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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追寻

2019-11-14霍源江

世界文化 2019年11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李靖哪吒

霍源江

动漫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笑傲国内国际市场,票房成绩一路攀升。比故事讲述的年代更重要的是讲述故事的年代,相比从前哪吒自刎、杀父的决绝悲怆,经过改编后的《哪吒》被赋予兄弟义气、家庭和美的主题,再搭配顽童形象、幽默段子以及圆满结局,投合了这个时代的部分情感诉求,即在浩荡庞大的时代小心寄托个人小范围的岁月静好。

从父子冲突到父慈子孝,从决绝悲怆到岁月静好,这种变化除了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告别革命叙事的年代,还包涵着对“杀父”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改写,而在东西方文学中,都存在以“杀父”为主题的作品,然而又有许多不同,通过哪吒与俄狄浦斯的对比,或可做更多了解。

仇恨与命运:“杀父”的动机

在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哪吒手提火尖枪,脚踩风火轮,以一个孩童年龄和身份去杀父,这构成了对我们习以为常的父子关系的挑战。在中国,父的地位与身份远高于子,“杀子”现象积少成多,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异样的文化,比如瞽之于舜,薛仁贵之于薛丁山,有卖儿养父情节的《王华买父》等传说与演义表征着一个民族集体潜意识。对比之下,哪吒杀父有了厚重意义,不仅树立了哪吒叛逆独立、争取自由解放的形象,而且被装扮成敢于革命造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神明,成为叛逆者崇拜的精神图腾。对于这种忤逆人伦、悖逆礼法的行為,我们有一个特定名词来形容,即“弑父”,《释名》中说,下杀上曰弑。

回到文本,哪吒为何杀父?哪吒杀父的情节发生在李靖得知殷夫人在翠屏山为儿子修了行宫后,李靖毁了哪吒金身,烧了他行宫。此前,哪吒杀敖丙、闹龙宫、杀死石矶娘娘弟子,闯下祸事,牵连李靖,于是剔骨剜肉,固然惨烈震撼,但其实是出于对父母的保护。哪吒以命偿命,使得龙王罢手,饶过李靖。哪吒一片孝心,骨肉精血还于父母,李靖却怨恨报复,视之为仇寇,欲除之而后快。

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同样是一个包含“杀父”主题的经典。类似的情节还出现在克洛诺斯杀乌拉诺斯、宙斯杀克洛诺斯、哈姆雷特杀叔父,《卡拉马佐夫兄弟》四子名义上或实质上的杀父等神话或作品中,“杀父”作为文学主题长期存在于西方文化,乃至有人将之当做西方文化特点的一大隐喻。

回顾文本,俄狄浦斯杀父是在茫然无知中因误会而发生的,他在得知他将杀父娶母后,在主观上是极力避免厄运的发生,才离开他成长的国家,岂知在三岔口杀死他真正的父亲,进入他出生的国家,但不知道被杀之人的身份,而且其父也不知俄狄浦斯的身份。俄狄浦斯在异乡生活,长于他人之手,且不说精神上和父亲彼此不存在控制与被控制关系,就连身体上的血缘关系、伦理上的父子关系也是有名无实。

而哪吒杀父,是被可见的、带有血缘关系的父亲逼迫得无路可走之后的反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我与你无干了,骨肉还于父母,你如何打我金身,烧我行宫,令我无处栖身?”维系伦理纽带的身体毁灭,如同欠债一般的生养之情也就还清了,二人平等了,面对李靖的“反攻倒算”,哪吒自然愤怒至极;在李靖看来,父子关系是终身制,无论生前死后,都是一以贯之,哪吒的自刎之举虽然是践行孝的原则,但也不过是某种义务,如“二十四孝”郭巨埋儿一例,作为物理存在的身体不仅是父母创造的产物,而且作为精神存在的选择权利也属于父母管辖。

总之,在程度上,哪吒杀父动机出于仇恨情绪,较为强烈充实,主动积极,实属必然;俄狄浦斯杀父动机因为荒诞命运,相比就微弱空洞,被动无辜,事出偶然。在指向上,哪吒杀父出于对人伦纲常的挑战,所反对的对象具有现实化、人间化的特点;俄狄浦斯杀父娶母,表面看因为一场误会争执,实际上根源于他对所谓神谕命运的叛离,他反抗的对象呈现出虚拟化、神秘化的特点。

妥协与反抗:“杀父”的后果

从《封神演义》来看,叙述哪吒篇章的情节为:奉命降生-逞能闯祸-毁身尽孝-托梦显圣-借莲重生-杀父报仇-困塔收心-助周封神。同属神魔小说的《西游记》中,孙悟空的遭际为石猴降世、大闹天宫、被压山下,再到西天取经、位列“仙班”。不难发现,二者都有类似的奇遇、历劫、收心、成神经历,成长主题油然而出。肉身成圣,实则是古代造神运动的常见现象,远的如尧舜,近的如关羽包公,人间生活是成仙成神的必经途径。

对哪吒来说,杀父其实是他成长成圣的一步。首先,他命中就“犯了一千七百杀戒”,合该好杀闯祸;其次,杀父是被安排的,太乙真人支持哪吒复仇,又请人降服他,目的是 “磨哪吒之性,以认父子之情”,一场惨剧瞬间由悲壮转为和乐;最后,他灵珠转世,助周灭商,前世已定,多有杀伤,却能够得以幸免,摆脱责任,“天命决定论”被甩锅为主要原因。哪吒挟天命为护身符,把“我不是凡夫俗子”“吾乃是破纣辅周先行官是也”挂在嘴边,功利而狂妄,这样的“天命”变得强词夺理,丧失人心,哪吒反对专制权威的叛逆性也因此混入了“你能奈我何”的意味。所以,炼化叛逆之心,去其浮躁骄傲,令其乖顺服从,是哪吒的成长轨迹,也是对身份的再认识。

俄狄浦斯就没那么幸运了。瘟疫和灾荒降临了他的王国,既是母亲也是妻子的伊俄卡斯忒上吊自杀,他本人自毁双目去国离乡,和哪吒大难不死相比,命运不仅没有保护他,还刻意摧残他,给他接二连三的重大打击。他主动拒绝了国人和臣民的挽留,以一人之身负荷千钧之重,寻求解救灾难的希望。

与杀父的错行相比,更严重的伤害是让他体会到作为“人”的失败。如雅思贝尔斯所说,俄狄浦斯是个决心求知的人,猜出斯芬克斯的谜语,“是依靠天生的机智,而不是飞禽猜测到真相”。他自知自信自立,在追求超越性与人的局限性之间剧烈摇摆,最终还是败给了命运。于是他弄瞎双目,一是表示拒绝接受来自外界惨剧的信息,渴望回归一个宁静公平有序的境界,这是精神上的自我清洁;二是由于剧中先知是个盲人,却看清命运,他自诩富有知识,却入其彀中,知识和命运对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但他又很伟大,在真相大白之后,他没有推卸责任,消沉堕落,也没有转移矛盾,防民之口,而是顶天立地,付诸行动,这一选择深刻印证了命运降临后,人还能做什么的命题!

总之,在结局上,哪吒杀父从外在看是家庭伦理悲剧,内核却是喜剧。哪吒死而复生,杀父乃命中劫数,死亡或者某种劫难仅是生命升华的一个必要环节,这激起一阵深切的悲哀更蕴含着极度的欢乐,然而当死与生的界限取消,一切事物都被同等对待,也就没了意义。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把《俄狄浦斯王》当做悲剧的典范,除去艺术上的考量,想必也与情节有关,俄狄浦斯杀父娶母自伤,揭示存在的意义和知识的限度,致命的绝望令人不禁嘶声呐喊。

通过他们的结局来反推性格,在性格上,哪吒勇敢/逃避,机智/撒谎,不畏权贵/蛮横无理,能征善战/恃宠而骄,是一个“早熟的儿童”。他的性格缺点、孩童面貌成就了他亲昵、喜气、有人情味的形象,人们不惜美化恶行、愿他成圣,进一步折射出我们重人情、清是非,喜同类的特点。俄狄浦斯求知、公正、负责、爱民,急切地期盼知道瘟疫的缘由、神谕诅咒的对象,哪怕被先知、妻子(母亲)报以好心的劝阻,也不放弃真相和责任,他用深刻的失败,诠释了求真知、崇理性、尚个体的古希腊人形象。

自由的追寻:“杀父”的原因

如果把哪吒和俄狄浦斯“杀父”作为东西方文化不同之处的一次比较,那么他们各自植根的社会背景、文化制度和心理状态等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对“杀父”有不同的观念,同时又表现出基于人性人情的相似性。

在社会背景上,哪吒由一个佛教人物转入道教,大概是受到明朝上流社会崇尚道教氛围影响,为证明天道轮回不可阻挡,他乘天命降生在殷商之际,既为周朝代商寻找合法性,更为弘扬“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形态;而彼时希腊实行民主制、工商业经济发展,个体启蒙意识觉醒,但一些事情的发生又让人怀疑这一人为制度可能会变质为“大多数人的暴政”,如苏格拉底之死,富有寓言性的俄狄浦斯杀父故事说明了人与永恒真理的距离,人的知识难以穷尽奥秘,制度不会十全十美。

在文化上,以农业文化为主导的中华文化一边“渐进性发展”,一边“超越性突变”,礼乐制度贯穿始终,到了写作《封神演义》的年代,理学盛行,畸形矫饰的孝道行为完全悖逆了人的本心,因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所以杀子无可厚非;而希腊面对波涛,冒险与征服成为人们的生活,他们追问绝对存在“理式”“本质”的热情,萌生为万物立法的渴望,却又要被复杂世界阻挠,众神的操纵和连众神都惧怕的命运女神的统治,让他们不时有穷途之哭。

在心理上,“杀父”在弗洛伊德看来,以欲望的形式蜷缩在潜意识中,表现为新秩序对旧秩序的否定,新权威对旧权威的更替,俄狄浦斯杀父是为了争夺统治权,影射了生产水平低下时残酷的生存竞争现象;哪吒以怪胎降生,被人猜忌,他“大门不出”,两个哥哥都在外学艺,缺乏与他人的互动,既无爱与尊重,也不会施予他人,他是一个没有建立起主体人格的“巨婴”,纵然是当他遭遇肉体死亡和精神绝望后,他获得的也不过是“天命”所期待的人格。

水流万川,月映千江,都能寻到一个源头、一束光明。对哪吒和俄狄浦斯来说,不管他们有何差异,到底是有深厚的共同心理,即夺回自由。面对命运的剥夺,面对礼法的压迫,面对外力的阻挠,他们都在积极行动,与外敌相向对视,呐喊出发自人性深处的嘶吼。在他们决意掌握自己的命运,向阻挠者发出致命一击时,他们成就了生命的光辉瞬间,铭刻下人之为人的崇高尊严。

這种自由精神,穿越历史,融入文化,从刀耕火种走向商业社会,早已沉淀为人类的骨血,支撑着人类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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