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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 警

2019-11-14■李

长江丛刊 2019年36期
关键词:听筒话筒麦子

■李 菊

口渴得厉害,去饮水机接了杯水,刚送到嘴边,报警的铃声又叫了,我两步跨到电话前,放下杯子。

您好,这里是羊山县110,请讲!

我杀人了!

我心里一咯噔,但声音仍很平静,凭多年的接警经验听得出来,电话那头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

你在哪?

沉默。沉默!电话那头漆黑的沉默冻结在漆黑的夜空里。

你在哪?请说话!

你莫问,我马上就要死了!

一声响雷滚过来,在我耳边炸开,把我的脑袋炸得嗡嗡直叫。我对自己说,必须稳住他,不能让他的情绪失控,不能让他自杀,不能让这起案子成为一个谜。再说也许他只是防卫过当,罪不至死,就算是罪该万死,也应该由法律来裁决,而不是由他自我了断。我不知道那个说“就要死了”的人有没有老婆孩子,但他应该有父母。

于是我说,就这样报答你的父母?你忍心?

我死我的,关你卵事?

关你亲人的事!想死,得先问你爹妈答不答应!

那头传来一声嚎啕,是一种绝望的干嚎,撕心裂肺,直觉告诉我没有儿女的牵挂是难发出这种悲声的。我猜这男人应该有孩子,于是问,你死了谁来给你养孩子?

一根草一个露水碗,他自然能活下去。

你不负责任!

你饱人不知饿人饥!呜呜呜!

我紧追不舍,你咋知道我就不是饿人?

你不受人欺负,日头晒不到,下雨淋不到,吃着皇粮,还饿人?

我曾比你更饿,信不?

那头住了口,我听到了他带着惊讶的喘息。

我父亲是缉毒牺牲的,我把音调调到沉痛又贴心的频道,而他牺牲的第二天正好是我高考,我自然是考得一塌糊涂。老师劝我复读,可是复读不到半个月,母亲脑液血瘫痪了,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母亲又没人照顾,我只好放弃考大学的念头,回家照顾母亲。后来谈了个男朋友,可是领完结婚证,男友就走了。

去哪了?

天堂!

那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在哪你?

莫问!

电话那头传来“咚”的一声响,像是石头扔进深潭的声音,直觉告诉我那人坐在水边,正在进行着生与死的抉择。

你已经有了自首的情节,可以减轻处罚,听到了吗你?

没有声音,但我从静默里听到犹豫、希望和心跳。

你杀了谁?为何杀他?

他长期霸占我老婆,还经常打我!逼我离婚,还扬言要杀我!那头呼哧呼哧地喘气,今天要不是那把水果刀帮了我,我就被他打死了!

同情像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我大声呐喊,那你更不能死,听到了吗?

那头又是一声干嚎。

你家住哪?

李家畈。

叫什么?

李立欣,呜呜——我窝囊了一辈子,今天,值了!

李立欣,我说,没等我把“欣”字说出来,听筒传来“扑通”一声响,似乎还带有飞溅的水花。天啊!难道他跳水了?我的心跟着“扑通扑通”起来,我对着手机喊,喂!喂!咋不说话?喂!喂!没有一丝回音。

派警!我火速拨通刑侦电话。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放下话筒,我双手合十,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保佑李立欣活着!活着!虽然他是个杀人犯,但也许他真的是被逼无奈,更何况他有孩子。我的眼睛发涩,我努力把泪水逼回去,把目光伸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远处的路灯将漆黑的夜稀释成昏黄。我不知道那个叫李立欣的人现在在何处,但愿那一声巨大的“扑通”只是巨石下水的告白。

麦子姐,小雁轻轻喊了一声,我把脸转向她,她嘴唇蠕动着,似有疑惑。

问吧!我说。

麦子姐,刚才那个人不会跳水了吧?我没回答,只是微微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没数,点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麦子姐,你刚才为什么要骗那个人?你妈没有瘫痪啊!今天中午还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好吃的。

小雁是我徒弟,才来四个月,有些事情她不懂。我说,大凡一个要自尽的人,总会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大的倒霉蛋,如果让他感到不幸的人不止他一个,甚至他的不幸与别人比起来算不了什么,那么他可能会好受些,自杀的念头就有可能动摇,人都有那么一点比的心理。再说我妈十五年前确实中过风,瘫痪过。

小雁连连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然后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看着我,麦子姐,干我们这一行接触的除了死亡斗殴就是鸡零狗碎,心里除了痛就是闷就是烦!难得有个好心情,我才干四个月就伤瘪了,亏你干了十几年。我点头。小雁又说,麦子姐,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溺水事故吗?那可是七条人命啊!至今还心有余悸。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她戳了一个大窟窿,汩汩地流着血,往事从这个窟窿里鱼贯而出,一幕一幕横亘在眼前。阴森森,凄惨惨,冷嗖嗖,带着血腥。

一个月前的上午,报警的铃声急促响起,我拿起话筒,一声绝望的哭喊冲进耳膜,救我孙子!警察同志!那是一声老妇的哀嚎。我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您孙子怎么了?在哪?没有回答,只有嘈杂的慌乱。

在 哪?快 说!在 哪?在 哪?说话!说话!我对着话筒大声喊叫。终于有人回答了,换成了男人,声音很苍老,估计老太婆是晕过去了。

大洼村,四个伢子不见了,水库边有伢子的衣裳。

电话那头是一片喧哗:哭喊、尖叫、杂乱的脚步以及捶胸顿足的嚎啕。于是我的眼前飞来一片黑色的恐怖,一片血雨腥风。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了警。然后怀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死死盯着眼前的电话机。

两个小时后,电话来了,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小付的号码,小雁按了免提,说,小付咋啦?打捞起来了!四个!然后是“啊——”的一声嚎叫,电话断了。我鼻子发酸,两眼发胀,我真想大放悲声,但我知道我是警察,现在所处位置是110 指挥中心,严肃、镇定、理性是我的职业操守,我不能把自己搞成一个哭哭啼啼小女生。

小雁赶紧扒拉手机,群里已是猩红一片。

这是我们内部不成文的规矩,每次出警完成任务后都会群里上传一些图片或视频。小雁点开小红点,屏幕里哀嚎遍野,四具小小的尸体隆起在四片薄薄的白布下,安安静静地接受着阳光的普照。旁边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那里呼天抢地。搀扶着老人的人同样是白发苍苍,他们紧紧簇拥在一起,像秋风中的一丛芦苇,随着呼天抢地的节奏,芦苇们倒下去又弯起来,弯起来又倒下去。不远处有一位老人好像是晕倒了,小付冲过去把他抱起来,小付的衣服已湿得看不见一根干纱了,同事小阮一步上前托住了老人的背。有人喊“医生!快叫医生!”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冲了过来。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一片涌动的白花花的人头……

我的拳头不知是什么时候握紧的,手心里满是汗,双腿发着抖。我赶紧把视线移出屏幕,低垂着眼睑,看自己汗津津的手心。小雁尖叫一声,我要疯了!我抬眼望向小雁,只见她手一抖,啪!手机掉在了桌子上。我知道小雁才入职,她受不了这血腥的场面,我也知道小雁爱着小付,心痛小付,怕他累倒。我想安慰她几句,但刚开口,呜咽就要冲出喉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地把它吞了回去。然后是沉默,沉默,不知沉默了多久,小雁突然说,麦子姐,视频里为什么只有老人和孩子啊?

现在农村成了空心村,常驻的只有6199(儿童,老人)部队,劳动力都去城里打工了。

那,那他们为何不把孩子一起带去?

怎么带?好学校进不去,差学校又不甘,私立学校读不起,再说,大学招生指标是分到各省的,谁的好大学愿意让给外省人?

那可以在外省读书回家参加考试啊!

各省的教材不一样,回家怎么考?

唉!那就没法子了吗?

不知道!

下午四点刚过,电话又惊叫起来,又是小付的电话,我哆嗦着按了免提。小付哭了,一抽一抽的哭得很伤心,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哭。咋啦小付?我惊问。三个老人都没了!呜呜……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电话掐灭了。小雁赶紧扒拉微信,微信里的小红点已经等在那里了。点开,两具老人的尸体赫然撞进我的瞳孔:干瘪,枯瘦,两腮凹陷,稀疏的白发紧贴着头皮,混浊的眼球高高凸起,冲开皱巴巴的眼睑,突兀着,狰狞着。他们摊在门板上,头下枕着倒扣的瓦片。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只是与几小时前相比,这对老夫妻安静了,不再呼天抢地,不再痛不欲生。如果不是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提醒我,我会以为他们正无忧无虑地走在去天堂的路上。我的眼泪又开始不听话了,试图夺眶而出,我赶紧把它镇压了。小雁的手指抖动得如风中树叶,她终于成功地抖开了另一个视频,我看见先前那位晕过去的老人横在门板上,脸色青紫,黑洞洞的双眼像两口枯竭的老井,又像两个黑色的问号,无声地问向苍穹。我不敢看了,把脸扭向一边,死寂紧紧包围了我,心很闷,很闷,密密匝匝地痛。我真想对着空空荡荡的110 指挥大厅放声大哭。

傍晚的时候,门沉重地吱呀了一声,抬头,一副威武的身板杵在门口,是小付。他软塌塌走进来,眼睛微红。小付辛苦了!我说。辛苦有么用?二昏汤一个!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眼泪痕。小雁给他端来一杯水,小付接过,咕噜咕噜一口闷进了肚子。小雁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抚摸着。看着亲昵的他们,我的思绪拨回到了七年前,那年帅气的宋一平从警校毕业考进了我们羊山公安局。一年后我们开始谈恋爱,谈得昏天黑地,下班后我们就腻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扯闲篇。有一次我向他发牢骚说,110 不是人呆的地方,每天接触的除了悲苦的求助就是野蛮的血腥,没有一点风花雪月。他居然装出一副领导的样子说,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好好干,嗯!嗯!将来我提你当门卫,在院子里栽很多花,让你赏花赏月赏风赏雪……没等他说完,我扑哧笑出声来,你?提我?后世吧!没想到一语成谶,一年后我们正筹备婚事的时候,出了一桩大案,他三天三夜没合眼,活活累死了。当时我已有四个月的身孕,由于悲痛过度,胎儿没了,我把爱的凭证弄丢了,也把宋家的根弄丢了,从此我没脸见宋一平的父母。从此我也搞得身份复杂,说是已婚吧?没过门,没举行婚礼,在我们老家是以举行婚礼为结婚标志的。说是未婚吧?领过结婚证,怀过孕,每次填表我都会在婚姻这一栏上踌躇半天,以致后来说到填表我就头痛欲裂。

我真傻!小付说。我再次抬起头看他,游离的思绪回来了。小付擂着太阳穴说,我以为他们只是上趟厕所,不会有事的,就站在屋檐下望着,哪想到他们家的农药挂在厕所的墙上。小付使劲揪住自己的头发,小雁抓住他的手说,好了!好了!不要难过了!

上帝也拦不住一个真心求死的人,我踱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纸巾,也许死是老人最好的解脱——那,那另外一位老人是怎么回事?

心机梗塞,小付叹了口气,悠悠地说,没抢救过来,所幸他正准备上吊的老伴被我们及时发现,要不今天就是八条人命。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进了漆黑的无底洞。

那死去的四个伢子几男几女?小雁突然问。

嗯,都是男孩,男孩调皮不好管,天又这么热,一有机会就溜出去洗冷水澡。

多大了他们?

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九岁。

小付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伢子的父母出外打工了,由爷爷奶奶看管,爷爷奶奶也不能专职管孙子,还要附带着种点地。上课期间还好说点,到了暑假就不好办了,伢子只知道往水里咚,又不知道深浅,老人哪里管得了!现在孙子没了,爷爷奶奶哪里还有脸见崽媳?唉!

硕大的110 大厅寂静无声,好像是休克了,只有间或的一两声长长的叹息在空气中弥漫,游丝一般。

铃铃铃,电话尖叫起来。我恍惚了一下,才把自己从往事中提取出来。我赶紧拿起听筒说,您好!这里是羊山县110,请讲。

飞机掉到屋顶上了,没有通向屋顶的楼梯。

您说什么?请再说一遍。我吃惊得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儿子的飞机掉到屋顶了,警察同志可以弄下来吗?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

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原来只是一个玩具飞机。

您在哪?

雅格丽拉。

好,等着吧,过一会会有警察过来的。

我向雅格丽拉附近的派出所派了警。小雁说,这女人真奇葩,一个玩具飞机丢了也要找警察,她以为警察是她的佣人啊!雅格丽拉是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住得起那么好的房子还在乎一个玩具飞机,真是的,也不怕兴师动众!

我笑,奇葩的事多着呢,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麦子姐,你为何不改到其它科室去?

去不了,我不喜欢求人。

你父亲是烈士啊!他可是立过二等功的。

死人哪管得了活人的事?

电话又响了,我赶紧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羊山县110,请讲!

你是骗子!你说有警察来,怎么还没来?

是刚才打求助的女人,我瞟了一眼电话机上的时间,离她第一个电话不到两分钟。请您耐心些,我说,离您最近的城南派出所到您那里也有好几公里的路程,再过几分钟才能到。

我要投诉你!

为什么?

你素质太差!你是骗子!

欢迎,我给你投诉电话。

乖乖!居然挑战我?我要去市里投诉你!

放下听筒,心里挤满了委屈,气堵在喉管,我抿了一口水,想把它冲顺溜,还没吞下,电话又叫了。小雁拿起听筒,您好!……没等小雁说完,那边说,我不好,你让刚才那个女人接电话。

我接一样的!

让她接!

小雁看了我一眼,我接过听筒,

说吧!

你什么态度?你为何挂断我的电话?这样的素质还当警察?

因为是办公时间,我没空听你说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难道我不是讲工作吗?你的职责是什么?你什么态度?

你要我什么态度?

有电话打进来,我说我要接警了,请你等会再打过来好吗?

凭什么要先接别人的?啊?

我迅速掐断了女人的通话。我刚说“您好”对方就把话头抢了过去。

麦子,你能确定那个自首者是在水边吗?电话是刑侦队的肖队长打来的。

能,应该是比较深的水。

理由?

我听到石头落水时的声音很沉闷,后来“扑通”的声音很大。

好!

被李立欣杀掉的那个人你们找到了?

没死,只是重伤,抢救过来了。

好!太好了!

我的心又飞到了自首者的身上,那可怕的“扑通”又一个劲地在耳边回响起来,我喃喃自语着,李立欣你不能死!否则就太冤了,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你相信上帝吗,麦子姐?

我回过神来,只见小雁满脸惊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疑惑地摇头。

那你为何一个劲地喊“上帝保佑”?

不晓得。

铃铃铃,电话又叫了,我拿起话筒,您好,这里是,没等我把话说完,对方抢着说,知道,你是110 的麦子姐。麦子姐,我们的任务完成了,飞机弄下来了,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飞机?

玩具飞机啊。

哈哈哈……话筒那头传来一阵大笑,告诉你吧,纸飞机!

什么?纸飞机!我跳起来,天啊!不会是神经病吧?

正在喝水的小雁,噗的一声,水喷了出来,晕!也忒牛了,这样消遣我们?

铃铃铃,电话又尖叫起来,小雁随手拿起话筒,您好,这里是……没等小雁说完。那边接了腔,让麦子接电话!

我瞄了一眼号码,是肖队的。我说,肖队,我是麦子。

麦子,你是什么时候听到扑通一声水响的?

通话的时候,扑通一声后,电话就没声音了。

哦,手机我们找到了,是在水库边的山岩上,但不见人。

我听到那边有人喊,肖队,我们准备好了,打捞吧……

肖队挂了电话,我怔怔地看着座机,理不清思路,满头雾水。

铃铃铃,电话又叫了,拿起听筒,是一个女人的啜泣,伤心而压抑。

您好,这里是羊山县110,请讲。

哭,放声的嚎啕,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从那悲凉的哭声里我估摸她的年龄在五十上下,可以做我长辈。

我说,阿姨,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我们会帮你的,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莫哭了,说吧!

好容易嚎啕回到了啜泣,啜泣顺着惯性滑行,滑行,终于停下来。阿姨嗯嗯了两声,好像不知从何说起,估计阿姨是第一次拨打110。

阿姨你遇到什么难事了?

一群流氓把我家包围了,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出门了。

为什么包围你家他们?

阿姨沉默了一会,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要有什么顾虑,说吧。

我那个讨债崽,在外面借钱赌博,输了四万多,一万块钱每天利息就是五百块,四万多就是两千好几百,还要利滚利,已经滚成十万多块了,围在外面的流氓崽都是来讨债的,他们拖刀拿棍的,刀子足足有两尺长,有的堵在门口,有的站在屋后,说要放掉我那讨债崽的脚手。现在家里莫说十万多就是一百多都拿不出。警察同志你说,你说我该么办?我,我真想死了算了,死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了,不用为我那挨千刀的剁头崽操心了。

阿姨你千万莫做傻事,他们是违法的,你家住哪里?

陇上村,华家岭。

好!你耐心等一下,警察马上过来。

我火速派了警。

麦子姐,你说这人渣胆子怎么这样大,一万元钱每天五百的利息也敢借?好像是活了今天就不准备活明天一样!

这些无头鬼哪里会想后果?只是可怜了他老娘!

就是,按他那德行放掉一只手也活该,看他还敢乱来?当然那放款赌博赚黑心钱的家伙也该死,最少判他个无期。

所以要打黑除恶啊,这是一般人敢干的?

正聊着的时候电话又叫了,我拿起听筒,您好!那头快速接了去。

我不好,失恋了,孤独得要死!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警察姐姐,可以陪我聊一会吗?

110 是宝贵的公共资源,负责受理刑事和治安案件,接受人民群众的危急求助,不是给你聊天解闷的,知道不?

我把话筒搁回座机,不到两分钟电话又尖叫起来。您好,这里是羊山县110,请讲。姐姐,你的声音真好听!我只想听你的声音!

我听出来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男人,就说,110 不是用来解闷的,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真的苦闷可以找点事做,是不是?我挂断电话。不到三分钟那个电话又来了,我拿起话筒,你怎么了?

姐姐,你的声音真好听!我就想听你说话!

声音尖细压抑而暧昧,像传说中的鬼唠唠,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旋即我把电话打入了黑名单,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麦子姐这人是不是变态啊?

也许吧。

电话又叫了,我生怕那个号码没“黑”掉,赶紧瞟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小张的电话,心里一松,赶紧拿起话筒,小张,我是麦子。我知道你是麦子姐,陇上村华家岭的报案,我们已经处置了,具体情况明天再上传。

天快亮了,薄薄的晨曦从窗口探进头来。我走到窗前,窗外有些朦胧,朦胧中有一个身影在场院里走动,细看,那人一瘸一拐地转圈,像一只受伤的困兽。谁?怎么进来的?大门口有门卫看守啊!他要干什么?一连串的疑问争先恐后地蹦出来。小雁快看!下面有个人。我细着嗓子说。小雁走到旁边,细细地瞧了一会,不认识啊,这么早他要干吗?我去看看!说着我转过身往门口走。注意安全啊麦子姐。知道。我下了楼,大厅的门是锁着的,我没敢开门,只是站在大厅的窗口,那人向我拐来,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身体,肩头处有一绺撕扯下来,一甩一甩的,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我立刻想起了传说中的落水鬼。

干什么的?

自首的。

什么名字?

李立欣。

你?你是昨天自首的李立欣?我激动不已,差点说,好啊!你没死?我生怕你死了呢!

他已经拐到我面前了,右眼紫黑,似半个倒扣的桐子壳,左脸像发酵的大号馒头,整张脸斜拉着,像一个不规则的棱形。我猜想这是昨晚搏斗挂的彩。

你是昨晚接电话的110?

我连连说是是是!自首就好!自首就好!坦白从宽!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昨晚跟你通完电话后,我知道警察很快就会找到我,很快就会把我枪毙掉,我想与其把身体打个大窟窿还不如自己了断落个完尸,于是跳了水库。当时我忘了自己是会水的,在水库游了一圈后上了岸,我知道跳水是没门了。就向山岩上爬,准备跳岩,爬上山岩后,脚不听使唤,又没死成。我借着月光沿着七拐八弯的山路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再次想到打110,一摸,手机没了。我估摸着往县城的方向走,后来就望到了灯火,几分钟前我从门口的拦车杆下钻了进来。

我赶紧拨通了肖队长的电话,半个小时后,大队人马轰了回来。

将近八点,夏玲和于熙熙甩着马尾辫噔噔噔地赶来接班了。熙熙噔到我旁边,瞄了一眼屏幕说,接警286 起,不少啊,你们忙了一个晚上,回家休息吧。小雁撇撇嘴说,有的是无效报警,只能算是骚扰电话。我正准备站起来,电话又急促地叫起来,我抓起话筒说,我是110,有事请讲。这里死了两个人!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

死了两个人?哪里?

陇上村华家岭!是母子俩!

我吓了一跳,莫不是昨晚报过警的?

听筒里有七嘴八舌的背景音传来:天啊!怕是从楼上跳下的吧?谁知道呢。阿弥陀佛!昨晚我还看见有警察过来呢。这大兰姐可怜哦!现在去享福了,熬到头了!唉!人这一辈子呢只要生了一个讨债崽就完了。听说这讨债崽还吸毒呢。是啊!娇儿不孝,娇狗上灶。一坨肉也要煮烂了吃。哎呦喂,别吵了!让阿三报警!有人大声制止,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个声音。

这几天一直有一群无头鬼拖刀拿棍堵在这家人门口,刚才我从这里经过,向院子瞄了一眼,就看见两具尸体横在院子里,地上有两滩血,也有脑浆。

我吓得张大了嘴巴,派完警,我气喘吁吁地坐在那里,动弹不得,好像被人点了穴一样。也许是脸色太难看了吧?小雁担心地看着我,说,麦子姐,你一定是低血糖病又患了,我去给你弄点糖来,你莫动,喔!三双眼睛一齐刷向我。我摇头,小雁咚咚地跑下楼。她们入职不久,哪里知道我得的是心病,患的是“血腥综合征”。我扶着椅子站起来,软软地飘出门外,我对自己说,我要去看风花雪月,要用它来冲淡心中血腥。终于踉跄到了大门口,穿过涌挤的肩头,花花绿绿的衣裙,顶着和煦的阳光,走在长长的大街上,哭得泪雨滂沱。

一天,局长走进110 指挥中心,我和小雁同时站了起来。局长呵呵笑着,怎么都站起来了?应该叫我坐啊!其时局长已经坐下了。我们也跟着拘谨地坐下来。局长说,麦子你在这个岗位工作十五年了吧?

我一惊,没想到领导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心暖暖地蠕动了一下。

熬了这么多年的夜,你辛苦了,户政科差一个人,组织上准备调你过去,么样?

不知为何,我没有欢呼雀跃,倒是一股失落像电流一样瞬间袭击了我。火红色的坐机静静地守候在面前,我抚摸着它,耳边仿佛响起了铃铃铃的呼叫,热血立刻沸腾起来,我又听到了生命的呼唤。

谢谢局长关心。我站起来说,我习惯了110 的工作,不想离开了……李菊,湖北省咸宁市作家协会会员,通山作家协会理事,通山一中高级教师。2016 年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守护花开》获香城泉都第二届文学大赛金奖。作品散见于《长江丛刊》《新作家》《参花》《东方女性》《白桦林》《作家林》《编钟》《九头鸟》等报刊杂志,有多篇散文入选珍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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