说:“你想当然,我去敬老院了,老屋谁守呀?如果老屋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呢?你知道不知道,隔壁村‘大头炳’就图几个钱,把祖居老屋卖给了贩子,贩子就把老屋贩到外地去了。你以为‘大头炳’是生病生死的,他是被村里人口水(唾沫)淹死的。”
好多年,我都没听过叔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了。
虽然,我说不清楚老屋在叔的心目中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但我记住了他不愿离开老屋时一脸愤怒的神情。而于我而言,老屋与村庄一样,是个熟悉而温暖的词汇,但在凝望与怀想中还是经不住时光的切片,渐渐地开始变得疑惑、散淡而模糊起来,就像掌心的沙,我想握得越紧,漏得越快。
轮溪敬老院,几年前就撤并到清华镇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有无数的口舌,我终于把叔送去镇上的敬老院。叔前脚走,村里的水生就三天两头来找我,要我把老屋卖给他。水生包山贩木头赚了钱,他邀了一位外地商人,准备在村里做古宅民宿,口口声声保证忆善堂的堂名不会改变。
“你软磨硬泡也没用,也不是钱的问题,老屋卖不卖,不是我能够答应的事。我有三兄弟,虽然都不在村里,但老屋在,根就在。何况,我叔还在呢。”听我这样说,水生不作声了。
水生不死心,买了一提礼品去找叔。水生对叔说,老屋空着也是空着,你要住,可以帮你把房屋租好。再说,不仅解决了老屋的维修问题,还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现金。
出乎意料的是,叔一脸的鄙夷,根本不买账:你是不是脑壳进水了,有几个屁钱了不起是不是,我还没看在眼里。你砍了那么多的树,有钱了是吧?哼,要是放在过去,连祠堂的门都不会给你进。不是砍了那么多的树,会发那么大的水?不发那么大的水,弄鱼盛的房屋会冲掉?说着说着,叔暴躁得很,水生的礼品不仅被他扔出了门外,还被骂得狗血淋头。
水生灰溜溜地嘟囔道:“一大把年纪,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老东西吃错药了,简直不可理喻。现在,还哪有不认钱的主?”
“你说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讨饭也看不上你贩木头的臭钱。”叔一把抓住水生,就不放他走。
左邻右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气喘吁吁的叔劝开。我听说后,觉得叔像老妪的脚趾头,窝囊了这么多年,这些话说得扬眉吐气。邻居却背着我叔,指着脑袋说,你叔是不是这里出了毛病?我知道,他只是没有把“神经病”三个字说出口而已。
六
夜里,电闪雷鸣,落了一夜的雨。
第二天,我赶早去了轮溪。老屋巷里的青石板路积满了泥痕,墙根的青苔绿癣像在往上爬。我想,无论怎么努力,青苔绿癣无法遮蔽老屋斑驳的墙体。
雨,又落了下来。天井的檐水滴答滴答,一滴雨落在青石板上滴出雨花。一朵朵的雨花,开得比昙花短暂得多,瞬间滴落,瞬间开放,瞬间破灭。起风,雨就斜了。我看见风夹着雨,从老屋大门口飘了进来。叔躬着背,蜷缩在堂前的椅子上,他的眼睛始终朝着老屋大门的方向。
明显,叔的身体比以前差多了。不久前,叔病得重,他把老屋的电都掐断了。想想,他连光都拒绝了,是多么可怕的事。好不容易将叔背到乡里的医院,医生直接要求转院。好在,县人民医院及时抢救了过来。谁知,叔在县城休养不到一个月,就整天吵着要回村里。
叔咳了一声,问道:“水生找过你了?”
“找了。”我也没有必要瞒着他。
“是不是你叫他来找我的?”叔的话里充满了疑惑。我有些不屑,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叔瞥了我一眼,搓着手上的创可贴说:“我怕你是个读书呆子,懵懂,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叔的话还没有落音,弄鱼盛从中堂冒出来,他凑了一句,说水生出得了钱,卖就卖了,这样的老屋要是有朝一日倒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叔对弄鱼盛的话感到惊讶,几乎集了全身的力气吼了起来,别没规没矩,我们叔侄在谈家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你得了水生多少好处?信不信,你再插嘴,叫你滚出去。弄鱼盛像被叔的神情震住了,噤了声,悻悻的,转身去了中堂。
老屋天井的上空有乌黑的云头飘过,一场大雨将至。心想,村里的祠堂早已没了,先祖正走在一个未知的旅途。若是有一天叔缺席了,抑或祖居的老屋倒塌了,我去哪儿才能找到我的先祖呢?
翌日,雨过天晴。我好不容易说通叔,正准备带他去县人民医院进行复查,他就是赖着不走。阳光已经投射过天井,堂前湿漉漉的青石板泛着油光。那悬挂在照壁上忆善堂的匾额,擘窠大字,似乎晃动着斑斓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