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
2019-11-15曾强
◇曾强
村庄和村庄是有区别的。
都有土窑泊儿,都有四合院,都有古戏台,都有庙院和老树,都在长城沿线,一个村里有城堡,一个附近山上有烽火台,但两个村庄怎么就感觉如此不同呢?
村庄里的人自不用说,没多大区分。多是老人。喜欢没事就聚坐在村中心一个相对固定的场所,晒太阳,叨西游,评天下大势,说家长里短。很多人脸颊还有结垢一样的黑紫红,和饱经风霜的纵横皱纹,操着鸡爪一样皴裂而关节粗大的手,仿佛都穿的是千篇一律数百年不曾改变的“笨布皂衣”,说着相同的“僵硬”到几乎如化石的地方腔调。据说,两个村子最早的祖先,是亲弟兄,来自洪洞大槐树。
村庄和村庄都在塞上,相距七十多里,分属不同县份。
我就来自其中一个村庄。对于这门延续却疏远了六百多年的老亲,终于有机会目睹容颜,我不由得好奇,并仔细打量,比较。
是了,他们很有一些不同。
这里干净,整洁。不止街面,就是街角旮旯,也一尘不染,恍然被岁月精心打磨过。如此村庄,影像也似乎被固化。包括神态安详的老杨树,远远近近的几个人,一两缕袅袅的炊烟,若干风化褪色的窗棂,几孔沉黑如水的玻璃……什么东西似乎都安然自在,各得其所。因而这里很……静。是的,静。走进这里,像是进入一种平和深邃的心境,或是一首王维的闲适淡然的田园古诗。在喧嚣浮躁的尘世,竟然还偏安着这种静,对,恬静!似乎是,在这里,可以听风,沐雨,或赏雪,随你尽情享受大自然馈赠的所有。当然,这里似乎还有点雅,是古雅,也是静雅,或素雅。雅是一种充沛而沉着的气度,是一种内在盈溢的高贵品质。这就颇有老式乡村教师的样子,素衣华发,不苟言笑,但不经意间,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一种叫做教养的气质。这就多有“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况味,不由得叫我肃然起敬。
莫非,是我移居城市几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喜新厌旧嫌弃故里的市侩小人了?是我走南闯北,眼光和口味都变得酸腐而故意挑剔了?还是我欲望膨胀,觉得故乡对自己奉献得太少因而心怀不满?……不不,扪心自问,对天发誓,我没有蜕变成变色龙。因为我也一点儿都瞧不上变色龙,骨子里抵拒甚至蔑视变色龙。
这些年,因老母亲固守旧土,不肯迁居城市,我经常回故乡。母亲即是故乡。但回到距离城市不算远的故乡,却像一直游离、徘徊在故乡之外。感觉我其实已经根本不能进入故乡,难以融入其中。故乡的繁华,日益成为街头各种搔首弄姿欲迷人眼的花哨广告和刺鼻气味;熙熙攘攘的人流,脸上却写着对生活的种种轻漠或无端警惕。以致故乡所有人彼此似乎都疏远着,疏远成一定程度的陌生。少小离家的我,几乎更成了故乡的异类。我本想幽默成贺知章笔下“乡音未改鬓毛衰”的回乡游子,却根本没人关注“你从哪里来”。
但在这里,突然就有位憨厚老人询问:你们绕来绕去,这是找谁呀?
找谁呢,到这里能找谁呢?我能说我是找六百多年前祖先的影子吗?我能说我和他一准儿是沾亲带故的同宗吗?我能说故乡这不是那不是不如这里吗?不能。绝对不能。入乡随俗。我只能故作文雅地笑着,很有礼貌地回答,谢谢,我看看,我只是想看看。
这是真话。我早想看看这里。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这里,所以老早就想拜见一番。
那时,还是农业学大寨时期。四叔当着村长,总有学习参观的外出机会。颇有成就感的四叔就在参观期间特意找到这里。他是来认亲。没错,有点刘邦穿龙袍回乡那样的小心思,是认亲,更想炫耀。我们村子所有曾姓的人,特别是男人,都早就听老辈人说过,这里是我们的老亲。都是亲弟兄的后裔。于是,塞上相距最近的两个同姓村庄的头面人物坐到了一起,就要喝酒,就要攀谈。酒桌上尤其不服。就要争个你高我低你大我小,就要认祖归宗论说辈分。于是,就一直追索记忆,试图寻觅曾经没有分支过的那同一条血脉。但令四叔汗颜的是,四叔只是凭个人记忆,一点点回想那些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最远呢,大概就能叫出四辈直系高祖的名号。再往上,他就茫然,无奈,摇头。在村里,四叔算最“博闻博记”的人物了,但他搜肠刮肚地也只能搬来这些。而这里的村长,挥手大喊一声,去,把祖宗请来!便叫人搬来一摞需小心揭开、颜色发黄的软纸册子。村长说,翻翻吧,这是家谱,我们所有的老祖宗都在上面呢。
哦,家、家谱啊!
四叔早就听说这里有家谱,但亲眼看到还是不禁大吃一惊。这是近七百年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史,上面清晰地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所有各辈祖先的名号和支系。四叔小心翼翼翻看着一个个变得有点恍惚的名字,就像走进一座幽深森严光线斑驳的古旧祠堂,敬畏,激动,仰慕,惭愧……刹那间一齐涌来。用他的话说,就像每个名字都站成了一座座山,居高临下,冷眼盯着他。像是对他不满,对他怨恨。不,更确切地说,是所有这里的先人,甚至好像还有自己的所有祖先,都并肩站在一起,站成了一座耸立峻峭的山,一齐声讨他的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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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心高气傲的四叔不由得自惭形秽,额头汗都浸出来了。他何尝不明白,每个村子的每个族户都应该有族谱,这不仅是一个家族的血脉历史,也是一个人必须认祖归宗的人伦孝道,这应该是华夏古文明的重要传承和支撑之一。但,人家这里有族谱,有人修谱,续谱,我们村子自古家族穷,又一直没个文化人……
四叔后来几次三番,特别是一旦有家族老人故去,都要特意跟我深情述说这段家谱往事。我明了他的用意。但算半个文化人的我,只能诺诺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认可修家谱的重要性,可我不敢应承,也不能应承。修族谱肯定是要花费精力花费银子的,这并不算多大问题;最叫我心中没底的,是久已断绝和失落的历史。
我们村庄,当然不用怀疑,很有历史。一座不修边幅但静穆冲和的三官庙,供奉天官、地官和水官,庙里两棵氤氲着神秘和孤傲的古柏,庙后一座沧桑浑厚的古堡。这些,估计应该是六七百年前的明代遗存吧。可历史,不仅仅是一种感官直觉,更在于众多具体人物或事件构成的家族、村庄,地域乃至国家的铭记。我们村有什么被记录在史册或碑刻中的文字吗?我试图查阅各种史籍,却找不到一星半点踪迹。我打问过村里最有文化的爷爷辈的老人,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真正各家族所谓的历史传承,不过就是黄土地上可以一眼望到头的三代坟茔。包括祖坟地,大约一百年甚至还不到,都已荒芜、湮灭成了家族史上的断裂,空白,并很快被各种野草、庄禾所掩没。在这种状况下,修谱,可能吗?我们已经有意或无意,以至于毫不在意地习惯中断了太长时间的个人历史,家族历史,和村庄史。历史,曾经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尘埃一样都已经随风而逝,没留下几丝踪迹。即使留下一些,比如看得见的遗迹或奇特地貌,后人也决然弄不清楚确切详尽的事实或渊源。虽说,现实就是历史演化而来,但现实绝对不是历史,也决不会完整地复制下历史。因此,从这个意义说,我们村庄的曾氏族姓,实际也就成了被历史割裂或完全抛弃的野民。有历史,没文化。
如此,出自野民的我,能给没有文化的村庄穿上传承有序的文明服饰吗?即使我真的有胆量承揽这项光荣而艰巨的工作,勉强出来的,不用怀疑,不过就是胡编冒捏,生编乱造的历史垃圾。最多,算是制造了一个可以混淆视听,但一定辱没先人的文化赝品。
……这些,并不妨碍我的好奇。于是,一而再,再而三,我连续几年追寻和关注七十多里外这个同宗村庄。
是的,村庄与村庄一定不同,就像人与人的不同。不同的,肯定不光在外表,更在于其个性和内在禀赋。我的脑海一次次闪过这个村庄最初的朴素静谧的模样,闪过一位老者慈祥而憨厚地问我“你从哪里来,准备找谁”的不经意关照,闪过四叔热烈而无奈的对待家谱的渴望表情,闪过那两个南来的相互扶携但最终却走开的亲兄弟祖先……这一切,莫非都因无因,所以无果?
去一次这个村庄,我就准备着手收集我们家族的亲支和旁系,但每次都虎头蛇尾。
没有历史的因,我种不出现实的果。
况且,现在绝大多数的族人,比较有钱了,但也已经毫不在意自己的根在哪里了。但倔拗如我,望着越来越多的白发,终于下定决心,哪怕克服重重困难,也要编撰一本曾氏家谱。如果,实在不行,我准备就从仅有的、能有人记起来的现在开始,让当下的真实,变成将来可以理顺的可观历史。万事总需开头。我愿意开头。便准备参阅一下老亲村子既有的家谱范式。
但老亲村庄却越来越没有最初那种清静幽雅的古意了。
曾经那个憨厚老人冷冷地盯着我:你是不是也准备打那本家谱的主意?呵呵,实话告诉你吧,你出多少钱也晚了!我们这里原来总共有两套家谱,“破四旧”那会儿失传了一套。这套,唉,日他灰妈的!谁也没想到,最近,叫见钱眼开的那个锁大蛋媳妇就给卖了!唉,我日了他灰妈的!族人共有的祖先,就叫这种败家子们当破烂给彻底败没了……
望着激愤到失望、激愤到粗俗的慈祥老亲,我能说什么呢?我已经听说过太多的这类故事。现在人们已越来越不把历史,不把祖宗当回事。这几乎成了潮流。人们越来越追求自我个性、物化、反传统,穿越、挪移、飘荡……卖了这点家谱算什么,扔了它又如何!反躬自省,历史的东西,在我们手上,在我们父辈、祖辈的手上,一代代作践得还少么。
望着这个跟现在故乡越来越趋同的村子,思忖良久,我不得不怀疑,我编这个劳什子家谱,还有多少意义和价值。
我喟然长叹,无力地把纸笔丢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