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杜甫草堂
2019-11-14吕永超
■吕永超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首七绝是我知道杜甫和“杜甫草堂”的起点。位于成都西门外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被视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圣地”,在孩提时代就成为我向往的诗意远方。
时光飞驰,我从阳光少年变成年过半百的老男人,45 年前种下的愿望今年七月才得以实现。七月的成都异常湿热,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被凝住。我头顶炎炎烈日,脚踏幽幽青石,一路行走,一路轻敲“杜甫草堂”诗意盈盈的门窗……
一
“杜甫草堂”恢复重建于晚唐五代,推手是西蜀奏记、著名诗人韦庄,他“思其人而存其处”,后人推崇效仿。经年累月,草堂之中的“大廨”“史诗堂”“柴门”“工部祠”“水竹居”“看云亭”“少陵 草 堂 碑 亭”“茅 屋”“梅 园”“壁影”“浣花祠”等等文化遗存,拱起中国诗歌圣地的高度,让人鞠躬、仰视。
我在“柴门”和“茅屋”前徘徊流连。时间老人操起铜锣,哐的一声,余音传到公元759 年打住。
这年冬天的12 月1 日,暮色苍茫,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的一座古寺门外,夕阳的余晖笼罩在一位年近半百的沧桑旅者身上。他就是诗人杜甫。曾经一腔爱国情怀的大唐臣民,无端地遭受权贵戏弄之后,他心如死水,弃官离职,与居住长达十年的长安少陵原滴泪相别,挈妇将雏,一路客秦州,寓同谷,越秦岭……流亡四千里,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竟然在西南发现一个明净绚丽的梦乡:“溪时远时近,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水木清华……”
成都位于四川盆地西部,气候温润,物产丰富,自汉代以来便被誉为“天府之国”,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积淀深厚的文化底蕴,使其成为1200 多年前中国版图上少遭兵祸的地方之一。饱受离乱之苦的杜甫,惊异于成都“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他长袖轻甩,俄冠捋须,张眼打量,古寺松柏森森,秀竹郁郁,幽静肃穆。他一声长叹,推门而入,携家带口,在晨钟暮鼓、檀香袅袅之中休生喘息,静养人生创伤。好在“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友人慷慨接济,邻里和善相助,温暖了他的心房。
但古寺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异地择居成为杜甫最真的期盼。一帮朋友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四处寻觅,得浣花溪畔一地,“患气经时久,临江卜宅新。喧卑方避俗,疏快颇宜人。”他闻讯暗喜,久违的怡然自得涌上心头,《卜居》带着感恩之情喷涌而出:“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
公元760 年暮春,历时三月修建,草堂落成,立在沿江的高地上,背城郭,临锦江,俯瞰郊野青葱。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喜作七言律诗《堂成》:“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咏物写景,又自况自比,安居的喜悦跃然纸上。
草堂为杜甫的生活,翻开了幽居的一页。春夜喜雨、江畔寻花、留连戏蝶,成都宜人的气候,清新的景色,无时无刻不在滋润他灵秀的诗心。他细心体味着无边风物、万物生灵的美好情韵,安享一家团聚的天伦之乐,寓居交游,赋诗题画,蓄神奇于清新俊逸,寓感怆于细腻温润,诗歌风格为之一变,为后世留下了不少精彩的千古绝唱。从“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闲适,到“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恬美,他无限感激上苍和友人的恩赐,给予他漂泊生涯中难得的温情与舒适。远离了权贵中心,他尽可能地舒缓自己的身心,不断地接触新人新事,增加生活阅历;不断地堆积情感,寻找创作灵感。交流与碰撞,总能够在他那里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即便是县令来访,不是低眉颦首、诺声连连,而是昂起头颅,挺起脊梁,“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当代诗人冯至感慨,“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却不了成都的草堂”。
如果杜甫没有遇上浣花溪,那些事关自然、亲情和友爱的诗篇,会以从未有过的深情从他的那笔端款款流出吗?杜甫是忠心耿介之士,沉郁忧伤,不擅风月,但成都的清江和飞花偏偏日夜温情地相对,底层民众率性和真诚偏偏整日扑面而来,浣花溪的秀逸,静静地铺展在漫漫长路上,它先是作为一个迎接和安顿,后又扩展至留别和遥想。这个颠沛流离途中的息肩之地,让他写下了240 多首脍炙人口的诗篇,最终成全了另一个杜甫,徐徐展开了一轴中国诗歌长卷。
二
我在“诗史堂”里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著名雕塑家刘开渠雕塑的杜甫半身铜像,品读一代大家郭沫若撰写的对联“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在历史的留痕中,捡拾诗人杜甫动人的诗意细节。
杜甫在成都生活稳定之后,他常常去“武侯祠”凭吊,对诸葛亮济世之才十分敬仰,留传下来的吟咏孔明的诗篇就有近20 首。他生逢战乱时代,空怀“致君尧舜上”的政治抱负,却仕途坎坷,报国之志不得实现。他倾慕刘备和诸葛亮的君臣际遇,也惋惜孔明先生终未功成而身先死的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惺惺相惜,心有戚戚,贯注其中的历史使命感、道德和人格的光芒,高山仰止。
成都平原土地肥沃,李冰主建的都江堰使“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杜甫慧眼独具,既怦然心动于眼前一派丰饶的景象,更站位高远,思虑背后潜藏的危机。“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凭楼远望,锦江流水挟着蓬勃的春色从天地的边际汹涌而来,玉垒山上的浮云飘忽起灭,正像古今世势的风云变幻,他衷心祈望大唐王朝屹立不改、西边的吐蕃不再侵扰。但是日已西落,城南先主庙、后主祠依稀可见,蜀国败亡的历史如在昨天,世间再无孔明这样的贤臣了。而他自己,空怀济世之心,苦无献身之路,万里他乡,高楼落日,忧虑满怀,却只能靠吟诗来聊以自遣。全诗即景抒怀,摹写山川联系着古往今来社会的变化,纵谈人事又借助天地之间的景物,互相渗透,互相包容;融自然景象、国家灾难、个人情思为一体,闲适的杜甫与沉郁的杜甫合二为一,立体而鲜亮。
青城山位于成都以西,旧称丈人山,诸峰环峙,状若城廓,是中国道教发源地之一。道教清净无为,热爱自然,强调个人修炼与追求自我完善的思想,同样也影响着杜甫,“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池。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抒发了诗人对青城山真切的爱慕之情,还流露出托身此山、幽栖濯洗的愿望。离开长安久了,他不可能不留恋自己的故乡,不可能不牵挂大唐王朝的命运,不可能不思念少陵原的一草一木,曲江池畔的细柳新蒲,大明宫的亭台楼阁……以及那个性格刚毅、藐视权贵的李太白。早年他随太白一起游历山川,追求内心的恬淡和宁静、思想的自由与致远、万物的和谐与共生,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然而,十年前齐鲁一别,俩人未曾再见。如今蜀地与中原消息断绝,狂放不羁的老友怎么样?“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直抒胸臆,不假藻饰,倾诉心曲,情真意切。
杜甫是不幸的,一生颠沛流离,历尽坎坷,最后客死湘江;他又是幸运的,在经历了多年的艰辛之后,终于找到成都这一块宝地,营造了草堂这一片乐土,达到了诗歌创作的巅峰。可惜在第二年八月,一阵秋风掀去了屋顶上的茅草,大雨淋漓而至。诗人长夜难眠,感慨万千。但是杜甫之所以是一座高峰,在于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在于他推己及人,仁者大爱。他从沉思中振作起来,声若黄钟大吕:“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理想战胜了现实,意志战胜了叹息。虽然他现在缺少“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住所,但如果眼前突现这样的房屋,能够温暖天下寒士,“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这是一种饱览民生疾苦、体察人间冷暖的济世情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历千载而不朽,并使“杜甫草堂”名扬天下。全诗由四川奇才、近代书法大家谢无量书写,勒石刻碑,立于杜甫雕像之侧。谢字笔挟元气,风骨苍润,把诗人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用艺术线条烘托得淋漓尽致。
三
“杜甫草堂”尽可能地再现杜甫在此居住三年零九个月的生活场景。面对石块上诗人老妻所画的棋盘,面对门楣上诗人小儿女垂钓的钓丝,我始终坚信浣花溪终究只是杜甫的驿站。
流浪是诗人的天性,杜甫的人生历程总是对应着他的心路历程。每一次流浪,他的心就苏醒一次,结实地扎根在大地上,从浮华、困顿中醒过来见到自己的真身。青年时期,他壮游吴越、齐赵、梁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表达了他比肩前贤的壮志和宏愿;长安十年,命运将他推向社会生活的底层,对于民生之苦感同身受,写出了《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划时代杰作;为官流亡期间,他将沿途的所见所闻写成了千载传诵的组诗“三吏”“三别”。漂泊西南,终归是漂泊,可以孤独,但灵魂必须有所归依。
其实,细读杜甫诗句“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一个“暂”字,就隐秘地透露了他的心境。陶渊明归隐南山,那是他自己的故园;王维置业辋川,那是他意境深远的写意林泉;苏东坡筑雪堂有终老之心,“此心安处是吾乡”。“帝乡愁绪外,春色泪痕边”,再美的浣花溪对于他来说,是“江山非故园”。“何日是归年”?他时刻想着有那么一天,乘着一叶小舟,“青春作伴好还乡”。
杜甫人在蜀国,却心绪不宁,完全靠人接济过日子让他寝食难安。草堂营造,全靠成都尹裴冕、彭州刺史高适、表弟王十五司马等在蜀亲友的资助;花木果树用具,都是萧实、韦班、何邕、徐卿等友人义赠。更为难得的是,剑南节度使严武负担了他一家的生活开销。他记住友人的恩德,唯一能回馈的是,把他们都记录在诗歌里,流传后世。但是,一介书生,难养一家老小;一位落魄者,还不起人情债。繁华的成都城和旖旎的浣花溪,不能解决近忧远虑,担心无法释怀,“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忧虞的问题终于出现,严武死了。无奈中他只得乘孤舟从川出峡,顺江而下。在《去蜀》一诗中他说,“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流寓之迹,思归之怀,东游之想,身世衰迟之悲,职任就舍之感,无不括尽。
只是这一去,他终究没有再回来,也没能回到故乡,就像苏东坡离开黄州一样,浣花溪从此成为杜甫心中唯一诗意温柔的梦境,等待他的是更辛酸的漂泊与贫病。不过他的诗又迎来了极致的辉煌,也是最后的辉煌。
如今的浣花溪,已成为成都面积最大的城市森林公园,“杜甫草堂”已经演变成一座集纪念祠堂和诗人旧居风貌为一体的博物馆。在历史的长河里,浣花溪是汇入长河的一支涓涓细流,杜甫是一朵耀眼的浪花;在泱泱大国里,小小的杜甫草堂耸立成文化地标,让历朝历代文人骚客如此长久的系念,让普天下黎民百姓为之倾心和迷醉。
诗意的“杜甫草堂”,“此地经过春未老,伊人宛在水之涯”;千秋诗圣杜甫,“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更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