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味
2019-11-15
血蚶
外乡人对血蚶的漠视是可以理解。这家伙看起来丑不拉叽的,说其貌不扬已经是对它的褒奖。外壳黑灰相间,这两种颜色本就容易给人不详之感,压抑、颓废、沉重混杂在一起,就是一副破落不堪、穷困潦倒的苦相。这还不算。壳的上面还长了毛,毛倒不算浓密,稀稀疏疏地反倒添了几份破败,像旧塌的屋子顶上冒出来的几绺衰草。毛就那样地粘在壳上,想去除干净不是一件易事。当然,也没有人会这样去做。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倒是费劲地想把它磨平,但很快就放弃了。那时,想磨掉的是它上面的棱。血蚶的外壳不仅颜色难看,而且,长满了沟沟壑壑。每边都有三四十根拱起来的小柱子,像瓦房上的瓦棱。其实,海里的那些生物,除了鱼,绝大多数的贝壳类生物都长得甚是丑陋,这或许就是它们长期抵抗风浪袭击或者海水浸蚀的结果。要在那样困难重重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外貌是不重要的,牺牲是必须的。
一个外乡人对一盆热乎乎的血蚶的畏惧是真实的。这与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关,也与一个人的饮食习惯无关,相关的只有一个字——“血”,血淋淋的血!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敢把这么逼真的血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又有多少人生来就是嗜血者?一个嗜血者的养成,其身后一定是可以淌成河的鲜血。
血蚶洁白娇嫩的肌肉上漾起的这份鲜红,便如此这般地吓退了无数的不怀好意者,这也给血蚶添了一份口口相传的神秘。其实,撩起它面纱的仅是烹饪的不同,白灼,抑或蒸煮。前者给予了血蚶饱满丰盈时的神秘,后者步入了贝壳类食物寡淡乏味干瘪的通道。
世上之事大凡如此,一念之间,天堂或者地狱。餐桌上的血蚶,诠释了这随处可见的常识。
把血蚶洗净,把水烧开,将血蚶倒进去,稍为搅拌,即把水倒净,此时的血蚶,唇微启,肉正嫩,色已红,恰是豆蔻之时。若动作缓,或心存迟疑,血蚶就半老了,丰韵全消,滋味顿失,也就只剩下豆粕之身了。
我已经记不起第一次吃血蚶的场景,想来应该是不觉得稀奇。在我的家乡,对各式海产品有各种吃法,简单或者复杂。小时候,我曾困惑于此——为何要这样。长大,我也慢慢明白,其实人对于食物的处理,不外就是两种,生,或者熟。这当中因人而异罢了。我认识一个人,他对血蚶唯恐避之不及,而对三文鱼却从不忌口。这取舍,只因他的习惯,并不指向对错。
我曾经纳闷于血蚶的这种吃法,我们那条巷子的一个大婶笑着对我说,省柴火。现在的乡村再也没有人去捡那些树枝树叶了,那个时候,我们却总为这些东西发愁。可是,这样做又能省却多少呢?妇女在锅边手忙脚乱,不小心把洗好放在架上的那盆血蚶碰到刚烧开的水里,赶紧把水倒了,心想这下坏了,这血蚶可该怎么办?坐在门槛抽烟的男人走过去,拿起一个,掰开,一吮,血蚶的鲜美就这样一代一代相传下来了。
我在这个说法面前哑然失笑。也许,是真的,不经意的错误后面往往隐藏着正确的道理;也许,就仅是一个传说,村子里没有人说得清这样的吃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记得,我爷爷熟练放下血蚶的壳之后,他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便又去拿另外一个。
对于我和血蚶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只是,这一路走来,我吃下的每一粒血蚶,都是红艳艳的。
沙白
沙白就生活在海滩里。沙,当然指它的藏身之地,为什么要加上“白”呀?沙白的肉是浅黄色的,壳有的白底浮着黑斑块,有的白底涂着橙黄色斑。我就没见过白色的沙白壳,但他们见过。村里别的孩子都比我能干,他们居然就有许多白色的沙白壳。我输给他们五个香烟壳。小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们都抽卷烟,要找到一个漂亮的香烟壳可难了。我用了两个月才积攒了八个,一下子就输了五个。但他们,还是给了我许多纯白色的沙白贝壳,非常薄,非常好看,手摸上去凉凉的,滑滑的,滑得好像什么都没触摸到一样。我常常就把那些沙白壳放在眼睛上,朝向太阳。我总可以看到一些黄色的、红色的光。那些沙白壳我藏了好多年,后来,家搬到城里去,也就不见了。
我一直不明白,这沙白是怎么钻到沙滩里去的,它又怎么就选择这样的栖身之所呢?一层海浪扑上来,又退下去。小小的、种子一样的沙白就落在海滩上,然后,就隐身在沙地里?每一种生物,就这样,用最适合自己的、最顽强的生命力,在这世间找寻一个安放的地方。早起掠蟛蜞。捉蟛蜞要趁早,太阳一出来,那在海滩上四处乱窜的蟛蜞就都藏到沙滩里去了。挖沙白一般都是下午,退潮的时候,可以一直忙乎到天黑。天黑之后是抓螃蟹的好机会,用手电筒对着螃蟹一照,螃蟹就傻了,不跑了,用手掌压住它,它也不会钳人了。
挖沙白的工具最简单,竹片,或者木棍,或者就直接用手。沙白挖到了,往篮子一扔,也不用担心它像蟛蜞这些会跑的东西那样跑掉,一粒一粒的沙白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呆着,用吐口水的方式表达它们内心的愤懑。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退潮的持续时间并不长。世上万物都是这样,退下去了就涨上来,涨上来就又退下去。没有永远退的道理,也不会有永远涨的理由。海浪退下去,我们就低着头,在海滩上仔细地找,看那里有水泡冒出来的,或者,本该平整的沙面出现了起伏的沙棱,这些变化的下面,大都就是沙白的藏身之处。这个时候,用手的效率是最高的,十个手指头就像十根竹片,扒一扒就出现一个可以见到水的坑,沙白在那里一脸茫然地躺着,赶快捡起来丢到篮子里去。动作一定要快,不然,海浪又上来了,沙滩留下一堆的沫。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挖沙白,整个村的孩子都可以干的活。我们那片海域还算宽,海滩也算长。女孩子秀气斯文一些,她们就用竹片。我们总用手。后来,有人拿来了铁耙,插进土里,在前面用力拉,一粒粒的沙白就出来了。但很快,就被大人喝住了、阻止了。说沙白就只能挖,不能耙。如果个个都耙,沙滩就烂了,沙白就没了,到时,谁也吃不上一粒沙白。大人还说,做事不能做绝,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就没有人敢再去海滩上耙了。那时,我也想过带一张耙去,他们一篮子沙白拎回家,我的篮底还没铺满。父亲是坚决不同意的。后来,我也只能老老实实挖下去。
也是,如果就那样耙来耙去,沙白耙干净了,蟛蜞也跑了,海滩也就千疮百孔了。得到的只是眼前,失去的却是长远。
沙白拎回家,必须浸泡在清水里,让它们把里面的沙子吐出来。然后,做一道沙白冬瓜汤,或者沙白清汤。那汤和肉的鲜美所带来的愉悦,足以让自己忘记挖沙白时的累。
龙舌鱼
这鱼的名字起的可真是霸气。龙舌!龙本就是至尊之物,舌更是至尊之物的尊贵之所在,身上一片鳞也不容他人轻易触摸,更何况舌。但是,就是这么贵重的名字,偏偏就给了这种我小时候就吃腻了的扁扁的鱼。除了鱼的形状像舌头,那时,我实在想不出它凭什么就叫龙舌、凭什么就获得这样的殊荣?
说广州话的人不这样看,因为“舌”和“蚀”在读音上一样,而“蚀”指向的是生意上的亏本,重商的他们觉得叫龙舌不吉利,他们改了鱼名,叫龙利。这样的不伦不类,除了那点自我的小算盘,就没有别的了。
那时海里的龙舌鱼真多,但都不大。天一热,生产队的渔船就出海,捕捞回来的鱼,按每家的工分分配。鱼吃不完,就腌成咸鱼,或者晒成鱼干。晒成鱼干的龙舌鱼更扁了,像一片枯了的树叶,摊在手上感觉不到丝毫的重量。我曾经把晒干的龙舌鱼对着太阳,闭着左眼我看到一团白光。父亲抢下我手中的鱼,训斥我一番,问我还要不要眼晴。
在父亲大起来的声音中,我取下眼睛上的鱼,用手捏了捏,侧过身,把更薄了的龙舌鱼像甩打水漂的瓦片那般,一扬手,那龙舌鱼旋转着,落在地上。几只苍蝇无声地飞起来,在空中扇着翅膀,好像生气了。
太阳直直地照着,落在肩膀上,辣辣的。我知道,肩膀和后背又开始脱皮了。那时家里穷,能吃饱肚子已不容易,穿衣打扮这样的说法村里没有人提过。一年四季我都光着脚丫,用轮胎做的那双拖鞋小了,给了我弟弟;冬天倒还有长衣长裤,薄,而且短了。整个夏天我就一直光着上身。我在等我哥哥的那件背心,他觉得穿不下了,就轮到我。天一热,我们就下海。海水浸泡,太阳暴晒,额头、脸、背,就辣、就痛、就起泡、就脱皮。没有风。叫了一个上午的知了,可能累了,不吱声了。父亲用手里的竹耙,给晒在地上的鱼翻身。村外的晒谷场,一块一块地都摆满了鱼。
我又看到那些龙舌鱼。它们就铺在巴浪、花仙、敌仔、黄花鱼们的身边,像是那些鱼的陪衬。浅浅地摊着,比别的鱼薄了一个身段。在我们村子,龙舌鱼实在太过于普通,就像一根稻草,一块瓦片,一粒石子,一个邻居,没有人会去在意它。这鱼,刺不多,骨硬,肉薄。那些年,村里人大大小小想的就是吃饱肚子的事情,肉多的,能多塞进嘴里的,盯上的目光就密了。可是,龙舌鱼的肉就那么两片。晒干的龙舌鱼,就像一枚树叶。谁会去关心树叶一样的东西呢?
我蹲下去,影子直直地矮在我的面前。被影子罩住的龙舌鱼,身上的灰色更深。我伸出手,铲子一样地捞起五条,它们在我的手掌里,一点重量都没有。我把它们一条条叠好,又用力压了压,然后,断了,像五根小枯枝。那一刻,我突然想,如果用火柴,能不能把这些龙舌鱼干点着呢?我为自己这想法莫名其妙兴奋起来。在我们村里,还没有一个孩子能想到把龙舌鱼干当树叶枯枝烧了。那些伙伴们肯定会佩服我。
我转过身,父亲背对着我。我又铲了五条龙舌鱼干,把它们塞在小短裤里,用松紧带压住,然后,告诉父亲,我口渴要回去喝水。父亲连看都没看我,在这里,我只是添乱。
备好火柴、树叶、树枝,我才叫了几个伙伴。我对他们说,我能把鱼像纸一样点燃。火烧起来了,我捏着鱼头,用鱼尾靠近火,居然,就燃上了。蓝色的火焰,从尾巴的须开始,往上,伴随“吱吱”的响声,声音极细。一股肉香味弥漫出来。鱼的身子上,有水冒出来,向四周漫延,还没干,火已经靠近我的手指。我赶紧把剩下的龙舌鱼干丢进火堆里。
我的高兴劲在跨进家门的那一刻嘎然而止,母亲二话不说,一根棍子朝着我的小腿而来,“败家仔,鱼不是拿来玩的,晚上你就吃番薯皮!”
三眼蟹
小的时候,三眼蟹是镇上市场里价钱最低的蟹。三眼蟹的得名是因为它的壳上整齐排列着三个圆圆的,粗粗的红点,像它的三只眼睛。其实,还有一种蟹,就是拿到镇里白白送人,估计也没几个人要。那蟹个子很小,蟹的身子鼓鼓的,圆圆的,像一个铜钱那般大小,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它长得丑呀!它的腿上、身上长满了黑色的绒毛,密密的,柔柔的,就像一个黑色的毛团。我们村里的人叫它“狗趾”,就是狗的趾头那样。镇里的人怎么会看上这样黑乎乎的、小小的东西呢?怎么敢把这样小小的、黑乎乎的东西放进嘴里呢?其实,狗趾蟹真的好吃,它的壳石头一样硬,剥开,里面全是金黄的蟹膏。
三眼蟹个大,但膏很少,除了白花花的肉,蟹的味道少了许多,除非是入秋,除非刚好是母蟹,才能在它的壳两边那尖尖的三角洞里掏出两小块的膏黄来。就算这样,夏天以后,三眼蟹还是时不时地出现在家里的饭桌上。无他,生产队的渔船出海了,每一网的收获总有不少的三眼蟹。这三眼蟹,好像是排着队在海里游泳一样。
最早出现在饭桌上的三眼蟹,个小,轻。这些蟹是母亲放在蒸番薯的鼎里,和番薯一起蒸熟的。那时,番薯是我们每天的主食。蒸蟹的盘子端上来,蟹壳是红色的,上面的三个红点像永不闭上的眼睛。在蟹脚处,有一些白色的结晶物,粘稠。我不知道哪是什么东西,但可以吃,口感软,味道腥。剥开蟹壳,里面会有水,灰色的鳃,鳃上有明显的断纹。这些鳃不能吃,都得剥掉。我曾经吃过,碜牙,嚼起来很粗糙,腥,除了水和嚼后的渣,就没有别的了,一点都不好吃。在壳上,会有一些也是灰色的块状物,可吃。然后,就是洁白的蟹肉了。蟹肉不多,来自蟹身和蟹脚。蟹身的肉大块,三下两下就吃完了。蟹脚的肉吃起来可费劲了,要有耐心,再慢慢地挖,才能吃到肉。那个时候,除了它的两只大腿我还会咬一咬,吮一吮,其他的,一扒拉,全都不要了。家里用来蒸的蟹并不多,更多的是腌。三眼蟹洗净,用粗粒的海盐腌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吃了,味道咸淡合适,特别鲜美。
天气一天一天地热,过了立秋,就是处暑。小暑大暑不是暑,立秋处暑才是暑。处暑的热,是闷热,屋里比屋外更热。这个节气,三眼蟹的个子大了,里面的膏多了。村里我们叫三公的人说,吃了三眼蟹的膏,一年就过去了。天气凉下来了,渔船就不出海了,三眼蟹也少了。要再好好地吃上三眼蟹,要等一年了。
三公是我们村里辈份最高的人。大人们叫他三公,我们这些孩子也叫他三公。三公年轻时是海里来浪里去的高手,他捕了多少鱼捉了多少蟹捞了多少海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说,可以装满一间房子。我们都相信他。相信他,是因为他八十多岁了一顿还能吃下十只三眼蟹,而且,一点蟹壳都不留。一筐的三眼蟹倒在地上,他用拐杖左拔右拔地分成两堆,说这边每只都有膏那边一只都没有,全都对。快九十岁那年的秋分,他坐在桌边吃饭,右手拿着一只三眼蟹咬一口,一阵猛烈的咳嗽,蟹壳那个尖尖的、硬硬的三角进到喉咙里去了,他弓着腰喘气,一会儿,慢慢地倒下去,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只壳上少了一个角的三眼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