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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深处

2019-11-15李婍

当代人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桥石桥老城

◇李婍

一条古老的河流,古老到可以穿越千年在唐诗宋词中寻找它的踪迹。

故乡的老城便在这条古老的河流岸边,傍水而建。

这里的耄耋老人依稀记得,被时光折叠起的岁月中,曾经的河流却是流水潺潺,风景如画,清澈的河道上,永远行走着各式各样的小船,河道弯弯,河畔的小村庄像一个个不沉的舟,点缀在岸边。

那时候,城中跨越河流的那座老石桥还安好,老城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承载着故乡人许多美好快乐的记忆,那里有遥远的盛极一时的繁华,那种繁华,在《清明上河图》画卷中能寻找到,在农耕文明的老照片中能寻找到,在童年模糊的记忆中能寻找到。

一条河,一座城,一个永恒的故事。

古代的农耕文明离不开水,那些走过千百年的老城,几乎都是依水而建,水是人类文明的摇篮,远古生产力水平低下,水源、交通几乎都依赖一条河,那条河便是这个地方的母亲河。

河流的发源地,在遥远的太行山,河水告别峡谷峻岭,逶迤东来,悠悠进入故乡的土地,于是,这里建起一座城镇。

最早的时候,河在城东,城在河西,早年间这里还仅仅是个码头,古码头最繁华的地方便是后来的县城。这个地方的古码头兴于何时,没有记载,但是,自从有了码头,这里便热闹非凡,古码头的繁华成就了古镇。昔日,往来于河道上的船队和商贾,累了,就到这里歇歇脚打个尖,虽然是农耕时代的无动力木船航运,却也拉动了地方经济。

那时候,这里车马辐辏,商贾云集。春节一过,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河流在春风中冰消雪融,开河了,寂寞了一冬的河道又喧嚣起来, 从上游顺流而下的船上装着煤砟、缸瓦、瓷器、石料、山货,从下游逆流而上的船上装着粮食、油料、烧酒、芦苇。也有客船走过,夹杂在货船中间,客船的船舱与货船有区别,船舱两侧有舷窗,船里的乘客透过小窗看河两岸的景色,河两岸的人也透过小窗看他们,十里不同风,船里船外的人都是看新鲜。

在信息封闭的时代,码头便是一个地域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也是那个地域的符号象征,那里迎送着南来北往的客,橹声、桨声划破乡野安静的历史,搅动着扑朔迷离的历史烟云。货船来了,搬运工人忙着卸货,货物在河滩堆积如山;客船来了,小饭店小旅店立即升腾起煎炒烹炸的炊烟,连小杂货铺都加入到红红火火的喧嚣中。那个地方,是当地人了解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许多朝野新闻轶事、宫闱秘闻、坊间传闻从外乡人的口中讲出来,向封闭的乡人打开一扇窗,让他们开阔了眼界。

县城最早的时候在离码头十几里远的一个地方,明朝永乐年间,一场大水把古县城淹没,于是,县城便迁到了地势相对高一些的码头这边。

码头东边,县衙门的地基刚一落桩,嗅到商机的商贾们便争抢着把银子砸向这边,依托着原有的码头,很快,一座新城的骨架就搭建好了。

洪水淹没的老城遗址还在,但已是一片狼藉,云集的商铺踪影皆无,后来,那个地方成了一个很大的村庄,村名便叫旧城。年复一年的风雨洗礼,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磨去了,风华被雨打风吹去之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旧城彻底沉寂下来,旧时繁华不再了,能见证那时风光的只剩下了一座隋唐时代的古塔,矗立在村东头。上世纪中叶,塔前是一所小学,开运动会的时候,塔下那片空阔地带便是极好的运动场,一个乡的孩子,都集合在塔下比赛。我的村庄也邻着古塔,小孩子跑着玩着就能到古塔下,夏日里,钻到塔里面乘凉,八面棱锥体的厚重塔体隔热避暑,塔外烈日炎炎,塔内一片清凉。

县城搬到码头边,一条河,把小城划分成城东城西。

码头在河西,县城在河东,一河之隔,河这边到河那边却要摆渡,诸多的不便。后来便有了一座木桥,木桥经不得风雨,经不得水患,屡坏屡修,屡修屡毁,到了明朝末年,木桥升级为石桥。

故乡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想寻找一块石头都难,那些石头是从遥远的上游用船一块一块运过来的。先人以为,比木料坚固得多的石头,可以用自己的坚毅与恶劣的大自然搏斗。事实上,石桥依然抗击不了肆虐的洪水,修修补补的,到了大清的乾隆年间,朝廷从国库拨了四万七千六百多两银子进行了认真修整,石桥便有了后来的雏形。

不知道滏阳河上一共有多少座桥,在所有的桥中,这座石桥应当算是华美的,那是朝廷的形象工程,是乾隆爷亲笔御批的,一年后石桥竣工,乾隆爷又亲自为它赐名,官员不敢拿着自己的乌纱帽做豆腐渣工程,这一切,换来了这座美轮美奂的石桥,它经历了二百五十年的历史变迁,至今依然坚挺着,屹立着。

童年时代,在一个没见过宽敞大马路的孩子眼中,那座石桥真宽啊,中间走汽车,大马车,两边走自行车和行人。每每过石桥,随着爷爷赶集,从河西的家到河东的集市,最快乐的便是过石桥,跟在爷爷身边,一只手牵着爷爷的衣襟,另一只手喜欢摸着桥栏板的雕花和石狮子一路划过,历史是有温度的,桥栏板和石狮子成年累月的被人们抚摸,石头越来越光滑细腻,散发着温润久远的气息。走到桥中间,有一段却是用木桥衔接,那是抗战时期,被疯狂南下的日军炸毁的。

石桥积存了太多历史记忆,漫长的岁月中,这里行走过多少车多少人,只有桥上的石狮子记得。这座桥真的老了,几百年风雨侵蚀,老桥已经破败而沧桑。桥下的河流,前些年也曾瘦成一条细流,有的年头甚至干涸的能露出龟裂的河床。旧时喧嚣的码头早就被废弃了,变成城区的一部分。

老桥东边的老城,和老桥一起衰老下去。

老城当年曾经怎样的繁华,不必用文字去叙说。与任何一个地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镇一样,那里方圆百十里乡民曾以朝圣的目光看着它。在它最辉煌的岁月,我途经过,见证过。三四十年前,那座城在周边人们心目中是一座真正的城啊,能每天行走在那些街道上,能在那个地方的某个房间上班的人,胸脯都腆得高高的,那曾经是一个装满理想和梦想的地方,那里有我憧憬过的一场美好旧梦。

尘世间的旧梦总是轻易会老去,当青春故事成为泛黄的历史,人过中年之后,走过的那些时光一点一点都变得悠远柔软起来。

经常会想起老桥和老城,想起那个摸着石狮子从石桥上一步一步走过的小女孩,想起城东古城墙边现在已经成为全国名校的母校的旧日校园,想起刚毕业时工作过的单位。岁月深处的那些故事,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触摸时,却是空空的。乡愁,让人心中有一种柔软的疼痛感。

一去便是二三十年,虽然经常回娘家,却没再故地重游,我的家在城西,下了高速直接就奔新城方向了,老城被我不经意间就忽略了。

许多年没再去过的老城,前几年,却因为回家走错了路,无意中一步踏了进去。

那天,天上飘着冷冷秋雨,仿佛一步走进了阴沉沉的时光隧道,这街道、这建筑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的老墙依然倔强地站着,脱去了旧时颜色的一扇扇木门铁门粗糙不堪,逼逼仄仄的老城老的成了这般样子,老的像一个蓬头垢面不事装扮的老妇人,有些沧桑却不仅仅是沧桑,破败荒凉的历史感让人心里酸酸的,秋雨潇潇敲打着没有棱角的墙砖,许多斑驳的墙面很有些不能承其重的老态,被雨水濡湿的砖粉徐徐流动着,流得人心里有些担心,担心某堵墙某个门楼会在流动中轰然委地。

漫天烟雨中,飘着一股古旧的烟尘气息,这味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街面上人很少,偶有几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与这老城很和谐地配在一起。

我的车行走在窄窄的街道上,有些不太协调。想折回去,路太窄,只能前行没有退路。终于盼到一个路口,急急拐出去,只几步就换了人间,虽然依然飘着雨,天空却变得宽敞明亮了许多,包装精美的高楼大厦傲然面对着寒酸的老城,把老城逼得更显破旧。

其实,我再坚持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老桥了,真该去看看,看看两边护栏雕满精美石狮的那座被清代乾隆爷亲自赐名的老桥,不知现在它变成了什么模样。

整整一天,老城都在我心里沉重着,心头总是湿漉漉沉甸甸的,像是汪了冰凉的水。

该搬走的能搬走的都走了,只剩下一些再也搬不动的,一座弃城废城忧伤凄凉地寂寞在风雨中,这种义无反顾的放弃总感觉有些残忍和决绝。

新和旧必须要这样相互隔断吗?

想起城西的旧城,若干年前的岁月那个地方也和这里一样做过县城,之后除了留下一个地名作为记忆,一切历史都不复存在了。

眼前这老城,虽然老态龙钟但记忆还有历史还在,只是风雨飘摇中不知会坍塌在何时。

后来听说,老城中蒙尘很厚的老桥已经禁止车辆通行了,或许那些历经几百年风雨的老狮子已经经不起车辆的叨扰了。

城老了,桥老了,河也有些老了。

这条河,其实早就老了,在我少年时代就已经老得载不动一条蚱蜢舟了。父辈总喜欢讲起河里的小火轮,岸边划破寂寥原野的纤夫号子,只是,从我记事开始,那条河就变得浅浅瘦瘦。河,从村边流过,水浅的时候,跟着大孩子去河里摸鱼,顺便登上隔河相望却从没去过的河南岸,隔岸回望河那边的家园,别是一番风景。

这些年,湖水充盈了,河水也比前些年丰沛了,不甚清澈的河水顺着古老的河床,缓缓向东流去,东去几华里,便是老桥,老城。

不知为什么,我从来都不能把门前的这条河与老桥下面的那条河看作一条。

从来不去想,村边这条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也从来不去想,老桥下面那条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它们的爱。

有时候,会深深地思念着记忆深处的老城、老桥、老街,会在心底轻声叩问一声,你们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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