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返”中发现和领悟
——《后窗》《粔粔》评论
2019-11-15
40年前,高满堂、高书堂和梁淑香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后窗》和《粔粔》也像他们的主人一样,看起来有点青涩和单纯。不过仔细揣摩和品味,这些单纯的表象下蕴藏着值得深挖的独特与不俗。40年后再来解读这两部作品,无疑是一次有意义的“重返”。
先谈《后窗》。
这篇小说中,高满堂、高书堂用了第一人称,又是儿童的视角进行叙事。第一人称叙事的视角是有局限的,不能全知全能,儿童又不能全知晓大人的事情,这决定了这篇小说在叙事的丰富性全面性方面会有许多漏洞和短板。实际是怎样的?小说是虚构的,但在期望的效果上读者觉得应该是真的。儿童“我”讲得很“儿童”,未装,读者就真信了,这是成功的一步。大人的事情孩子有时看不到,也看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成了“走资派”“反革命”?妈妈为什么成了“牛鬼蛇神”?他们在牛棚里怎样生活?他们遭遇了怎样的迫害?母亲又是因何而死?如果孩子“我”全部知道了这些并一一讲出来,那不和那年头的“伤痕文学”一样了吗?“伤痕文学”不是不好,太多了可能就不好了。一点不讲也不行,那样,故事的性质和意义就不一样了。显然,从生活逻辑看,孩子能知道的就是他能看到的,知道的和看到的只能是父母悲剧的末端——妈妈在骨灰盒里、“我”和爸爸下乡、爸爸不停地喝酒……但是,经验能帮助读者看明白这些。叙述内容的严重故意“缩水”,却让小说免俗了,变得特别了,避免了和同时代其他作品的雷同。叙述的短板还有——爸爸把后窗挡上了,“我”闻不到那诱人的瓜香了,看不到惠婶那亲切的身影了,惠婶的眼睛是发呆的……这些原因是什么?但是这些要真写出来了,似乎就看低了读者的智商。两个小高写得还是聪明的。作品有限的“伤痕”叙事似乎故意要减轻历史的伤痕之痛。这和作者的创作旨意有关。很明显,作者此篇作品重在发现和表现美,不是揭示“伤痕”。 经历“文革”的人满脑子是痛苦的记忆,人们在伤痛之余最需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关爱温暖。在回望艰难岁月中去追溯和讲述有爱的故事,去发现和描绘质朴善良的人,去表现最珍贵的人性之美,这样的写作意义就有了特殊的价值了。于是“后窗”出现了。“我”爸爸遇到了关爱,我们体悟了惠婶人性之美。
从叙事学看,叙述者无论是否被称为“我”,都会或多或少对故事有介入性,也间接实现性格化的效果。“我”在这里作为一个“人物叙述者”,发挥了重要的推动故事的作用。正是“我”看到了后窗外的新天地,看到满园的瓜果,闻到了瓜果香。“我”虽看到知道的故事很有限,而这有限的故事格外重要。写集市上爸爸的表现,让读者知道了“走资派”“反革命”的真面目,让惠婶知道了爸爸的为人。否则,惠婶对“我们”的关爱就仅仅是同情了,作品的内涵得不到升华了。孩子从葫芦架下的“偷听”,透出了父亲和惠婶的真正关系和他们真正的人品,也回应了村里的“飞短流长”。所有重要而有限的细节都是“我”来发现和讲述的,许多重要的情绪表达都是由“我”完成的。这样作品情感的真挚性就充分传递了出来。
从故事模式看,《后窗》有和“才子落难,佳人相助”的传统触碰的危险,这也是八十年代一些“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常受诟病的一处。但作者以有限制的第一人称和儿童叙事视角,“落掉”了许多人们阅读中习惯性期待的故事情节,从而避免落入“才子佳人”的套子,《后窗》的写作就有了某种现代性的意义。
“后窗”是有一定预言维度和象征意义的。特殊的年代和特殊的身份,“我”和爸爸到了乡下,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失去了和世界的联系。“我”和爸爸是被抛弃的人,孤独的人,是在黑暗中煎熬的人。我们需要与他人的交流,渴望连接外面的世界。在作品描绘的特殊场域下,前窗的属性是政治的,官方的,公开的。后窗可以是民间的,非官方的,隐秘的。“前窗”在我们眼前已经彻底关闭了,只有“后窗”有可能接纳我们。后窗外是片瓜园,有满园的生气。一户人家,青砖瓦房,柴草院门。一个年轻媳妇舞动着双臂,把辘轳摇成了一朵花。清凉的井水正撤着欢在瓜垄沟里淌。那媳妇往后窗这儿瞅着,“对我笑了”。 于是“我”的“惊颤的心灵得到了安慰”。于是,“后窗”给我们带来了生活的变化,慰藉了我们的灵魂和情感。后窗是人性的,《后窗》是诗学的。
再看《粔粔》。
据编辑部朋友介绍,《粔粔》一开始投寄给《人民文学》,一度引起了《人民文学》的重视,编辑部还就小说修改完善和作者进行了联系,后来不知何故没能刊发。联系作品的内涵,其中的缘由耐人寻味。1980年的《海燕》刊发了《粔粔》,无疑是对这位来自普兰店的农村姑娘的巨大激励和关怀。《海燕》当年的眼光和情怀令人钦佩。
《后窗》侧重写过去的故事,《粔粔》则主要写眼下现实。新时期一开始,写“文革”和“十七年”故事的作品比较多,写现实题材的反而很少,一度引起评论界的不满。《粔粔》呈现的是真实的农村现实,它所具有的特质和意蕴,至今来看,仍很值得我们尊重。无疑,小说触及了当时农村一些干部的不正之风问题,这是小说的一种批评力量和价值所在。借面蒸粔粔过程中,张老太太的频繁奔波与农村干部陈三的不动声色形成了对比。在老太太的一次次盼望、一次次不甘、一次次争取中,读者的心一次次在纠结着、难过着。队里答应的春节一人分四斤面,变成三斤,最后一人一斤半。而在这背后,干部们一人却能分二三十斤面。老太太到陈三家打听白面消息的场面是漫画性的,讽刺性的,陈家桌上摆的大米稀粥和烙白面饼。陈队长咬一口烙饼,冷冷地教育着老太太:“你们光知道吃面,蒸‘粔粔’,就不理解国家困难”。陈队长这种人的面目,读者并不陌生,小说在这一层面显示的题旨彰显了现实意义。
但这篇作品的真正成功在于,我认为是它以朴素的民间立场和普通人的目光注视着人间现实,在一种淡淡的无奈和无怨中,蕴含了一种坚韧的精神和力量,它用鲜明的民间风格和形式进行叙事,显示了民间元素的特殊魅力。
民间立场并不一定和官方立场相悖的。按照民俗,姥姥要为外孙蒸粔粔,粔粔上要拴两颗大葱,祝愿外孙多福多寿,聪明有本事。蒸粔粔的民间习俗反映了人们最朴素的愿望。蒸粔粔,这在张老太太看来是一种传统、一种责任、一种尊严。这和“四化”本无抵触。但在实现蒸粔粔民俗愿望过程中,张老太太遇到了来自官方话语的阻挡。队长口中的“四化”话语系统, 让老太太感到蒸粔粔的微小,她检讨着自己的无知和对国家的不体谅,她红了脸,说话讷讷。但她以普通百姓的立场感知她没有错,还是要执着地给外孙蒸粔粔,一遍遍地为面粉奔波。张老太太可以卑微,可以忍受不平,可以面对困难,但不能放弃当姥姥的权利。张老太太的柔弱的执着,让小小的粔粔轻轻地解构了队长口中“四化”的巨大话语系统。百姓与国家的宏大理想之间的距离就这样被陈三等少数人疏离了。
作者以民俗构建故事的情节结构,以民间立场表达着普通人的思想,也以方言为自己的作品描绘色彩。文中的一些辽南方言显示出了独特的韵味。张老太太怕亲家母笑她“狗食”,张二嫂的“真是死蟹子,你不好去借点吗”“我告诉你个茬,上陈三家借”,徐三婶说的“人家见天吃馒头都吃起了”……这些农村妇女的对话中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同时,正是通过这几个妇女的民间话语,揭示了事情的真相,颠覆了陈队长架构的话语体系。作者没有让张老太太更多参与这样的议论,只是讲述她的着急、无奈、奔波,凸显普通百姓遭遇困难时的常态心理,也实现了作者传递道德判断时的隐晦策略。
忽然想到一个相关问题,这两篇小说的篇幅在八十年代是很常见的,现如今,这种体量的小说除了见于极少的专门刊物,很难能寻觅到了。两篇青涩和单纯的小说,使我们有了一种“重返八十年代”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