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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 儿

2019-11-14英布草心彝族

香格里拉 2019年1期
关键词:鸟儿村庄

◇英布草心(彝族)

如果我有翅膀,会飞起来的。鸟儿先生想。

他只是想,一直想,不知道人类没有翅膀。如果有翅膀,也不一定能飞起来。他只是走在路上,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上。他走啊走的,看到前方有一道悬崖,脊背上的柴块更显沉重,手上的拐杖摇摇晃晃,支撑身子的双脚也越来越不听使唤。

他想唱一首歌,想到了一首歌:

翻过一座山啰,

翻过一座高高的山啰!

你会感觉在天空下,

你是雄鹰张开翅膀,

在风中骄傲地飞翔。

翻过一座山啰,

翻过一座高高的山啰!

你会忘了尘世之间所有喧嚣,

就让一切随着风,

放肆地舞蹈。

翻过一座山啰,

翻过一座高高的山啰!

你向前看远方很远,

你回头看故乡很远,

你只想放声唱呀唱!

唱呀唱!唱呀唱——耶。

我唱得忘了故乡,

我唱得忘了远方,

我唱得忘了我自己

……

有一天我也会忘了故乡与远方还有我自己吧!鸟儿先生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忘了故乡与远方还有自己,但总觉得一个人忘了故乡与远方还有自己是迟早的事。如果天地间的一切不过是迟早的事,我何尝不提前去做呢?他顺着悬崖中间的小路爬了一阵,继续想。想着想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从头上飞过,呼啦啦地,差点落在他头发乱蓬蓬的脑门上。

鸟儿先生瞪了一眼远去的飞石,恶狠狠地:“去——哪里来哪里去!”

想着想着,他高兴起来,莫名其妙地。他背着沉重的柴块一边往悬崖上方爬一边想,幸亏我骂了一句“哪里来哪里去”,不然就被击中躺到悬崖下面深不见底的河谷里去了。往上爬了一阵,左歪右拐的,拐来拐去也就爬了一条麻绳长的距离。他累了,气喘吁吁地。他把脊背上的柴块顶在路上方一块凸现的石块上,一边歇气一边暗暗地说:“也许,我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他想到天地间的万物有灵,想到一个故事:

远古的时候,也不一定很远古,那时山上也长满树木,伐倒一棵棵树木后,砍掉枝丫,不用谁拖或背,用一条竹鞭轻轻挥打几下,木材就会乖乖走在前面,人类只需跟在后面回家。

有一个叫巴迪的人,家里煮了一锅洋芋,煮到一半时没有了柴火。他在灶膛里塞满柴火,然后就带着斧头去上山砍柴。咚咚咚的,他伐倒了一棵大腿粗的枫树,砍掉枝丫后,像平时一样用一根竹枝轻轻挥打两下,让木柴走在前面。

“快一点走吧,灶膛里的柴火要烧完了!”巴迪跟在木头后面,一路走一路催促。

木头左摇右晃的,就像一条大蟒蛇,在若隐若现的林路上慢吞吞往前走。它很想加快速度,但加快不了速度。它没有手没有脚,只有一个笔直的身体,挪动一步需要左摇右晃数次。它想了想,说:“主人啊,我已经尽力了!要不,你扛着我走吧,那样会走得快些。”

巴迪傻乎乎地,想了想,说:“我怎么就没想到扛着你走呢,一身力气白白浪费在你身后,真是傻到家了。”说着,巴迪把前面慢吞吞挪移的木头抱来扛在肩膀上,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往家里赶,逍遥自在的。

他要走到家里时,不小心被天上居住的神王恩提古兹看到了。

恩提古兹摇了摇头说:“地上的人类啊,吃苦是自找的,既然愿意吃苦,那就让木头不会走路吧!”

神王恩提古兹说完,向地上生长的树木念了一阵咒语,树木就成了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植物了。

鸟儿先生“扑哧”一声笑了。一切是有灵的,树木也是。如果一切没有灵,那是被人类掐灭了的。他想。他一边想一边背着柴块往悬崖上爬,爬着爬着,异想天开起来。

“既然有过灵,就不会丢掉灵。……我何尝不唤醒这灵气呢?”他想。

鸟儿先生是一个毕摩(经师),不仅能掐会算,晓天文知地理,还时常任想象的思维天马行空。他把背脊上的柴块卸下来,放在起伏曲折的岩路中间,发呆一阵后坐了下来。

太阳的眼睛瞎了

母鸡司晨公鸡下蛋

小小的魔鬼

在生命之外

轻轻笑着

太阳的眼睛瞎了

稻稗不分江河倒流

忠贞的灵魂

在想象的一角

嘤嘤哭着

太阳的眼睛瞎了

一只只纯白的绵羊

在向山羊套近乎的路上

失去天真与纯朴

吉祥神与庇佑神

它们的心

——好伤

鸟儿先生唱了一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歌,置放在岩路中间的柴块轻轻晃动起来。他微闭双眼,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静默半袋烟工夫后,喊出了一个字:“嗨”

前方是悬崖,后方也是悬崖。鸟儿先生喊出去的“嗨”字,在悬崖中间飞翔了一阵,忽悠忽悠地,仿佛是一只大雁,又不是一只大雁。然后,一个“嗨”字变成两个“嗨”字,两个“嗨”字变成无数个“嗨”字,顺着悬崖峭壁,往很远的地方飞去了。

回声消失了,但鸟儿先生还在等。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觉得应该等。如果没有奇迹发生,那就说明没有奇迹。他想。

他只是等,只是想,不知道什么是奇迹。置放在前方的柴块晃动了一阵,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的柴块,羞答答地,仿佛是一个山里的小姑娘,由于很少见到生人,把一个脑袋勾到自己的怀抱里了。一块块阳光曲曲折折,在柴块四周互相碰撞、嬉闹。仿佛,阳光也在等待什么,不知道等待什么。

“我看你极不情愿的样子,还是加一点力量吧!”鸟儿先生自言自语,然后抬起左脚向柴块踢去。

柴块没有回答鸟儿先生的话,一张脸除了安静,还是安静,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柴块不知道想什么,但也没有必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当一只脚猝不及防地落在身上,柴块就晃悠两下身子,从岩路中间挥了挥手,跳到悬崖下方去了。

鸟儿先生愣了一下,欲伸手抓住柴块上的麻绳,还是慢了一小步。柴块哗啦啦地,仿佛是一条河流,从悬崖中间打着呼啸滚落到万丈深渊里了。

“这不是我要唤醒的灵。……我想让你走路,怎么变成跳崖了?”鸟儿先生两手空空的,站在岩路中间置放柴块的地方,遥望柴块滚落的深堑,一脸无辜地。

他站了一阵,呆呆地,站着站着高兴起来,莫名其妙的。

柴块会跳崖,说明灵性正被唤醒。他想。

想着想着,他一双硕大的眼睛开始有神。如果一个人飞起来不一定借助翅膀,那就借助意念。啊!意念。他想起天地间看不见的存在,一颗心飘飘忽忽的。如果一切不过是看不见的存在,那存在的一切呢?他没有往“意念”与“现实”深处想,当想象变成翅膀,鸟儿先生就漂浮起来了,在曲折的小路上。

鸟儿先生不姓鸟儿,也不叫先生。

他家就住在硕尕村庄,三岁多一点时母亲就去世了。他一直跟着父亲色提东奔西走。

他一边东奔西走一边长大,到过硕尕村庄之外很多地方。比如尼姆昭觉、尼姆美姑、呷尔莫波等。

鸟儿先生的父亲色提身材挺拔,高鼻梁,深眼目,时常穿一件白色的骟羊皮大衣。解放前,他是一方勇士,长年累月背一杆长枪,腰间别一把短枪,行路带一股旋风。可惜一切不再是解放前。

鸟儿先生与父亲色提住的硕尕村庄,四周是悬崖峭壁。色提姓扎莫,可硕尕人一向不提色提的姓氏扎莫。他们叫色提为色提大哥,叫鸟儿为鸟儿先生。

鸟儿先生十七岁时,新中国成立了,全国各地解放战争正在收尾。后来,他在一所叫木耳的小学读了两年书,由于民主改革时父亲色提参加了叛乱,家庭出身不好,就没有继续读书,回硕尕村庄参加集体劳动。

在计划经济时代,不管购买什么,都需要开便条。鸟儿先生出身不好,没有一个村干部愿意给他开便条。可他是一位天才,虽只读过小学二年级,却用一块洋芋刻了一枚印章,自己开了便条,还盖上印章。他用自己开的便条购买了粮油,喂养了自己,也喂养了色提大哥。后来,一个远方的表哥知道鸟儿先生养活自己的“秘诀”,就赖着鸟儿先生也给他刻一枚印章开一些便条。不管在哪个年代,私刻印章都是犯法的,何况,那还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一年后,鸟儿先生的表哥用假便条购买粮油的事败露了。他被抓走一个月后,就把鸟儿先生供出来了。

“你个鸟先生,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你一个出身不好的人,就该好好劳动反思,还不识好歹私刻印章,真是不知道死活了。”

公安干警和基干民兵来了,个个荷枪实弹,先把硕尕村庄鸟儿先生团团围住,然后派两个身手敏捷的基干民兵踹破院门,直接攻进屋子把鸟儿先生抓走了。

鸟儿先生在床上睡着,半睡半醒的:“出了什么事了?怎么抓人?我做错什么了?”

“你犯下大错了!”两个基干民兵把鸟儿先生从床上硬生生拽起来,二话不说就用麻绳捆住。

鸟儿先生挣扎一番,知道私刻印章的事败露了,就低着头跟着走了。

鸟儿先生在一个叫杜查的劳改农场服刑了六年,刑满释放回硕尕那年,文化大革命刚好结束,其父亲色提还在,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东游西荡的。

他已二十九岁,本该成家立业了,可家里一穷二白的。父亲色提不能为鸟儿先生娶妻,鸟儿先生就只得为自己娶妻。

文化大革命结束那阵,全国各地抓生产促发展,“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渐渐消失了。鸟儿先生生得高大威猛,一条胳膊比别人的大腿还粗。他为了找到娶妻的钱,三天五天的,就住到山林里烧炭。他是一把烧炭的好手,不知道怎么学来的,烧出的木炭黑亮亮的,放在火炉里亮晶晶地,没有一点烟子,却可以烧一整天。

鸟儿先生把一筐筐的木炭背到遥远的县城,卖到好价钱后,积累了一些钱财。他用木炭换来的钱娶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哈拉举(地名)阿奇家的芝芝木。

芝芝木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女子,自嫁给鸟儿先生,没有一天是精神焕发的。虽说体弱多病,但她嫁到硕尕两年后还是有了一个女儿,就叫衣子。

衣子生来无比乖巧,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一张雪白的脸笑盈盈地。

鸟儿先生把衣子当作宝贝疙瘩,放在头顶怕落,含在嘴里怕化。衣子十五岁时,已长成漂亮迷人的小姑娘了。她不仅容貌可人,还勤劳善良,不管走在哪里,都会把亲朋好友问候一番,弄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是,这么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还没有活到十七岁,就被病魔夺走了生命。

“天哪!这叫我怎么活下去……”鸟儿先生抱住女儿衣子的遗体,一边咆哮一边泪如雨下。他全身颤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痛楚与绝望。

衣子死后,鸟儿先生大病一场,大半年没有出过院门。他目光混沌,表情呆滞,坐在哪里走在哪里,仿佛是一具没有血肉的机器。色提大哥看到鸟儿先生一日日消瘦,以为缠上了什么怪病,就走到阿西村庄找到了阿拉医生。

“他得的,不是其他病,而是心病。”阿拉医生听了色提大哥的描述后,肯定地说。

色提大哥不知道什么是心病,以为心脏出问题了:“怎么办?是不是需要做手术?”

阿拉医生愣了一下,说:“心病不是病,心病是最大的病。”

“一个人最大的病就是没了爱。”

“鸟儿先生就是没了爱。”阿拉医生瞪着色提大哥的眼睛,无比平静地说。

色提大哥想了想,说:“那就把我的爱给他吧!”

阿拉医生不知道色提大哥的“爱”,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的,如果你真有什么爱的话。”

色提大哥拄着一根油亮的拐杖,眯缝一双老了的眼睛,笑而不语。他来到阿西街上,摸出身上仅有的三块钱打了一斤包谷酒,直接抱着酒瓶抿了一口,无比小声地说:“什么是爱?一切爱莫过于一口美酒。”

青草在土层下蠕动。

一只鸟站在树枝上,一边梳理自己的羽毛一边遥望远处的天空,想:太阳公公该出来了,怎么还没有出来呢?它会不会忘了起床呢?唉。

太阳公公忘了起床,鸟儿先生没有忘了起床。他摇摇晃晃地,手上攥着一只酒瓶,顺着硕尕村庄下方细小的小径,一步步往村庄左下方的自家的茅草屋走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唱歌:

生命之树啊

摇摇晃晃

黑烟一团团

把一个个孤独的灵魂罩住

弯弯的小路一条条

折死在想象的刺笼里

不死的梦想

一屈,一伸

生命之路啊

摇摇晃晃

一只鹰蜷缩在破败的土墙下

鹰无神的眼珠子

一黑,又一黑

一段段无奈的爱

与一节节无辜的伤

像坡上的杂草

密密匝匝

生命之路啊

摇摇晃晃

太阳总不认真

而万能的神

跳着眼睛看人

喜欢倒着身子走路

山风吹过山冈

些许意外的问候

一斜,一歪

……

没有人知道鸟儿先生唱了一首什么歌,就像没有人知道鸟人先生为什么叫鸟儿先生。他把一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歌唱了三遍,津津有味地,还把手中的酒瓶举起来晃了三下,拖长醉酒的声音喊叫:

“木呷是什么,木呷是鸟儿。鸟儿有几种,鸟儿有三种。屁股光溜溜的,是鸟儿;鼻涕一丈长的,是鸟儿;眼睛一条缝的,是鸟儿。我是三种之外的鸟儿,我是鸟的王,我叫醉里生!”

迎面走来一个孩子,名字就叫小木呷。

小木呷十岁零两个月,个子不高也不矮,正好高过鸟儿先生的腰部。他听了鸟儿先生喊叫出的醉话后心里很不高兴。他手上有一根坚实的竹竿,本来是当作马儿骑下来的,一看到鸟儿先生就把竹竿举在手里了。他二话不说,用竹竿击碎了鸟儿先生手中的酒瓶,说:“木呷是木呷,鸟儿是鸟儿。木呷不是鸟儿,鸟儿也不是木呷。”

“我没有说你是鸟儿。”鸟生先生手上的酒瓶被打掉了,心里面很不痛快。他睁大眼睛看了小木呷很久,认出小木呷不是别人,而是硕尕村庄里阿一洛洛家的儿子,便双脚狠狠地踩了一下路面,凶道。

小木呷看惯了乡野间摇摇晃晃的醉汉,没有把鸟儿先生的恐吓放在眼里:“你不用说我是鸟儿。就算你说我是鸟儿,我也不会是鸟儿。一只醉生梦死的鸟儿,活着不如死去。你听着,我叫木呷,一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男子汉。”

“你是男子汉?”鸟儿先生指着小木呷的鼻子,怒道。

小木呷“嘿嘿”一笑:“我不是男子汉,你是不是?”

“我不是么?”

“不是。”

“怎样才算是?”

“走路稳稳当当的。”

“就像你?”

小木呷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对了!”

鸟儿先生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身子,“轰”的一声把小木呷撞倒在地上。他醉眼朦胧的,晃了三两下,才说:“你个小屁孩,毛都没长全,还冒充男子汉。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就是村庄右上角阿一洛洛家的独儿子。”

小木呷没想到鸟儿先生会撞到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先是一愣,然后搓着眼睛嚎啕大哭:“嘤嘤!鸟儿先生不要脸,欺负小孩子。嘤嘤!我要回家告诉阿妈去,让阿妈来收拾你这个不要脸的。”

“别说你家阿妈,就算你家阿爹来了,我也不怕!”鸟儿先生拉了拉小木呷,没有把小木呷拉起来。他没有把小木呷拉起来,怕小木呷一直坐在地上,便吓唬道。

“他阿爹来了!”远远的,一个女人的声音飞了过来。

小木呷的父亲叫丑古,本是硕尕村庄里最勤劳善良的年轻小伙,却在七年前一次上山背柴途中不幸坠入悬崖,一命呜呼了。丑古死后,小木呷与母亲阿一洛洛相依为命,生活中吃了很多苦,但还是把日子过得甜甜美美的。

鸟儿先生听到小木呷的父亲丑古来了,摇摇晃晃的身子站直起来:“哪里来了?哪里来了?不是死了吗?怎么突然就来了?”

“听到小木呷被欺负了,就跑来了。你这个醉鬼,马上要被丑古抓去了。”远远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木呷的母亲阿一洛洛。她手上拿着一条麻绳,说话时一抖一抖的,可以看出生气至极。

“你别吓人。我是毕摩,不怕丑古变成的厉鬼。”鸟儿先生跨过坐在地上的小木呷,说。

时间七年了。七年里,硕尕村庄的人不管做什么法事活动,都会把丑古当作厉鬼诅咒一番。硕尕村庄的人,总会在下雨天或大雾天,或清晨或黄昏,时不时见到一个人的背影。他们一致认为,时不时看到的那个背影就是凶死的丑古。有一年,硕尕村庄发生了猪瘟,村民们就把责任推到死去的丑古身上。他们邀请毕摩用黑色的鸡猪诅咒了丑古,还打算把丑古的坟包挖掉。如果不是阿一洛洛带着小木呷站在坟包前用身体挡住迷信而愤怒的村民,丑古的坟包可能早就被挖来抛洒到河里去了。

阿一洛洛听到鸟儿先生说不怕丑古,就一下子停住脚步。

“看来你是看上我了。”阿一洛洛阴阳怪气地说,“别以为孤儿寡母就好欺负,今天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

阿一洛洛停住脚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积蓄更多的愤怒。她盯住鸟儿先生,死死地。鸟儿先生还没有走至身前,她就扑了上去。她一边扭住鸟儿先生的衣领一边大喊大叫:“天哪!快睁开眼瞧瞧吧,这个天杀的人,不仅打了没有父亲的小木呷,还准备强奸死了丈夫的阿一洛洛。天哪!他撕开了我上衣,还把我裙摆撩了上去!”

鸟儿先生醉醺醺的,准备一把推开阿一洛洛,但衣领被阿一洛洛揪住,紧紧的,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有那么一阵子,他傻傻地,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仿佛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该一无所知的。他想了很久,最后吞吞吐吐地说:“阿一洛洛,你别给我耍横!我给你说,我鸟儿先生自幼丧母,天不怕地不怕,别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往我身上放……”

鸟儿先生吞吞吐吐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阿一洛洛就自己撕开了上衣,把一对雪白的乳房暴露出来,大声叫喊:“你摸呀!你抓呀!你揉呀!我不怕你,也不怕你老婆!来呀,你不是胆儿肥吗,不要挣脱呀!”

鸟儿先生抡了阿一洛洛一巴掌,然后跌跌撞撞往家走。

“天哪!我这是活见鬼了。”他一边逃跑一边喃喃自语。

柴块滚落悬崖后,鸟儿先生就坐在狭小的岩路中间一块小石头上想起阿一洛洛。

“我其实没做什么呀?……真的,酒醉心明白,什么也没有做。”他坐在一块小石头上,静静地想。

想着想着,他想起人类来到天地间时发生的一些往事,觉得好玩极了。他想到一个叫石尔俄特的人。

远古时,人类生子不见父,雪之子施纳,下传到第七代,代代生子不见父;第八代石尔俄特带了九个随从,拿了九把银匙子、九把金匙子,驮了九驮银粉末、九驮金粉末,狐狸赶银驮,兔子赶金驮,四处寻找父亲都没找到。最后来到一个叫约木界列的地方,遇到美丽聪明的施色姑娘。施色姑娘让他猜一连串谜语,如能猜中便告诉他怎样才能找到父亲。石尔俄特怎么也解不开谜底,带着疑惑回到家中,妹妹俄洛一下就揭开了谜底。石尔俄特便前去找施色姑娘,才知道人类先为祖先安灵、送灵,并祭供祖灵,做完祭仪后回到住地娶妻,生子才可见父亲。过了三年,石尔俄特娶了施色姑娘为妻,生子三个儿子,长子未成家,次子未娶媳,三子曲布居木安了家。

鸟儿先生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其实,一个人没有父亲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一个人必须没有什么,那就应该没有母亲。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也不是从地上冒出来,但就是活生生的,在天地间游荡。”

“可是,人类为什么会死亡呢?”他想。

他是硕尕村庄地地道道的毕摩,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想着想着,他想到一个传说:远古的时候,人类没有死亡,没有病痛。有一天,一个叫阿如的人与几个伙伴来到山林里,看到了一只老死的猴子。

“我们今天没有什么好玩的,干脆把老死的猴子抬回去举行葬礼玩吧!”阿如一边翻看死在林子里的猴子一边征求伙伴们的意见。

伙伴们想了想,点了点头:“这样打发时间最有意思不过了。”

阿如与几个伙伴把猴子的尸体带回村庄,把猴子当作人类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村里的人给猴子屈膝穿上寿衣——一件长衫和一条裤子,一顶带有英雄髻的头帕,之后还给猴子披上两件双层披毡。一切收敛完成后,村民们就丧集、守灵,还唱丧歌:

不老不死的只有日月,

不病不痛只有大地。

就说天空不会死,

阴天云茫茫,

云雾遮住了太阳,

这也算是死。

就说大地不会死,

冬天地上草儿都枯息,

它也算是死。

就说江河不会死,

气候炎热河水被蒸干,

鱼儿被晒死,

它也算是死。

若说鸟不死,

树林将无法容纳鸟儿了,

鸟儿就死了。

神王恩提古兹住在天上,看到地上发生的一切,叹息了三声,说道:“既然人类那么想死,那就死吧!”

人类有了死亡后,毕摩之王毕阿史拉则、毕摩之徒日墓尔都死了,苏尼之王尼阿史古也死去,大地的主人扭帝倭史、云雾的主人什联马嘎这些都死亡了。可是,有一个不会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硕尕村庄里臭名远扬的鸟儿先生。他越活越健壮,越活越年轻,一切死亡与病痛远远站着,始终没有走近一步。

他坐在悬崖中间的小路上,想起人类一度没有父亲,一度没有死亡,不但没有开心,反而很悲哀。他想起一些话,不知道是谁说的话。

“有些人,有些事,记得不如忘了好。”

“天地有定数,既然来了,就该自由自在活一场。”

“七情六欲又有什么好呢,我这样抱着石头,也挺好的。”

“天下生意,有来有往,我要的,你给得了吗?”

“若成了妖怪,天要杀你,人要杀你,妖也要杀你。”

“人生无常,苦多乐少,多记住一些开心的事就好。”

可是,想起一些话,与没有想起一些话也没有区别。天地间无能为力的事,最好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真知道什么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就跟定你了。还好,鸟儿先生没有被绝望的情绪击垮。他把天地间的绝望穿在线上挂在颈上,叮叮当当的,当作活在世上的另一种情调。其实,这样的情调每一人多多少少有一点,只不过没有被周围的人看到罢了。

“如果真有什么死亡,就让我死亡吧!”鸟儿先生自言自语的,有些伤感与无奈。

柴块落下悬崖,只有“呼啦呼啦”的风声,没有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一句否定的话可以给鸟儿先生带来安慰。柴火有灵性,正在被证实。人类是否真的不会死亡,其实一直没有证实。那好吧,就让我来证实一番吧!一个不会死的人,如果死亡了,那就是人类不会死亡是假的。反之,一切传说就是真的。

“如果人类真的会死亡,我就可能没有‘可能’了。”鸟儿先生想。

他是一位八十九岁的老人,可一点都不像老人。他在自己“倒长的人生”里,最先是八十九岁,然后是三十岁,再然后是二十岁。现在,他不是七十岁,而是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小伙,正处在幻想与希望的年龄。鸟儿先生也正好处在幻想与希望的年龄,且是异想天开那类。

他站起来,在悬崖中间。他举起双臂,就像一只鸟儿张开了翅膀。他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说:“鸟儿先生不再是先生了,但马上是鸟儿了。鸟儿先生就要飞起来了,在天空大地中间,在悬崖峭壁中间。”

那一刻,鸟儿先生想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一颗“疙瘩”一下,想,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想起正在用生命见证传说故事真假的父亲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不是别的,而是小木呷和阿一洛洛。

“阿一洛洛死了!”

“为什么死了?”

“说是被打了。”

“为什么被打了?”

“因为长得漂亮。”

“她长得漂亮?”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听说不仅被打,还被强奸了。小木呷为了救母亲,也被打半残了。”

“光天化日的,谁这么大胆?”

“除了醉鬼鸟儿先生还能有谁。”

“他是一个毕摩啊!”

“他就是一个毕摩。”

“毕摩应该知道天地情操的。”

“唉,也不是不知道吧?!”

“人类明知故犯,犹如牛羊闭着眼睛坠崖?”

“就是这个道理。”

正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是硕尕村庄左下方居住的阿勒阿国和佳佳。阿勒阿国是佳佳的嫂子,佳佳是阿勒阿国的小姑子。她们一个人站在土坎上,一个人站在土坎下,面朝一点点到来的下午,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她们没有见到鸟儿先生,也不需要见到鸟儿先生。她们不知道真假,也不需要知道真假。阿勒阿国是山外阿勒山庄的女子,生来牛高马大,乍一看去就像一匹大马。她愣愣地站了一会,无比气愤地说:

“天哪!这个狗日的鸟儿先生,平时间只知道喝醉酒,居然还会这么一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样一个人,迟早被天雷打死的。”佳佳十五六岁,正处在嫉恶如仇的年龄。她手上有一把弯刀,在空中恶狠狠比划三下,然后说,“如果这样的人天雷不打死他,那就是不会死的人。”

“他吃了长生不老果?”

“这个不知道。”

阿勒阿国和佳佳在讨论人类会不会死亡,一个没穿上衣的大汉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光着膀子,一双眼睛鼓圆,眼眸红彤彤的。他一边往土坎跑来一边大声喊叫:“快!快!……鸟儿先生跳崖了。”

“他死了?”阿勒阿国伸长脖子细听后,大声问。

跑上前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佳佳的二哥,也就是阿勒阿国的小叔子当亣。他二十一岁,一大早到硕尕村庄下方悬崖下硕尕河边砍岩柴,砍到一半就看到河水里漂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天前打了阿一洛洛母子,还强奸阿一洛洛的鸟儿先生。他站在阿勒阿国前面,呼啦呼啦地:

“我也不知道他死没死,但漂在硕尕河里了。”

佳佳吭哧吭哧地,一边爬上土坎一边问:“你怎么不捞起来仔细看看?”

“仔细看看?我一个人面对一个死人,不害怕吗?”

“听说他是不会死的。”

“谁说的?”

“没有谁说,大家都这么说,那天他打了阿一洛洛母子,还侮辱了阿一洛洛,酒醒后就自责万般了。他二话不说,在自家的墙壁上取下一捆麻绳跑了出去,直接把自己吊在自家屋子下方的椿树上了。”

“然后呢?”

“第一次树枝折断了。”

“第二次呢?”

“麻绳自动解开了。”

“第三次呢?”

“第三次人是吊挂上去了,活生生挂了三袋烟工夫,连一点皮毛也没有伤。”

当亣愣了一下:“不会吧?那他这次跳崖会不会也毫发无损呢?”

阿勒阿国、佳佳和当亣三人带着一颗好奇心来到硕尕河边,他们左找右找的,找遍了硕尕河两岸,就是没有找到鸟儿先生。

一只野鸟在笑,当当的。佳佳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一家人东看西看的,在寻找什么好宝贝么?”

“我们没有寻找什么宝贝呀?!”佳佳无比小声地说。

当亣看了佳佳一眼:“你在与谁说话?”

“我。”

“你?”

“就是我。”

“你是?”

“鸟儿先生呀!”

“你一袋烟功夫前不是漂在河水里吗?”

“是的。”

“怎么躺在灌木里了?”

“应该是河水冲到这里来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鸟儿先生就躺在当亣左侧方不远处的矮灌木里,阿勒阿国和佳佳他们到来之前,还刚好睡了美美的一觉。他在睡梦里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用一双粗糙的手捧住他的脸,极度心疼地说,唉唉,我的鸟儿呀,你怎么就那么憔悴不堪呢?

“阿妈呀,儿子心里苦哩!”鸟儿先生抱住羸弱的母亲,哭了,痛痛快快的。

他哭到一半就听到亣左一家人左找右找的脚步声了。他轻轻睁开一双焦黄的眼,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只看到一身湿漉漉的自己。他看到一身湿漉漉的自己,方才想起自己从硕尕悬崖上跳下来,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真命大。”亣左、阿勒阿国和佳佳一边把鸟儿先生扶起来一边安慰地说。

鸟儿先生并不想命大,不过是想脱离苦海,如果人世间真是一片苦海的话,但恰恰命大,仿佛人类回到不会死亡的年代,说起来像寓言,却是真的。

鸟儿先生欲哭无泪:“可是,天地间的人类,是命大好呢?还是薄命好?……唉,不在一个立场上,一切真不好说。”

阿一洛洛母子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鸟儿先生身上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特别是鸟儿先生三番五次自杀未果后。

“活得苦不如死得惨。”阿一洛洛心里说。

一个黄昏,寒风在破旧的小屋里来来去去。阿一洛洛杀了家里喂养的唯一的一只母鸡,让小木呷吃饱了饭,打够了牙祭,就喝敌敌畏自杀了。小木呷看到母亲自杀,也觉得生无可恋,找了一根绳子吊死在屋檐下了。

后来,鸟儿先生戒了酒,赔了小木呷叔伯兄弟一条牛、三只羊,一头猪。

“其实,你可以什么也不赔偿的。”芝芝木坐在火塘下方,一边抬起左手捻线一边轻轻地说,不痛不痒的。

芝芝木常年多病,形容枯槁,一颗心却不愚昧。她知道鸟儿先生,信任鸟儿先生,没有责怪鸟儿先生。当然,她向来活得安安静静的,仿佛一切与她关系不大。

鸟儿先生想了想:“我也不想赔偿,只是想死都死不了。”

他说的就是真话。天大地大,死者为大。无论是山里还是山外,一个人不管做了什么,只要自行了断了,一切就不会有人追究与责怪了。可是,天地间的人,不是你想自行了断就可以了断的。鸟儿先生就是无法自行了断的人。关于鸟儿先生怎样欺辱阿一洛洛孤儿寡母的事,一千个人有一千张嘴,一千张嘴里有一千种说法。如果天地间的流言蜚语没有落在你身上,你就感受不到那比死还难受的心情。鸟儿先生醉鬼一个,可以有一千条理由为自己辩解,但没有辩解。衣子死后,他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早就不想苟活于世了,如果一切活着都是苟活的话。

芝芝木想了很久,叹一口气:“这个倒是。人之生死,由天管辖,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

“看来还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去听什么可畏的人言。”鸟儿先生沉默很久,说。

三年后,鸟儿先生和芝芝木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名字就叫册提。鸟儿先生戒了酒后,一天天变了,变得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他为了发家致富,跟着山外的铁匠师傅学习打铁,学成后在硕尕村庄搭起了自己的打铁铺。一度时光,他搭起来的打铁铺生意红红火火,打锄头的、镰刀的、斧头的、铁锅的……络绎不绝。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家里也有了余钱,鸟儿先生就想到给自己修建一座新的房子。他准备了三年,用了两年的时间,在硕尕村庄右下方修建了一座砖土坯瓦房。那是硕尕村庄有史以来第一座瓦房,村庄里的人既稀奇又嫉妒。

五年后,鸟儿先生和芝芝木有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名字就叫瓦罗。

现在,儿子有了,女儿也有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就应该是这个模样了。鸟儿先生想。

瓦罗还没到三岁,鸟儿先生就把册提送到阿西镇去上学。那个年代,送孩子上学是一件奢侈的事。村庄的人看到鸟儿先生就说:“鸟儿呀,你怕要长出翅膀吧!”

“什么翅膀?”鸟儿先生不解地问。

说话的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可以在天上飞。”

鸟儿先生知道说话的人起了嫉妒之心,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说话。册提到阿西镇上学那年,鸟儿先生的父亲色提大哥身体一直不好,且日日加重,还没有熬到彝族年,就过世了。

色提大哥四处流浪,一生不务正业,却认识结交了许多亲朋好友。山里山外来参加色提大哥葬礼的人一拨又一拨,来一拨,鸟儿先生就招待一拨,不是杀猪,就是宰羊。他用了七八年的时间积攒下来的家底,一场葬礼下来就挥霍得差不多了。

鸟儿先生有时这样想:人活脸,树活皮。树活皮是真的,人活脸却活受罪。色提大哥年轻时结交的那些人,听到色提大哥去世不畏路途遥远地跑来,主要也是因为鸟儿先生修了青瓦房,在硕尕村庄算是富有人家了。

色提大哥去世后,鸟儿先生搭建起来的铁匠铺就冷落下来了。

那就学木匠吧!鸟儿先生想。

他跟着阿西镇最有名的拉且木匠学了半年的木匠,学会了做木柜、木箱、木桌、木凳等。他实实在在的,不管做什么木工都做得很好,但就是很少有人找他做木匠活。硕尕村庄周边,或在阿西镇,能够修建新房子的家庭不多,能够做新家具的家庭更不多,鸟儿先生空有一门手艺,找不到地方可以施展。

不知道为什么,色提大哥去世后,鸟儿先生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从大半个村庄欠了他的债变成他欠了大半个村庄的债。社会发展日新月异,鸟儿先生除了发呆还是发呆,有时有了一点主见也是转瞬即逝。后来,册提到裸部县就读初中,鸟儿先生的贫困就越显严重了。

鸟儿先生飞起来了,在天空与大地间。

首先,他抻开双腿,在天地间自由摆动。

然后,他把双臂打开了。他有力的臂膀承载高大的身躯,在天地间摇啊晃啊的,仿佛往下坠落,又往上直升。他在天空与大地间,有时成为天空,有时成为大地。他在寻找自己,找不到自己。他寻找的那个自己呀,躲躲闪闪的,一只眼睛是血红色的,另一只眼睛是青蓝色的,似乎没有一个模样,也不知道该有一个什么模样。

他听到了一首久远的歌:

入睡以后,感觉在飞,

忘记了自己活在哪个世界。

不停地转,努力地飞,

让感觉飘飘荡荡找些安慰。

噢,飞呀飞呀,飞呀飞呀……

现实无情,孩子太小,

想一想这个世界怜悯了谁?

(忘记了这个世界没有怜悯。)

不停地转,努力地飞,

看希望来来回回不停地追。

噢,飞呀飞呀,飞呀飞呀……

我喜欢梦里在飞,自由自在地飞,

没有泪,没有恨,只有快乐。

我不怕黑夜白天,现实没有选择,

让狂风,让暴雨在前面等我。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是一场没有选择又有去无回的旅行。八十九年过去了,鸟儿先生的人生起起落落,仿佛没有一点改变,又改变了许多。在时间之上,在活着之上,风来来往往,孤独漂浮不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确实发生了什么。唉,人生啊,不是不懂,有时懂了也只能装作不懂;也不是懂了,有时不懂也装作懂了。所以,不论什么人,只要还在天地间,有时孤单,有时无奈,有时自卑,有时自怜。

鸟儿先生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匹乌黑的悬崖,有一块图案,不知道是什么图案。

“也许,一个人活着也不过是一块图案。”他大声地说。

阿一洛洛母子死后,鸟儿先生很少大声说话了,感受不到大声说话是什么滋味了。当他把一句无根无据的话大声地喊出去,一生里有过的辛酸往事就一幕幕撞面而来了。

第一幕撞在脸上,不是一片云彩,而是一颗裹了彩色纸片的水果糖。

一位三十二岁的大叔站在土坎下,一只手伸上来,掌心里有颗实实在在的糖。他示意鸟儿先生很久,最后说:“你是个傻子吗?”

鸟儿先生不是傻子,所以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那你是哑巴吧?”

“我会说话的。”鸟儿先生没有接受大叔的馈赠,想了一会才说。

大叔愣了一下:“那你是不喜欢吃水果糖吧?”

“不是的。”鸟儿先生脑门上的头发随风舞动,一张稚气未退的脸淡定很久,说,“我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虽然不知道你叫我做什么。”

第二幕撞在脸上的,不是一句祝福,而是一把尖刀。

“以后,你就是孤儿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女人说。

鸟儿先生不知道什么是孤儿,但知道自己没有母亲了。他看了一眼老女人的脸,说了一句与自己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话:“一个人来到世上不就是孤独而来孤独而去的吗?”

老女人一点也不慈祥:“好吧,那你就孤独吧!”

第三幕撞面而来的,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位女人。

女人站在一条土埂上,用血红的眼睛俯瞰鸟儿先生:“鸟儿哥,你就娶了我吧!反正你也找不到女人,而我刚好死了丈夫。”

“我找不到女人与你死了老公不是一码事。”鸟儿先生望着遥远的天边,头也不回地说。

女人没有一点慈善之心,直接诅咒道:“你不要我,会遇到一位百病缠身的女人的。”

第四幕撞面而来的,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一只巨大的老虎。

“唉,没有虎的命,有一颗虎的心做啥?”鸟儿先生哀叹道。

……

后来,鸟儿先生看到了羸弱的母亲。

母亲拖一具没有重量的身子,哐当哐当地,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摸了摸鸟儿先生的脸庞:“孩子,你还是来了!……吃了那么多苦,早该回到母亲身边了。”

“母亲,我来了。”鸟儿先生说。

他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不知道吃了什么苦,为什么吃了这些苦,仿佛天地间的一切不曾来过。

册提还没有初中毕业,芝芝木就生病去世了。

“反正也吃过许多苦,不怕再吃苦。”鸟儿先生摸了摸册提的脑门,仿佛在安慰孩子,也在安慰自己。

瓦罗已经七八岁了,知道鸟儿先生的不容易:“阿爹呀,我知道你心里的迷惘与无奈。册提就要初中毕业了,我也正在长大。我们兄妹会成为阿爹的好帮手的,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不会让家庭垮掉的。”

“瓦罗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鸟儿先生留下几滴感动的泪水,说。

因为家境困难,册提初中毕业后,就不再读书了。他在阿西镇学习泥瓦工,学了半年,跟着泥瓦工师傅烧了一年半的泥瓦。本来,一切学得好好的,却哪知在一个粘稠的黄昏,喝了半斤白酒,到窑边看泥瓦时失足掉进洞里,被烧伤了大半个身子,不治身亡了。

瓦罗十岁多一点就定了亲,说好了十七岁那年出嫁,可是,她还没有长到十七岁,一场大病却夺去了她年轻懂事的生命。

瓦罗死后,鸟儿先生的灵魂被绝望罩住,密不透风。

他望望天望望地,望望山望望水,望望森林望望草地,一切有过的希望与美好变成了过眼云烟。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自闭。他一个人时“叽叽呱呱”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走在人群堆里,一架高大的身躯沉默如石,只留一双看的眼睛与听的耳朵。

“鸟儿先生这个人命不好。”在暗地里,硕尕村庄里的人这样说,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诅咒。

“一个人活在世上不管命好或命坏,一切是相辅相成的。”硕尕村庄外面的人听了后,想了一阵,说。

鸟儿先生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哀叹:可是,知道了一切与不知道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

瓦罗病死那年,鸟儿先生五十六岁。他孤零零的,没有再娶,也没有找个干儿子干女儿什么的。他走在哪里,站在哪里,仿佛是一片秋天的落叶,又不是一片落叶。

鸟儿先生的身体一直很好,一年四季的,每天上山背柴,下河背水,春天耕种,秋天收割,过年时还杀一头两百斤的大肥猪。一年年的,他活到八十九岁。他一直上山背柴,下河背水,春天耕种,秋天收割,没有一天是病怏怏的。硕尕村庄里的人这样说:“这个鸟儿先生呀,年岁倒着长了,越活越年轻了。”

“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倒着长的的年岁呢?”鸟儿先生一次次想,也一次次说,“我一个人,没有兄弟,也没有儿女,如果还生病什么的,那就活着不比死了强了。”

他一度想尽办法死过,一直死不成。所以,他还是活着,一直活着,不管活到什么年代,该唱歌就好好唱歌,该吃饭就好好吃饭。

“我要活到异想天开。”他想。

谁知道一个人会不会有异想天开的一天呢?唉。

硕尕村庄热闹了。

从村头到村尾,村东到村西,每一个村民一脸兴奋,又一脸惊愕。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兴奋,又不知道为什么惊愕。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在硕尕村庄跑来跑去,仿佛天上掉下馅饼,又不知道什么是馅饼;又仿佛,天地间有什么秘密突然被解开了,又不知道是什么秘密。

“我们上山吧!”阿雷说。

阿雷是硕尕村庄的村委会主任,在硕尕村庄有绝对的号召力。他五十一岁,一张脸黑黑的,一双眼睛鼓鼓的。他站在鸟儿先生家瓦房前面,正在寻找一根笔直的杉木,没有找到杉木。

吉乐和一大群年轻人站在狭小的村路上,他们也在寻找笔直的杉木,没有找到杉木。吉乐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

阿雷带着吉乐和一大群年轻人来到硕尕山下,他们顺着深深的沟壑找了很久,天擦黑时找到了鸟儿先生。

吉乐使劲翻了一下鸟儿先生的尸体,说:“那么强壮,简直不像一个八十九岁的老年人。”

“传说他是一个不会死的人哩!”阿雷深吸一口气,说。

吉乐后面的一大群年轻人想了想,说:“他活了那么久,也算是不会死的人了。”

“嗯,好像也是。”

“他怎么就从悬崖中间的小路上掉下来了呢?”

“可能是被柴火带下来的。”

“有可能。”

鸟儿先生死了,没有知道他死前看到了什么,想了些什么。当硕尕村庄的人看到鸟儿先生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沟壑下方的溪水边,一身血淋淋的,没有表情也没有呼吸了。鸟儿先生没有翅膀,他飞不起来了。他用自己的生命,证实了人类不会死亡的传说是虚构的,柴火有灵性的传说也是虚构的。

“一切都是虚构的,包括一个人活在世上。”鸟儿先生想。

他躺在溪水边,要回家了。这次,他长大了,真的要回家了。当他真长大了,不知道什么是长大,就像他真回家了,不知道家在哪里。他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被阿雷、吉乐等捆绑在一根木头上往硕尕村庄进发了,摇摇晃晃的。

一阵山风吹来,响出了这样的歌:

一块情绪

唱着忧伤的歌

好像在这个世界上

不曾存在过幸福

黑猪在拱食

身后是一大群黑猪崽

放猪娃裹着小小的披毡

在地的一边静静坐着

放猪的竹条

一跳一跳

阳光

伸着懒腰

从铅灰色的天空上下来

伏在一块大石头上

喘着粗气

淡蓝色的愿望

眨着眼睛

不远的地方

一只鹰从天上飞过

鹰影落下

似乎想划伤一颗装满爱的

小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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