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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依菲的诗

2019-11-14杨依菲

诗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内向写诗陌生人

红与蓝

“欲雪了,”

天空的红润口腔大张着,

“这是梦,而非手术……”

它诉说它柔软的牙齿空空地降落——

(寂静被一把伞撑至最满,

撑出朴素的、客厅的、大气层的肺。

淡蓝的手一只只忙碌着,从无声的碰撞中

接满微温的象形字。)

——咬进等待的肉身,把疼

与疼的欢乐……重又被殷红归拢的

一团团,是叫声摊开着,是从丰收的玫瑰上

淬完了血的利刃。

“等得久了,雪也是痛。”

天空既然呢喃,便也有咽喉。

2019.4

松 动

风的手,老熟如盗贼,她伸进

她松动开来的缝隙里抚弄,在那儿,暴力

是她的工具;弦的愉悦

或痛切,是呻吟的掌纹握在她手里。她,拨弹

所有可见事物的轮廓,包括街边

一万只灰鸽,抖擞着,欲挣脱早餐铺子

里边,一人吃着油条,惊惧地

承受这风,音乐般伸过来;承受着,渐渐

放松,丧失,顺从如处子,在风

凉如观音的掌心滚动,浑圆如被剥了壳的鸡蛋

而不是白太阳,往高空挂一张,刚褪的空皮囊

2019.4

无所知——致J

你并非陀氏或三岛,

但我会读遍你的全集,

会把冥冥之情落款于扉页,

会持春日的手枪出发,

去探访并捋平你的前因。

在那爱耍威风的南方

雨曾没完地追来,开闭

你后背的抽屉;畏冷且

古板的江岸,和树影里

来回散步的牙医,都使你唇角

时不时亮出泪烬,和争执的

最终胜利。你可知有时候

一个人,会恍觉自己的所爱

面目可憎;有时候,一个人

会与另一个人凝视良久

久到喜或恨都成了一顶

闹市里做工稀薄的帐篷,久到

永恒像某种疯后的刺痛

在星轨内脉冲。我绝不将旧日比作

一杯越苦涩越风情的马提尼。

当我十八岁,把行李箱推上铁轨

想一屁股滑进哈佛里,却弄丢了

我中学里唯一的朋友。这桥段

我不知你是不是熟悉,我只见

四周净是异常的指示,是醒后

极低的天,是阴云密布的裁缝

用互相温慰的渴望,将新人

贴身地勾勒。这道路极淤破

才默许并踵的脚,把旅行徘徊成

一场平白且无故人的漂泊。

对春日的失望欺凌你我,

你我对彼此而言,也只是

一间十分简陋的藏身之所。

我始终不知南方,有多少不美的花

依然在暗夜深处,使尽深情

将自我一一胀破,仿佛作为

落榜者,一次次的奋力撑绽

就是她们祈求来的全部恩赐。

南方小城里还留白多少传说,

我们就还剩多少磅礴的赶路。

然而,是你再次让我确信,爱

是对的。脱下轻言放弃的肉体,

这颗心,仍在努力地认出你。

首都机场下沉的机翼,很快又会

被大贪婪的那一页纷纷煽起。

而我们还得重返来处,

还得继续栖身在那里。

2018.4

我走进一座内向的山

我走进一座内向的山

雷雨来时,这里

连雾也起了淤青

人们指给我看,那女孩

坐在湖中心的椅子上

低头写诗,已迄两年

两场春秋已淋满了她的眼

我问她:女孩,女孩,告诉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写诗?

陌生人,我写诗,为了

那些有名的诗歌比赛

为了丰厚的奖金

为了资深评委的肯定

和无判断力者的盲从

为了提名后,各类杂志接龙般的邀稿

为了保镖般抬举我姓名的种种头衔

为了能以诗人的身份为人所知

的确,世上已没有诗的国度

我至少可以朝圣诗人的社群

人们说,他们是雅集于竹叶林间的精英

踏青,喝酒,指月,摘云

用元帅的口吻聊宇宙与文学

他们是偶像的诗人

他们能写完美的诗。

雷雨走后,黑暗已被捣碎

千吨重的乌鸦落满她的背

女孩坐在湖中,低头

从她的重力里,掏出

一行又一行长鞋带

用韵律和比喻的甜粉

把它们裹成发疼的诗行

人们告诉我,她这样做

已迄两年。我问她:

女孩,女孩,告诉我,

你为什么写诗?

你对着你自己的镜子

眼泪已酸成结冰的拳头

夜越来越沉,你的双手

还能从这吝啬伙伴心里

再掏出些什么东西?

陌生人,你瞧

我早已用光了我的鞋

这孕育过荷花的淤泥

如今咬住了我的脚

陌生人,你瞧

我既不漂亮,也不开朗

同写诗一样,做别的事

也没有禀赋做到最好

我把诗句的尾音切开,做成

小小的吸管

我就能从修辞中吮氧而活

那有光的地方,是我畏惧梦见的地方

那里,一双双会拿笔的手

也会轻拍我的肩膀,教我感受

什么是背影清香的朋友

我发音笨拙,无家可归

诗的城堡远远高于

我够得到的那些云

因此,在曙光揭穿以前

我务必继续梦想

我属于白鹤中的一员。

那时,我曾品尝过

被泪水之湖没至胸口的滋味

在一座山的内向里,那里

雷雨来时,连雾也会淤青

2018.3

短 评

在杨依菲的诗里,几乎可以直观地感受到由词语的修辞力架构出的想象及抒情的场域,事物在其中被拉近、放大,仿佛可直窥其“简陋的藏身之所”,瞥见那“等待的肉身”犹如“客厅的、大气层的肺”呼吸。透过这些既“松动”又“内向”的语句,诗人将自我内心与“可见事物的轮廓”进行缝合,从而让其成为自我之痛(雪也是痛),抑或如“音乐般伸过来”。这是一种审视性策略的认知。这些段落中,词与物的黏合是柔软的和可拉伸的,它们在比喻和隐喻的光中,照见诗人的紧闭往事,仿佛“着瘾的灯笼”“被泪水划破”。但说到底,在这里,词语并非是一个个容器,或者镜子,它们本身在想象力及抒情的场域中已然成为一种新的物的存在。

——青年诗人、译者 莱 明

由于一种真实的纽带的丧失,由于眼睛的失落,杨依菲的诗歌在诸多方面与成熟的青年诗人不甚相同。在以下几个方面,诗歌展露了自己的特质:记忆和历史矮化成一种通感、感物前置于抒情、自我的书写迟于风景、离散中伦理无处抵达。

《我走进一座内向的山》并不贴切地书写一种当代写作史,但在缺乏多元叙述/语调和阐释/视角的情况下,它变成了一种对话,对话中安置了很多沉默的他者,他们身份不明诉求不明,但一直存在于这个话语场之中。在诗歌中,“陌生人”接续着生命的风景,而不是某种当代现象和自我宿命,这样的处理方式,将本应是记忆和历史的陌生人矮化成无限通感的茧,这只茧千变万化,却从不让自己破壳飞翔。甚至诗人自己也意识到“因此,在曙光揭穿以前/我务必继续梦想/我属于白鹤中的一员”。

《红与蓝》用的是自我与风景的对位,是双主体。对话中本应妙不可言,奇就奇在风景构成了对自我的侵蚀和吞没,侵蚀了自我的肉身形象,吞没了自我的痛之必然。《松动》在自我与风景间的扭转缠绕更为密扎。风景并非诗人邀请而至的,它是遽然临至的,在这份迅猛之中,在风景剥落果皮果肉果核之后,自我也就飘摇陨地。

《无所知——致J》是首情诗,细数了你我的变位,恳切地去观看、去打开。我、雨、有时候、四周、这道路、你我、花、我们、爱、这颗心、机翼,每句主语的流动较于内容更直接反映了诗人的心事和渴望。诗中并不具有实然在场的“你”,而“我”与“爱”也被拆散了,故而这样的伦理是无法成形的。这样的离散不在于国族语言,不在于现代性的诸种创伤,而正是在于生活与智慧过早地来到,而他们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

用平行感物与自我离散来阐释四首诗歌是一面,但诗人的本然又是另一面。在我的言论之外,诗人早已决定了太多。作为评论人的我理应为她割让,割让话语的领土,割让这份必然。

——评论人 后 商

评说年轻人的写作是困难的,她在生长,你却是冒着误读的危险因瞥见一眼而凿凿言之。即便如此,说出“依菲是个诗人”的判断不会让我犹豫。去年夏天在爱荷华夏日写作节诗歌工作坊,她用不那么熟练的英文使周围母语写作者们在几乎每个句子中感到了惊喜,如果跨过语言依然有什么能够抵达,那个“什么”便是她之所以是诗人的第一条件,她理解世界的方式。

“‘欲雪了,’/天空的红润口腔大张着,”若你留意过雪天天空的颜色,就会在《红与蓝》的第一句与她会心。“它诉说它柔软的牙齿空空地降落”,关于落雪的一百种写作里可能也不会有人想到牙科诊所,诗人刚刚启动表达,我们就感到了“痛”,这是处理距离的天赋。依菲擅长以轻灵的语言方式将“痛”内化为诗的一种组织,读它就会感到一股股清新的凉气扑面,她的诗有冷而果敢的质地。同时,她始终遵循一种严明的秩序,即绝缘于陈词滥调。她一直在试图抻断物事之间的关系以及物本身的位置,给它们新的居所并使之安然。关于一阵风她这样写道:“一万只灰鸽,抖擞着,欲挣脱早餐铺子”;她用带刃的方式抒情,“会持春日的手枪出发”;或者写一个孤独女孩不足为道的真诚,讲出实话,这实话让她落入更深的孤独,“我发音笨拙,无家可归/诗的城堡远远高于/我够得到的那些云”。不用怀疑,你总是能从她一个句子里抖出好些个精巧的小东西,那个静止的一刻将被从各个方向重新抵达,她用语言为一次孤独的存在涂上层层叠叠的理趣,那些抒情的空气在她暗蓝且凉的文字里迅速地凝结,滴落。

如果念出声来,她的诗最远也将只到达伸手够得着的地方。暗蓝色的诗是低喃,内含静待的属性,它们只为认得出气味的耳朵而默念,认出来了,诗人也将只是害羞地更加睁大她的眼睛。她有本事写层出不穷的带着锋利的准确和不安的美的句子,当你剥开它,会发现里面只是一颗想要写出好诗的心,孤独又天真。但如果可以,那些空乏诗意之处,是否也可能打开一个天空的口腔?

——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 贺嘉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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