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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里的水

2019-11-15

海燕 2019年8期

家的方向,

索引我目光的方向,

爱的恩泽就在脚下。

1、家之初

我具体出生在哪,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事不重要,也不是啥重要人物,所以也没人帮我关心这事,我也从来没有一本正经向爸妈问过。

时至现在,在我的记忆里,我家曾经搬迁过好几次。我对我家第一个住的地方的记忆,是多伦县大河口公社的两间土房,那时我大约四五岁。再往前在哪住过没有一丁点印象,只听大人唠嗑说起旧事时好像是住在县城什么佛殿跟前,好像跟一个叫“三瘦”的人有关,说他有那些房子的地契,又好像跟谁谁家住对面屋,我觉得我应该出生在那。后来我去过那个地方,没感觉,很陌生,那地方可能也只有母亲心存更多更深的烙印和触动。她曾经向我们提及过在那里的一二桩事,从她的表情、眼神和叹息里,我知道佛的慈悲并未抚罩过她的身上。我不想听,原因是她有余悸、儿随母心。

让我暂且将我第一个家定格在那两间土房,矮矮的,房顶上立着几根稀不楞登的干草,我登高望远寻找天边时踩过几个窟窿,天上下雨屋里也下雨。院子里用石块和泥巴堆砌的墙也是矮矮的,一蹭一身土。窗户也很矮,外面油漆剥落的木制窗框上,有镶着整块玻璃的,有玻璃中间粘着一线胶布条的,也有糊着一层麻纸的,我也经常用手指蘸上唾沫透一圆圈,当做独眼望远镜瞄着比家再远的地方。大门是木栅栏绑做的,向上一提再往外一推才能进人的那一种。进屋的门也很矮,大人进出时得小心门框碰你的头,里屋门上挂一门帘,既不遮风也不挡雨,只是方便了擦手用,下面有道离地面几公分的门槛,平着走也会绊跟头。屋里的墙壁是用水搅和捣碎的石灰刷成一绺一绺白色的,不管刷几层也盖不住潮湿的土腥味。屋顶满是油墨味的报纸,小时候也假装躺在土炕上仰着秃头看几个大黑字,装着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骗得大人几句虚荣的夸奖。其实心早飞了。两间土房前面不远有一条沙石公路,向东进入河北,向西大约40里进入县城,公路上老长时间才有一两辆破车,嘎吱嘎吱地碾着那时的岁月。

家虽小,外边的天地却很广阔,背靠着大山坡,向后山走很远之后很远还是山坡,总看不到头也走不到头,不像现在加快步伐加大力度就能达到目的。现在想想其实也不大不远,只是自己眼儿小腿儿短。山坡上生长着很多种植物还有大树,和邻家几个捣蛋鬼经常去爬树捣鸟窝、刨酸姜、摘地瓜,有时看见远处有一个大点的动物,我们说是狼,便慌张地一手抓紧当做裤带的绳头,撒腿就跑。我喜欢这个地方,一口深的水井黑得像眼睛,沉得挥也挥不去。

这个家我长大若干年后专门去找过,地还是那块地,地上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听不见了那时的柔风细雨以及那时凛冽萧萧的风吼和大雨滂沱的雷鸣,黑色的炙热的躁动的柏油街道上只多了一份高跟皮鞋“咔咔咔”扎地的声响。

我怀念那时不知哪天下过的一场大雪,白白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绒得像棉花。

2、小花衣

忘了那年的什么节日,天热,一定是夏天。妈给哥和我每人做了一件新的小花上衣,是的确良布料,白的底上面印染着一朵朵有着两三种颜色的小碎花,穿上去凉凉的,很好看。我妈是公社学校的临时教师,我们还小都没有上学,因为没人看管,有时也随她到学校里混日子,有时也会认几个字回来。我和哥穿着花衣的第一天,是我能够记起这件衣裳的唯一记忆。

那天我和哥混在学生早操的队伍里,他站在最后一排,我又站在他的后面。“下蹲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大喇叭里喊,我俩听不懂是啥意思,只能仿照着前面大孩子的动作,向前伸着胳膊显摆出闪花的袖子,身子一上一下总是慢半拍地起伏在人群里。那是我生来第一次,有害羞害臊的感觉,一来小花衣裳是女孩才会穿的,二来因为第一次穿着这么亮堂、这么完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生来捣蛋,整天灰蒙土脸,也不知道那次是否真的有过脸红,还是有被土给挡住了。只是现在妈跟我形容这情景时,泛黄憔悴的皱巴脸上才有红色,并且笑得像小孩儿一样绽放了开来,更像我小花衣上面被阳光照耀的小碎花。

我想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妈看着我俩的那一刻,她的脸也一定是红润的,那时她还年轻。

3、美丽的创造

再好看的花衣总是要卸下装起来,就好像平淡的日子里总该偶尔有什么点缀一下色彩,才会让你对未来有更多的渴望。

哥哥还好,我小时候就鼻涕横流,特别是在冬天,因为冷,我那鼻涕更大限度地发挥了潜能,清鼻涕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我咋也算是有本事,就那么使劲一吸溜便可搞定,免得被大人看见遭挨骂。每年我都穿着妈手工缝做的,黑色棉布料里絮着厚厚棉花的大棉袄过冬。“又过河啦!”大人在喊,我赶紧再那么一吸溜,随即弯起胳膊顺势从左向右再从右向左往棉袄的袖头上一抹便已大吉。这一技艺,无论多么疼爱的温馨提示,还是狠狠地拧我的鼻子,我都仍然一直坚持到长大。后来我都归咎于那时的天太冷。

久而久之这么抹来抹去,袖口的那一部分黑布便更显得黑亮了,并多了一层光溜溜、滑溜溜的硬壳,我那恶心的袖口我偷偷地用舌尖舔过,咸咸的、还有点酸。由于棉衣没有外套,整件又不好拆洗,这一孩提时代伟大的创造,却给每天忙于洗衣做饭干活操心的我妈带来了极大困扰。一天早上,我在暖被窝里钻出来,发现棉袄的袖口上多了一截浅蓝色的布套,是用针线缝上去的,整体颜色还算协调,也可以拆下来随时换洗。

“这回让你再给我脏。”我妈说。

那时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冷,但冷的干脆,不装不做作,也不跟现在人一样忽冷忽热。小时候那几年的冬天,真冷!屋内的墙壁也冷,没有阳光,是潮湿的,还挂着冰碴。只有妈给我们在炉火旁烤尿湿的棉裤时,散发出尿臊气的炉火是暖和的。

4、妈和我捉迷藏

我的淘气,我的捣蛋,我的不省心。那天傍晚,妈终于向后山走去。那几天姑姑也在我家,说这回可悔啦,让你们气的你妈离家走了。过后知道是吓唬我。

我鼻涕一把泪一把一塌糊涂,心怦怦跳,往日那个“土匪”的硬头腿也软了。黑乎乎的山坡,黑乎乎的树丛,我唯一能找到妈的能力就是不停地走、不停地“妈——妈——”地喊,希望她会突然站在我找去的方向的哪个地方。月亮出来了,树叶哗哗的也帮我喊。走着走着、喊着喊着,迷迷糊糊,像是做梦,我妈在一棵树的后面出来了,搂住我,哭了,然后牵着我的手朝着杏黄的灯光走去。这事以后,我知道这辈子我不能没有妈,我们也是妈活着的唯一希望。就像黑夜里点燃的煤油灯光。

她疼爱我们,直到现在也有时说,你们小时候真可怜。我觉得真的可怜的是我妈。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准确地说是哽咽,人生最难受的哭,不是嚎啕,是压在心底无论如何强忍着也不能放出声的哽咽。我无法用文字表达这种哽咽背后撕心裂肺的辛酸与委屈。

也许——这都过于简单。

我一直在努力想把父母,特别是我妈对我们这一生的恩情、恩重、细腻的关爱从小到大一一梳理,但怎样的努力都是白费,年年岁岁我怎么理得清!我们对父母做的也只有忏悔!

佛陀说:

“假使有人,为于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献于如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为于爹娘,亦以利刀,割其心肝,血流遍地,不辞痛苦,经千百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为于爹娘,百千刀戟,一时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经千百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5、出大事了

那天一大早,我和哥从热乎的被窝里被大人叫了起来,那天是阴的,清冷的还刮着风。洗完脸穿好衣服,我妈还特意将我和哥的袄从上到下往平坦了捋了捋,然后在两个人胸前用别针各戴了一朵小白花。爸妈脸色严肃而庄重,没有一句话,便领着我们走出家门口。我和哥不知道这是要干嘛,只是很乖地跟在大人后面,把冰冷的手缩在袖筒里到了公社房子东侧一面的空地上,那里已经排列了几队人,每个人胸前都戴着和我一样的小白花。那一天像是被老天爷安排好了似的,每个人都注定不会有快乐的事。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样怎样,我却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样,突然乖乖的。一种低沉的乐声不知道从哪放了出来(长大后知道那是哀乐),看到人们都低下头,一片静穆,除了冷风,还有冷雨。

长大后知道那是1976年9月9日(农历八月十六)的一件大事,也是长大后才知道那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重要日子。

6、风匣之风

快要吃晚饭的下午,妈坐在外屋灶台前拉着风匣,呼呼地吹起火苗舔着大黑铁锅的锅底,木制锅盖四周的缝隙间蒙了一圈泛黄的纱布,整个灶台上面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屋里弥漫着玉米面和土豆白菜的混合味。我在旁边帮妈隔一会儿地往灶膛里添柴禾。

人有时可能还有什么欲望在某一时候比吃饭还重要。我正饿着等着饭熟了妈好快点揭锅,突然院外面一阵乱哄吞噬了我的等待。完,我魂儿丢了似的从外屋坑洼的土地上跑了出去。“叭!叭!”邻家几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捣蛋鬼,正手举着和什么二十四响大肚盒子一样的枪,眯缝个眼瞄着一处物件打射着子弹。这枪我在电影里见过,是妈怀抱着我弟一手牵我哥一手牵我,在已近黑天时去公社附近的一个露天大空地上看的那场电影,那年哥七岁、我五岁、弟一岁,去公社也有老长一段路,妈的,不知是谁家的两三野狗在路上不停地围追扯腿,我妈怀抱我弟又把我俩拢在一起,一边向前快走一边向后甩脚。

那响声叫个脆,那响声简直就是个勾魂鬼。心想我要是能有这么一把,就再也不用趴在大路两侧的坑边上,拿着死呼噜的木头棍子瞄着等了半天才过往的大汽车瞎叫唤了。“八块”,邻家孩子每人买了一把。

我怕这流动商贩一会儿走远了到其他什么地方去,我快跑回了家,妈正在准备揭锅,由于蒸汽烫得太过撩手,看见她迅速地揪开围在锅边的纱布,又猛地一下掀起锅盖点着手指找那蒸饭篦子两边的麻绳。

“妈,外面卖枪呢,还能打子弹。”说完我乖乖地立在灶台的边上,悄悄观察着她的表情。

“董一凡他们都买了,一人一把。”看她没吱声我又拿别人说事。她不说话不是没听见。

“多少钱?”

“八块。”我说。八块是什么概念,是大钱还是小钱我不知道。

“你去问问拿莜麦能换不?”我转身跑出去又兴奋地跑回来:“能换呢,但不知道得多少斤。”

原以为妈说的拿莜麦去换是真事,没想到小商贩的同意却出乎我妈的意料,给她的不是惊喜而是失望,再后来才明白无论是怎样的结果都是就此打住。

屋内的蒸汽早已散了去,清晰地看见她猛地又坐在那个矮矮的中间有凹陷的小木凳上,又拉起了风匣,我闻到了糊巴的干菜味。我站在那,随后又往后挪了几步贴在垒了一面墙的窝瓜的边上,她继续拉着已经不会再升起呼呼火苗的干风匣。

我喜欢枪,再以后我偷偷摸过爸的真枪,用黄土泥自制过嘎嘎硬的泥枪,用木头制作过能在前面插一小鞭炮的木枪,还用自行车链条做过能打火柴的链子枪。无论哪个都没有那年那枪让我记得深。那个能打出塑料子弹的响声和娘那咔塔咔塔一拉一推的风匣声。

7、永远冒烟的局

从围场开往城里的那辆透风撒气的破车,磨磨蹭蹭叽叽嚓嚓地动了起来。爸倚着还没完全关严的车门,向外伸着一只手,我勉强够着从门缝挤了上去,一头扎进人挨人站着的汗味里。爸那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好像接近于中山装样式的上衣,很干净,这是那两年对我爸穿着唯一能记起的。那时他年轻、英俊、精干,是公社里的特派员。奶奶家住在城里,这也是我能去城里的原因,也是我能记住的第一次进城。

车蹦蹦球一样裹着一路尘埃,终于咯咯吱吱地停了下来。爸领我在去奶奶家路上街道的一个转角处也停了下来,这就是后来我知道的举县闻名的“冒烟局”(贸易局的谐音,是个百货商店,人们都这么叫),这个从现在看来并不起眼的建筑,不仅是这个城的中心,也是这里除了粮站以外所有无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想活出个模样来必须要踏进的天堂。后来近十年的光景里我和这个天堂总也有扯不清的关系。上小学和初中冬天的时候,我经常进去烤炉火,有时也在余热未尽的炭碴里焖几个半生不熟的土豆吃,那里的阿姨从不骂我们只是一个劲儿地提醒别烫着手;夏和秋是多雨的季节,一连能下两三天,我经常去避雨,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听懂了雷声和雨声哪一个先到;快过年了,妈也会觉得理所当然地从皱巴的花格手绢里捻出两张布票,量几尺好布给我们做新衣裳。就是在平常买家用物件时有时也捎带着抓一把水果糖塞进我的袄兜里;最让我兴奋的当数我的地摊生意了,学校放长假我便把小花书摆在门前的空地上给来回过路的人看,旧点的什么《地道战》《智取威虎山》之类的看一本一分,新点的什么《水浒传》《隋唐演义》《偷拳》之类的二分看一本,要是带走拿家看那可贵喽,得交五毛押金再外收五分。嘿嘿!这规矩是我定的,攒多了零钱再买新的。

刘土豆进了大货场并不比刘姥姥走进大观园眼花缭乱差到哪去。店里面靠墙一圈立满了一排排的货架,下面是透明的玻璃柜台,店中间也是。货架上面和柜台里面分类整齐规则地摆满了各式各样吃的用的,整个室内干净清新,散发出雪花膏的味道,万紫千红,叹为观止。我够不着柜台上面,便趴在向上略有斜倾的玻璃罩的侧面,盯着那些也是用玻璃条隔开一格一格的好吃的,举手投足,两眼放光。爸从上衣上边那个带扣的兜里掏出一毛钱,给我买了八块水果糖,像天上掉下来的毛毛球。中间椭圆的柜台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具,爸指着一个小鸭子对售货员说:“拿那个我看看。”那个小鸭子是铁皮做的,侧面有一把钥匙,插在一个小孔里,向后一拧再拧几下再松开,它便先一后仰再一前倾地向前踏踏地走去。爸又从那个上衣兜里掏出钱付了账,然后把那兜子的扣子扣上又低头看了看。那年那枪妈没给买,这次是不是他俩商量好了算是补上。我的心里是忐忑的。我生怕小鸭子自己跑了紧紧地把它攥在手里。

8、汽油的味道

第二天,大爷家的叔辈哥哥弟弟和我逛街玩耍,没多远的街边上停着一辆比我来时坐的那辆车要新得多的客车,有一个人在用从铁皮桶里泼出水不停地擦,亮得和太阳光融在一起。我没怎么坐过汽车,准确地说我能记着的就那来时坐过一次,也没听说过县城以外还有县城。出于更多的新鲜和好奇,我趴在车门往里瞅,奶奶个腿儿的,啥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擦车人给骂得缩回了头。后来我觉得,这种擦拭是一种荣光,因为他有能力走进大城市的繁华。后来我叔身上和他的车也散发这种光芒。

车前面的大玻璃窗上有一个红字的牌子:多伦——张家口。我正思磨着,张家口是啥?张家就张家呗还什么口。正思磨着,“张家口大粪斗,张家口大粪斗”哥哥弟弟们连蹦带跳冲着那人喊了起来,可能是为了给我解气,表示对刚骂过我那人的一种对抗。那个穿着工作服衣服的人呼地一下站直了起来,一边使劲地朝我们甩手,一边满肚子不高兴地吼:“去!去!滚!你妈的小屁孩。”

那次印象,以为张家口真的是大粪斗,臭烘烘的。我当时想,骂我的那个蛋人才真的是臭烘烘的大粪斗。其实,那时太小,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一定只是顽皮孩子编的顺口溜,在土坑单调的玩耍中找到的一种单薄的快乐而已。又过了几年我知道了张家口是天堂,那么遥远,那么远在天边,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方向,也根本就去不了的一个地方。

汽车司机上车摔关了车门,车屁股突突地甩给几个屁孩两绺发青的气体,我突然闻到一种无比香的刺激,这是我第一次闻到诱惑,我在后面不停地追赶着这个飘渺的欲望,不停地往鼻子里、往肚子里吸着、咽着。直到车一溜烟跑掉,再也追不上。

大萝卜丰收的那年秋季,我知道了汽车不全是长的一个样,还有带后斗并且是向天上敞开的大卡车。忘了那满车的大萝卜是农村丰收了要给城里人吃,还是从城里贩运到公社来挣农民的钱,大的来讲叫市场,小的来说解了我的馋。我啃着一个抱着两个裤兜里也塞着。妈看着我,抿着嘴,不知道是我那德性可笑,还是那个红心萝卜甜心。

大卡车也跑远了,我又闻到了那个味道,飘渺如是,像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