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地域“滋味”与“知味”
2019-11-14中国人民大学
■肖 晗/中国人民大学
地域色彩是文学作品中重要的表现元素,它与文学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作家汪曾祺一生辗转于高邮、昆明、张家口等地,他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了独特的“地域性”。“小说就是回忆”,八十年代后,汪曾祺以回忆的形式完成了地域性小说的书写,从儿时记忆里的高邮到四十年代的昆明再到六十年代的张家口,然而,无论地域怎样转换,情感如何变化,小说里的饮食书写却从未被销蚀。
一、故乡的咸菜文化
1947年,汪曾祺发表了第一篇以故乡为题材的小说——《鸡鸭名家》。在政治话语掌握主动权的社会背景下,该小说受到了评论家楼适夷的严厉批评。政治话语的禁忌使得汪曾祺以故乡为题材的创作出现了中断。直至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开始重拾故乡生活的美好,并创作了一系列故乡主题的小说。此时,汪曾祺对故乡的重写里增添了饮食活动的元素。而他的饮食书写则进一步放大了故乡人身上的俗气和人情味儿,成为故乡题材的显著特色。
故乡系列的小说总少不了一样吃食——咸菜。他笔下的故乡有趣得紧,“这儿”“这里”“这个地方”到处离不开咸菜。“青菜小鱼,臭豆腐、腌辣椒”(《大淖记事》)、“类似咸菜的蟛蜞,被盐腌过的没有什么肉的小螃蟹”(《黄开榜一家》)、自家腌的红萝卜(《榆树》)……咸菜是故乡人一年四季必备的下饭菜。
故乡人似乎继承了中国固有的咸菜文化。传统的咸菜文化最终指向的是食物本身的廉价性。也因此,故乡人的主食通常是“脱粟的糙米”,是“一碗紫红紫红的米饭”(《大淖记事》);是一家上下都离不开的“红糙米饭”(《黄开榜的一家》);是一碗碗“糙米”(《故乡人》)……糙米,是除了外壳之外都保留的全谷粒,是只经过一次处理的稻米,口感极其粗糙。但由于其处理流程简单,通常是米店最便宜的米种。这完全符合汪曾祺对故乡人的塑造,故乡人依靠买卖和土地为生,生活缺乏明显的安全保障,具有鲜明的脆弱性。贫困,是他们重要的生活主题。这也使得他们对于食物的选择只能止步于生存,咸菜文化是他们日常必备的调剂。在咸菜文化的导引下,汪曾祺继续带领着读者旁观并感受故乡人的“吃”。
《大淖记事》里,汪曾祺记述了挑夫们对“吃”的原始体验:
只在嘴里打一个滚,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了;吃得那样香,你会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这个饭更好吃的饭了……
这是一种对食物粗暴的接受,没有品尝“味”的过程,反而“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了”,食物经过喉咙,到达胃,便完成了它的使命。故乡人对食物的粗暴接受显露了他们的饮食态度。故乡人在简单粗暴的吞咽中,将难以下咽的红糙米饭和咸菜“吃得那样香”,这暗示着他们不仅缺乏选择食物的能力,还丧失了对“味”的体验。吃,在故乡人眼里不过是一种以填饱肚子为目的的行为活动。粗暴的吞咽与廉价的食物,都只是为了满足活着的生理需求。小说里“吃”与“活着”紧密相连,共同构成了故乡生活的主旋律。在这一生活主题之下,故乡人不得不恪守着“穷吃”的饮食观念。透过故乡的滋味,汪曾祺不停地向读者传递着小民百姓的苦楚与艰辛。
二、昆明的街头巷尾
昆明,是汪曾祺离乡后的第一个落脚地,也是其地域小说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谈起昆明,汪曾祺便忍不住地大谈联大附近的小食摊。各色小食自然也是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汪曾祺总是以联大人的身份写昆明的吃食,写联大人眼中的食物。联大,一个战火中诞生的高校,像个奇迹似的保留着中国知识的火种,这儿的学生在抗战后走向世界各地,成为各领域的才俊。然而,汪曾祺笔下的联大人却是这样的:“联大的学生都有点像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日规》);“大学生都是消化能力很强的人。”(《落魄》);“我们都是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老鲁》)……
同样,联大人眼里的“滋味”是这般的:校舍外的小食摊是“南北并陈,风味各别”,饮食活动是美好而有趣的。他们看桃花面的制作:他(贵州人)把馄饨馅一小疙瘩一小疙瘩拨到汤里下面。有人问他:“你这叫什么面?”这位贵州老乡毫不犹豫地答到:“桃花面!”贵州人将馄饨馅“一小疙瘩一小疙瘩拨到汤里”,动作随性而优雅,而以桃花命名馄饨疙瘩的行为更使食物本身变得妙趣横生。
这样的饮食活动似乎只有通过这些年轻知识分子口中道出,才会如此美好和有趣。摩登的姑娘们给油渣饼起名,青年的大学生即便“皮鞋底下有洞”,脚下“空前绝后”,也依然如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在作家的眼里,这是一群有趣的人,在战火日渐向南蔓延的岁月里,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一抹亮色,无多少忧愁,总是为自己寻些欢喜,就像张爱玲在空袭后拉着好友满大街找冰淇淋一样。青春在任何一个年代里,都是活力的色彩。于是,汪曾祺不竭余力地为“好吃”找理由:食堂到处吃的“八宝饭”(夹杂了砂石、谷子、稗子、糠屑的红色糙米)和“毛皮肉”(带毛的猪皮),没有油水的吃食难以满足学生们“刀子似的胃”……
透过街头巷尾的饮食,汪曾祺发现了不一样的联大人。这群可爱的师生越过校园的围墙,找寻日常饮食的乐趣,从简单廉价的小吃中获得精神的满足。仅仅一方吃食,却让读者感受到了压抑背后的欢愉。
三、张家口的漫山遍野
1960年,汪曾祺作为摘帽右派被农研所派遣到沽源的马铃薯站画图谱。沽源县位于阴山以北,属于张家口的坝上草原,地广人稀,畜牧业和农业都很发达。此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出现了全国范围内的大饥荒。而农研所因其农业优势并没有立即陷入窘困。被派遣到此处工作的汪曾祺自然也不为饥饿烦忧。不仅如此,汪曾祺偶尔还借职务之便为身处北京的妻子及三个年幼的孩子带回充足的食物。汪曾祺的三个儿女回忆,父亲曾多次从张家口带回口蘑、土豆、甜菜和黄油等外界少有的食物。小说《黄油烙饼》中父亲的形象,正是汪曾祺以自我为原型创作的。汪曾祺在张家口的工作极大地缓解了灾荒给家庭带来的冲击。坝上充足的食物使汪曾祺一家免受饥饿的威胁。汪曾祺对此一直心怀感激。在这样的情感基调下,张家口被他描绘成了一个“好地方”,食物也理所应当地成为张家口被美化的原因。
小说《七里茶坊》中,充足的食物使坝上成为一个“美丽的天地”,也使外人对坝上的生活心驰神往。在老乔和老刘的对话里,坝上是一个“只要收一季莜麦,吃不完”“吃起肉来不是论斤,而是放开肚子吃饱”“满山的鸡蛋捡满了算”的地方,坝上“漫山遍野”的食物让他们羡慕不已。充足的食物不仅影响了外人对坝上的认知,同时还影响了身处其中的坝上人。《七里茶坊》中汪曾祺借老乔之口称:“坝上人都豪爽,大方”。食物正是他们豪爽的资本:装一车山里红到坝上,下来时驴车换成了三套大马车,车上满满地装的是莜面……
食物的富余冲淡了社会的丑陋。小说《七里茶坊》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坝上人顶着风雪为坝下屠宰场送牛。在这一情节的塑造中,食物的意象再次出现。土地与娘们儿,几乎是传统农民的全部生活。对农民而言,由土地所产生的食物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同样,坝上人也看重食物。推己及人,他们认为“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于是,为了让坝下的人们能过上一个好年,坝上人不惜顶着风雪赶路。这一情节之中,去屠宰场送牛已经不仅仅是坝上人的工作,更是他们对坝下人的关怀。汪曾祺通过最简单的食物补给,表现了坝上人的善良与真诚。因为食物,汪曾祺对坝上下放的生活充满感激,也因为饮食,张家口的坝上被汪曾祺描绘成一个人间天堂。在他笔下,“坝上是个好地方”、“是个奇妙的、美丽的天地”。小说里六十年代的坝上平静而宁和。即便这份生活描绘得太过美好,也太不真实了。
汪曾祺的小说恰到好处地运用饮食这一文化元素,以最基础的滋味来描绘不同地域群体的生活,借由人间的烟火味儿,来表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欢愉悲伤。这是汪曾祺的写作特色,他没有过多地渲染世俗生活这一主题,因为他“没有那么多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他希望他的作品能使人获得生活的信心,真正做到有益于世道人心。于是,他借由饮食这一寻常不过的日常进入人的生活,让读者自己去细细品味背后的欢愉、悲伤与绝望。
注释:
①汪曾祺.《桥边小说》,选自《晚翠文谈》[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119.
②汪曾祺.《大淖记事》,选自《汪曾祺小说全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469.
③汪曾祺.《日规》,选自《汪曾祺全集2 小说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155.
④同上.
⑤汪曾祺.《鸡毛》,选自《汪曾祺全集1 小说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454.
⑥汪曾祺.《七里茶坊》,选自《汪曾祺全集1 小说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445.
⑦赵园.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99.
⑧ 铁凝.《温暖孤独的旅程》,选自《一千张糖纸》[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5:166
⑨ 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选自《汪曾祺散文 自得其乐》[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6: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