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两篇
2019-11-14刘凤和黑龙江省宾县工业信息科技局
■刘凤和/ 黑龙江省宾县工业信息科技局
东北说书人
生产队、筒子房,
炕上地下人欢畅。
说书讲古杨家将,
十冬腊月暖洋洋。
这四句顺口溜儿,说的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冬季村民听唱大鼓书的一个场景。那时,就时兴这个,大鼓书、大秧歌、二人转,是人们大碴粥、小米饭之外的精神食粮,也最为喜闻乐见。
我打小就喜欢听大鼓书,可能是受爸爸的影响吧。我家有两个人会唱东北大鼓,五大伯和爸爸,我非常崇拜他们。说起他们学唱大鼓书,这还要从头儿说起。我爸爸行七,他们哥儿七个,加上爷爷奶奶,一家9 口人,日子过得吃上顿没下顿的。爸爸读过几年私塾,建国后,又上了几年高小,也算个读书人。可能是读书人挑剔、爱干净、吃不了农村的苦吧,他干农活儿拈轻怕重、悄手蹑脚的。奶奶说,他生来就不是庄稼人那块料。可是他能干什么呢?爸爸听过人家唱东北大鼓,觉得这个行当不错,就央求奶奶让他学大鼓书。奶奶寻思这门儿技艺学好,以后也不愁吃穿,就同意了。于是,就把江北巴彦的老邹先生请到家里来,又给他们倒出来一个屋子,每天跟先生学东北大鼓。五大伯也不愿意干活儿,看这玩意儿挺好的,征得奶奶同意也跟着一起学。
每天天不亮,邹先生就教他们背诵大鼓词儿,有《杨家将》《呼家将》《三侠明武艺》等侠客、传奇故事。还教他们唱腔、道白、走台步、眼神、动作、击鼓、打板,以及和弹弦人配合、与听众互动等一整套的东西。贪黑起早整整学了三个月,又派人去满井街南边的崔家屯,把会弹弦儿的崔二先生请来,和爸爸搭一副架儿。爸爸开口一唱,邹老先生一听,嘿嘿一笑,高兴万分,可以出徒了,总算又培养出一个徒弟!临走,老先生把他用了多年的大鼓、手板、鼓架子、鼓键子、惊堂木等家什都送给了爸爸。奶奶用五斗小米作为酬谢,爸爸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大鼓书学好了,这回爸爸可忙起来了,他每天拎着大鼓和崔二先生一起东西南北村地给人说书。开始是他们主动到各个村子流动唱。后来,名声传出去了,不少生产队赶着大马车上门儿来请。爸爸说,他最难忘的是在满井靠山屯说书。他们刚一走进村头儿,队长就领人把他们迎接到一个干净的人家儿,火炕烧热,茶水倒上,杀鸡热酒,好生款待。饭后,生产队的大筒子屋早已收拾好,屋内打更喂马等人睡的火炕也已经烧好,炕上坐的地上站的,满满一大屋子人。爸爸站在一个小方桌前,一旁坐着的是弹三弦的崔二先生。只见爸爸右手拿起惊堂木,往小方桌上一拍,说书开始。那天他唱的是《杨家将》,讲的是老令公杨业率领杨家七郎八虎去金沙滩赴宴、后来如何冲出辽兵重围、杨七郎去搬兵遭奸臣迫害、杨六郎去找弟弟、老令公撞死在李陵碑前的故事。他一手敲鼓、一手打板儿,时唱时说,说唱结合。唱词时,在台上款款走动;道白时,站在方桌前,面向观众。手势、步伐、表情、动作随着剧情而进行。如讲到杨业父子三人突破辽军重围时,爸爸欣喜万分,哈哈大笑;唱到爷仨被困二郎山虎口交牙峪时,爸爸惶恐不安,忧心忡忡;演到潘仁美不发救兵,三人眼看着被活活困死、饿死时,爸爸又气愤至极,义愤填膺。真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惊心动魄,深深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观众,他们或反响热烈、鼓掌呐喊,或鸦雀无声、悲伤流泪。
由于唱腔优美、道白动人、声音洪亮、剧情生动精彩引人入胜,爸爸的大鼓书非常成功,一炮打红,在靠山村整整说唱半个月,村民们都不放他们走。那时妈妈正从巴彦到靠山村亲戚家串门,正好赶上爸爸说书。妈妈喜欢上爸爸的英俊潇洒和说唱功夫,经人撮合,她就随爸爸来到了他所居住的那个小山村。据说,五大伯也是在哈市韩家洼子说书,把五娘领回来的。
爸爸一辈子热爱东北大鼓。农闲时在家,有时哼唱,复习大鼓词儿;听收音机,也专听评书、东北大鼓;干农活儿歇气儿,给村民唱一段大鼓书,解解乏儿;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像小子结婚姑娘出门子,他也去给人家唱一段儿,图热闹、聚人气、招待客人。人家给他钱,他就会说:“帮你家捞忙,要啥钱!”
不过,爸爸说书也真的赚到了很多钱。他常说:“我家的那三间新草房,就是我在巴彦说书挣钱盖起来的。”那咱,在生产队干活儿,基本就不挣钱,我们一家七口人(后来分家七口人)的吃穿家用、我和姐姐妹妹上学读书,也是靠爸爸说书挣来的钱供给。
爸爸在说书的过程中,结交了许多同行的朋友,有说《罗成扫北》的李发、说《小八义》的武顺,爸爸还带了一个徒弟梁青山。他们有时就聚在一起切磋技艺。每年冬季农闲的时候,我家就来好多艺人,又说又唱的,我们都喜欢听。妈妈每天给他们蒸黏豆包、做猪肉酸菜炖粉条吃。我因为受爸爸的影响,也会说评书、唱大鼓、上网K 歌,给朋友们表演。
关于东北大鼓的起源,据说是清乾隆年间,北京弦子书艺人黄辅臣来东北献艺,吸收当地民歌小调发展而成。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经济复苏时期,还出现了一些家庭班组,专门说唱传统大鼓和新编的曲目,如《红岩》《烈火金刚》《林海雪原》等。现在,由于老艺人或老、或死、或改行,后继无人,面临失传。尤其是没有舞台、场地,受电影、电视、卡拉OK 等现代艺术的冲击,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和记忆。
最后交待一句,五大伯、崔二先生已病故,李发改行算卦,武顺年迈落魄、流落街头拾荒,梁青山务农种地,爸爸因为从艺时落下的咽喉炎、气管炎而不能说书,他的大鼓、手板等家什还在。爸爸说,留着做一个念想儿。
吆卖
提起吆卖,人们往往会想到老北京那地道的带着京腔京调的叫卖声。其实,只要你留意,东北大街小巷的吆卖就很有韵味儿。
清晨,天刚蒙蒙亮,乏困的人还在酣睡之中,就隐约地听见从窗外传来:豆腐,大豆腐——,浆子,果子,豆腐脑儿——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犹如晨鸡的啼鸣,叫醒了梦中人,也唤醒了东方的黎明。
我家居住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城市不大,总共也就十几平方公里。嘹亮一点儿的吆卖,能从城东传到城西,从城南传到城北。而且,有互相比试的味道。别的不说,单说这卖水豆腐,就有各种版本,不同的腔调,迥异的声音:斗啊,斗啊——逗佛,逗佛——都发,都发——打豆腐,打豆腐——这声音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时间久了,你不用看面孔,就知道这一声吆卖是谁家的豆腐,是用卤水点的,还是用石膏做的。
县城里有一条百年的商业老街,叫庙胡同。据考证,清代王大人(王绍元)建宾州府之前就已经有了。店铺林立,摊床成排,鸡鱼肉蛋,瓜果梨桃,饼子粥饭,日用百货,应有尽有。这里也是吆卖的聚集地,大型的叫卖场。城里人都喜欢到这儿散步、遛弯、买早点。一路走,一路听,吆卖声非常诱人。先是一两声的“独唱”:大西瓜,新开园大西瓜,又甜又起沙——包子,馒头,花卷,糖三角儿——如同唱戏,有人开了头,接着就汇成了吆卖的“大合唱”:大碴粥,咸鸭蛋,黏苞米,黄米饭——冯家大麻花儿,纯豆油炸,五元钱给你俩——马四广牛羊肉,无水牛羊肉——这还不算完,你从菜市场往里走,眨眼间就到了农贸市场。这儿的吆卖声更有特色。因为,这里卖的都是当地的土特产:哎,新甸大煎饼,入口即化,不咯牙,好消化——宁远干豆腐,薄如纸,用火一点就着唉——白石烧鸡,秘方熏制,吃一口想一辈子——宝泉小米,焖饭馇粥满口香——
如果你有兴趣儿走进宾州城的旮旯胡同,那吆卖声就更是五花八门:冰棍儿,冰棍儿,小豆子冰棍儿——锯盆锯碗锯大缸——磨剪子唻,戗菜刀——收破烂儿,废铜烂铁换钱唻——总之,你走到哪里,这一声声带有地方韵味儿的吆卖声就跟随你到哪里,像一首首民谣,带着醇厚味儿。
东北人的吆卖很有特点,有的还编成顺口溜儿。你仔细听,他们卖的是什么:南来的,北往的,大庆的,鹤岗的,这居仁大米是黑龙江电视台上榜的——呼兰的葱,阿城的蒜,宾县的菇娘杀口甜——松花江的鱼,二龙湖的虾,黑龙江的大马哈——这像诗一般的吆卖很有魅力,也最讨人喜欢。
如果你听着还不过瘾,那就请你去宾州的早市,那里有人唱着吆卖:朋友啊,你停一停,你站一站,你不买我不要钱;你闻一闻,你看一看,味道不香我倒给你钱——原来,这是一个小青年戴着耳麦推销十三香。
酒香不怕巷子深,美酒也要勤吆喝。吆卖,是广告的原始雏形,是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发明创造出来的。目的是招揽生意。同一行当的吆卖约定俗成,行业不同、口音不同、音韵各异。我爷爷的吆卖最有特色,山东音调里掺杂着东北味儿。他是一百多年前从山东逃荒来东北的货郎子,每天走街串巷地吆卖:洋针洋线洋胰子,烟嘴烟杆烟袋锅——由于他嗓门儿亮货品好,一撂下货担子,总是围拢一帮人。
过了山海关,都是活神仙。关东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乐观,再配上黑土地历久形成的独特的口音和方言,那一声声的吆卖就显得诙谐风趣儿。每一声都透着老东北的豪爽、幽默、豁达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