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一晚上沙
2019-11-14曹春雷
◎ 曹春雷
以前在乡下,生活中总绕不过一个字,那就是“借”。借什么呢?借钱。我八岁时父亲去世,母亲一个人拉扯我和大我三岁的哥哥。在土里刨食,一分钱母亲掰成两半花,即便掰成两半也不够花,于是借。
那时村里人大都不富裕,但都淳朴,只要来人进了家门开了口,多少都会借一点——人家张回嘴不容易,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吧!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母亲总会在约定的期限内还钱,不论卖粮食还是卖鸡鸭。
有一年秋天,母亲要盖房子。老屋实在太老了,像白发、豁牙且拄拐的老人,有房梁随时会朽断、土墙随时会坍塌的危险。买材料的钱可是个大数目。先借钱,母亲跑东家跑西家。有人不等母亲上门,自个儿就拿着钱来了。互相帮衬、互相扶助,这是那时的村风。
邻居翠芹婶也来了,但她只是站在门口,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姐……我没钱借你,真不好意思。”翠芹婶家的奎叔在建筑工地上摔断了腰,一直在家里躺着。她婆婆,我喊作二奶奶,也得了病瘫在床上。
钱借够了,材料买齐了,动工。母亲累倒了,幸好有村里人帮忙,盖房子还算顺利。
有一天,夜深了,我在临时搭起的草棚里还没睡,突然听到自家盖房子的工地上有唰唰唰的声音传来。我和母亲走出去,借着月光看到有人在我家工地上忙活——筛沙。我们走近了看,是翠芹婶。
母亲说:“翠芹,你不去睡觉,咋来筛沙了呢?”母亲去夺她手里的锨。翠芹婶一边往后闪躲,一边说:“姐,你就让我干一会儿吧。孩子他爹和俺娘,还有孩子,都睡着了。现在我筛了沙,明日你就可以省点工夫了。”母亲说:“翠芹啊,你忙了一天,抓紧回去睡觉。伺候病人比盖房子的活儿还要累。”说着,母亲又去夺翠芹婶手里的锨。翠芹婶把锨藏在背后,说:“姐,你就让我干一会儿吧。你家这么大的事,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心里难受。”
母亲终究没劝得了翠芹婶。那晚,她们筛沙,唰唰唰,一直到很晚。我在草棚里听,总以为外面在下雨。
房子建成那天,母亲炒了很多菜,请来帮忙的村里人吃饭。我去叫翠芹婶来,她不来。母亲亲自去叫,她还是不来。
第二天晚上,母亲炒了几个菜,又去翠芹婶家,硬是将她拉了来。两个人对坐喝酒,一人一茶碗,酒是用自家地瓜酿的。
母亲有点喝多了,絮絮叨叨。旁边的我听得出,母亲其实就说了一句话:“你借给我的是比钱还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姐妹间的一份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