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与晃动的时间
2019-11-14阿占
阿 占
喑哑之声从深处传来
一条二十年的老木头船,用凶恶的风浪做了纹身,满布的杀伐之气,就像那些久经沙场的武王。现在,它被搁置在早春的岸滩上,正午时分,若靠近船身,能听见喑哑低闷的声音从深处传来。榫卯彻底相离,怕是生命里最后的动静了。
喀吧一声!榫卯相扣,这是新船才有的资格。新船和新房子一样。从前新盖的大木梁架结构的房子,房架上柁没完全装到位,经过一段时间的居住,被烟火气焐热了,被人的呼吸落实了,会发出喀吧一声。新的,边簧和边槽之间即便较着劲,仍不会开裂和变形。老船恰恰相反,响起来的,是散了架的声音。一声成谶,便已归天。
再看老船,好像被烧刀子泡过,泛青,泛蓝,泛黄,泛灰,泛白,泛一切天翻地覆的狠颜色。烧刀子是什么?因为度数高,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渔把式们都知道,烧刀子之烈,遇火则烧。入口如烧红之刀刃,吞入腹中燃起滚滚火焰。出海打渔,在冰冷的天海之间,正是凭借这一腔刚烈,渔把式们才能找回存在感。
渡海的老船,当年渡的是苦难,渡的是艰险,能够从这些个中间抽身而过的,怕也只有仁慈了。老船身上的每一块木头都有灵性,早就成了雷电的一部分,成了风暴的一部分。老船曾经对主人说过,如果有一天老了干不动了,要将它留在大海上,随风浪漂泊,逐渐解体。或者在某个瞬间凭借风浪与礁石的夹击而粉碎,转眼沉入海底,成为深蓝的深处,这些都可以让老船拥有从生到死一直属于大海的荣耀感。死于大海,老船相信还会有来世。
至不济,也要拥有滩涂一隅,对死亡保持觉知,潮汐涨落,时间显示出不动声色的力量,生命之光与死亡阴影重新融合,流沙如软金覆盖了所有的秘密。
主人肖老大没有背叛老船。在渔村,老船不能用了,拆卸变卖是一种约定俗成,十个有九个船老大都会这么做——头颅拆分下来,卖给流动的小贩,改造成简易住房;躯体卖给家具商,打磨上漆,以老船木的噱头哄抬几番;心脏和大脑卖给收废铁的,与废弃易拉罐混为一谈……大多数船老大都希望那些驾驶舱、发动机和螺旋桨能卖个好价钱,除了肖老大。他知道老船不想这样死。相会过千军万马,最后落得变卖残骸,这样的过程比结果还要疼痛。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丢失未来,而在于没有了过去。唯肖老大惺惺相惜。
不过是一条渡海的破船,留着干什么?人们不解地问,包括肖老大的儿子。肖老大陡然大怒,在儿子脸上甩了一个巴掌。
回想起海上的苍茫日夜,一切背景都简化了,都退后了,只剩下孤独的海平线。肖老大和老船始终没有发现岸,他们固守着心中的石头,彼此默契。来了好潮水几天几夜不能睡觉,要趁着潮水浪峰抢鱼。在风口浪尖,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吼起来。置于风暴的中心,他们把自己抛了出去。
肖老大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一年的农历九月初五,早晨出海还是漫天的胭脂彩霞,到了中午头儿海就怒了,眨眼功夫,灌满铁铅的云层越来越厚,沉沉地碾压而来。肖老大从没见过这么逼仄的天空,他感觉快要憋死了。忽然,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最小的如鸡蛋,大的竟好比半块砖头。那浪啊,扯天扯地。一个浪峰过来,船被抛了出去;一个浪峰过来,船又被接住了。渔伙计们不是吐出了苦胆就是吓破了胆,根本无从下手,只听任老天安排。
无数的浪峰之后,船竟然没翻,肖老大还活着,天空放晴,他像一个刚刚经过了坟墓的人,抖掉浑浊,爬了出来。
一起组成举世的废墟
肖老大与老船相依为命,彼此的悲喜是连同着生死沉浮一起完成的。
二十年前,肖老大正值壮年,那个吉日,他兴兴头头地置办了渔网渔具,在新船上贴满了对联。大桅上贴“大将军八面威风”,二桅上贴“二将军日行千里”,艄桅上贴“三将军舵后生风”,四桅上贴“四将军前部先锋”,五桅上贴“五将军五路财神”,船舱内贴“船舱满载”“积玉堆金”,大网上贴“开网大吉”,船头上贴“船头无浪多招宝”,船尾上贴“船后生风广进财”……终于,一切停当了,放炮仗,请财神,做羹饭,下水。
工事一尺,命大一丈,船通常需要三年两修。过去的二十年里,肖老大都是按照这个频率把船交给石老二,就像肖老大的爹把船交给石老二的爹,一样。
从祖上开始,石家就是半岛地区有名的修船匠,凭借一把斧头、一把刨子、一把锯子、一个凿子、一些麻丝、一点油灰,石家在不同的渔村里施展着匠心和苦心。修船攸关渔家性命,非同小可。整个木头船都是手工打造的,修补只能依靠手工推进,一寸是一寸,一厘是一厘,想快也快不起来,即便五六米长的小船,缝缝补补也要七八天功夫。
修船是一种悟性,更是一种缘分。以前这门手艺不传外姓人,师傅门下颇为拥挤,后来木船被铁壳大船替代,再加上修船又累又枯燥,很多人转行不干了,修船匠就跟海里的鱼一样,越来越少,几代人的手艺快要走到尽头了。
老船最后一次修整是两年前的事情。伏天休渔,渔民进城打工,修船匠却是最忙的。石老二戴着草帽,衣裤严实,为了躲过毒日头,他凌晨四点半就得开工。肖老大提了茶水去看他,顺便也去看看老船。他们躲在阴凉地里歇晌,没有一丝风,满世界闪着针尖儿一样耀眼的光。
这船到年岁了,石老二说。我也到年岁了,肖老大说,春秋天三五海里跑跑,捞点小鱼虾,就消停了。后来又说到了各自的儿子。肖老大的搞养殖,石老二的开渔家宴。年轻人谁会守着一条船过日子呢。
茶水浓酽方能解暑,茶锈如铁,就像岁月的坚硬。肖老大给石老二递了烟,继续说下去——那些年,船把肖老大带到了不为人知的所在,海怪、大鱼,他都见了。大鱼的脊背是黑色的,拱形,就像退潮时露出的岛子。有月亮没有风的晚上,船把肖老大带到海中央,大鱼就会来报信,告诉他在哪里撒网能满载而归。鱼嘴一张一合,清脆的声响能在水面上走很远。肖老大就仰天长笑,那笑声甚至能把月亮击落……
夏天之后,肖老大与石老二再无后会。又过了一个夏天,肖老大与老船一起上岸,渔网渔具都撒在房顶上,老船则风化于天地自然之间,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也许用不了多久,人们会说,看那老船,像被狼吃剩的牛或马的骨架,也像被人和猫吃过的鱼的骨架。肖老大必定更老了,每逢大潮之日,孑孓而行于岸滩。
海风啸叫起来,浪的堆叠如雪,他和老船一起组成了举世的废墟。
陷在晃动的时间里
早先的码头十分简陋。海湾兜转,几进几出,寻个避风的地方,垒上一行石头就是堤坝了,堤坝上再码几块方形的条石便有了缆桩。
码头既泊船也进行渔货交易。渔船通常在下午收山,正是码头最喧嚣的时刻,叫卖声、装卸声、砍价声混杂在一起,掀起的鱼腥气随波浪漫涌,从来不会消散。
船老大们穿着橡胶裤,滴着海水,一身咸腥湿漉。这些常年闯海的人,满脸粗暴美学,额头上写满了曾经的航道,有深有浅,有激流也有暗礁。
渔获被搬到了码头上,船老大开始和鱼贩子讨价还价。贩子杀得狠。末了,好歹也得卖,且并不是现钱。马达突突直响,又一条船靠岸。几个鱼贩子不约而同地扬手甩掉半截烟,围上去,掀起一阵新的热闹。在炸雷般讨价还价声中,成筐的鱼虾被装车运走。沿途散落下几只透明的小虾满地乱蹦,运气好的蹦回了海里。
天没黑,吃饭还早,几个渔伙计开始整理渔网。网目之间牵扯了水草、塑料袋,诸多杂物如果不拿掉,收网拉鱼的时候会很费力。就这样忙活到日头偏西,船老大方能带着一身疲惫,朝炊烟的方向回返。
最让人害怕的是,船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了——那一定是出事了。船,可以打缆停泊,可以隔水泊锚,却不能突然返航。太阳才爬升了一半,离下午还早,一条或几条突然回来的船足以让渔村里的每一个女人挂起愁云。她们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山坳的玉米地里,从屋前的花生地里,或者从织网的飞梭上,从晒鱼的竹竿上,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恐忧:这么好的天气,咋回事?
随后齐齐地扑向码头。
码头为渔获丰收提供T台,为生活秀制造场面,也可以冷血地演绎出期盼与喜悦的对立面。当不可预知的风暴发起杀戮,从码头上抬下来的一具具尸体,枯峭形骨,颜色全无。
女人在离别的码头目睹男人最后的遗容,嘶嚎大哭,发出动物的哀鸣和植物的尖唳。褶皱相似的船老大、修船匠、渔伙计,脸上堆起不同的悲戚,在码头上徘徊着,想说一些宽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好站在码头上,站成等待的模样,挡住冽冽北风,挽起船缆的手上皲裂的口子也在悲伤啊。
在渔村,这些都是必须经历的一部分。农耕区的二十四节气歌,意味着生产和生活周期是按年计的。渔家从小烂熟于心的则是潮水时间歌,它非常复杂,每一天都让人心生不安。
出海,深陷在晃动的时间里。站着是晃动的,躺下是晃动的,捧着碗吃饭也是晃动的。在晃动的每时每刻,却要对所处的位置做出准确判断,否则将永远无法离开大海。
渔村的等待,埋没于忧伤的时间里。总有一个未归人。有的是丈夫出了海,有的是儿子出了海,有的是父亲出了海,有的是兄长出了海。在那些悲欣交集的日子里,他们不停地离开码头,又不断地回到码头,中间的迂回,或许就是一生。
出海的人和等待的人,心硬起来。
巨礁穿起怪兽的大氅
行船闯海,命运多舛,心若不硬,只能破碎,甚至疯魔,那样的话,日子也就没法过了。几乎每个渔村都有这样的疯女人,多年以前,大海咬痛了她。
天黑前,疯女人会准时来到码头,坐在缆桩上,逆着天光,三分之二的肢体埋在暗部,加之衣衫破旧,头发散乱,越发混沌不清。她直直地看着码头上的男人搬运渔获或者其它什么,偶尔自言自语,反复都是那么一句,且明显带着责骂的口气: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码头上的人渐渐散去。终于,最后一阵摩托引擎声彻底消失在村口,夜幕砸了下来,就像人间剧场失控的帷幕,一瞬间天就黑了,码头沉浸而去,沿岸的巨礁穿起怪兽的大氅,随潮声耸动,各种影子在意识里行走,与暗喻为伴。
是啊,月亮升起之前,黑色足以让所有停泊的渔船塌陷。
疯女人依然坐在缆桩石上,像一条风干的瘦鱼。劳作结束的家人远远地喊了起来,回家吃饭啦,通常是儿媳,等船的疯女人才起身,跟在儿媳的身后走了。
如果去打听疯女人的由来,得到的版本往往相似: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已经五十多岁了。年轻时从南边的渔村嫁过来,是个织网好手。一梭一线,一纺一目,斗网、撒网、拦网,不管网眼是粗是细,都不在话下。她还带来了祖传的古法工艺,渔网的最后一道工序不刷桐油,而是涂浸猪血,寓意为“刷腥”,图个多捕鱼的好兆头。本村的邻村的都来找她织网,人人都羡慕她家的日子好。
又或者,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已经五十多岁了。年轻时从北边的渔村嫁过来,是豆腐匠的女儿,带着一个磨豆子的磨盘,在婆家开起了豆腐坊。她爹那时身子骨还硬,经常会在月光皎白的凌晨赶到,告诉她一些做豆腐的秘方:泡豆子的时候,抓把麦子一起泡,一起磨,出锅的豆腐有了小麦的筋道,自然不容易散。她很快做出了远近闻名的豆腐,别家的豆腐切开就散,必须用碗盛,她做的豆腐用手托着就可以拿回家了。
接下来的几乎就一模一样了。
大约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出海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以后,在每天相同的时间里,她还是到这里接船,等丈夫的船靠上码头,好帮忙收渔获。
在渔村,“寡妇”依然是个不吉祥的名词。丈夫死了以后,她一直没改嫁,给四里八乡晒紫菜、织渔网、卖鱼虾、做豆腐,挣些活命钱,等到磕磕绊绊地把孩子养大,她的双手已经被长年累月的劳作打磨得像锈铁,像腐木。
渔村地少,种粮食活不了命,只能去海上讨生活,父亲干不动了,儿子顶上。父子不同船是沿袭至今的习俗,惟有这样,才能保全一个家族的血脉。她总共有三个儿子,其中的一个儿子长大后执意要做船老大,她坚决不同意,打他,也打自己。可他是船老大的种啊,源头在岸边,去路,却必定在海上。他只一意孤行,到了更远更野的海上,用身体丈量涌动的大漠荒原。
大约十年前,儿子出海再也没有回来。她不相信,下次涨潮一定会回来的,她逢人便说。
唉,那个年代的渔村总是伤痕累累。行于风浪是船的宿命,也是渔民的宿命。渔民和大海的关系,有点说不清,是病人与医生,是选中和被选,是互相供养,是愿赌服输。
领受的龙王报以微笑
祭海的牲礼供养过了,领受的龙王报以微笑。
渔民眼里的海,充满了生命意志与神秘能量。抛却月球和太阳的引力作用不论,他们宁愿相信龙王真的存在——龙王的吐纳呼吸制造了海水的涨涨落落。时间一到,推波助澜,迅猛上涨,达到高潮;时间一过,层层退去,低潮停驻。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到了海上,很多事说不清,渔民只能投以敬畏,默默护持着共同的见知与秘密,想尽各种办法与大海讲和,小心翼翼又勇敢坚韧地从海里讨回想要的生活。
“海者,晦暗无知也。”不祭海,渔民们不敢在春天撒下第一网。祭海在渔村是天大的事。五百年以前就形成了节日。中国北方海边,田横岛祭海节是规模最大的,每年春汛来临的时候,田横渔民修好了船,添置完渔具,把渔网抬上船,准备蓄帆向海之前,会选一个黄道吉日——农历的春分。
四更五更,海边已经备好了供桌和祭案,船老大们将彩旗猎猎的渔船行到村前海湾,船头面向大海,一字排列。祭祀前,要用黄裱纸写好“太平文疏”,通常由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完成,以示虔诚。祭祀时,数十名壮汉擂出鼓声,四乡八疃汇聚一堂,喝酒吃肉,胜似过大年。剧团扎台唱戏三天三夜,秧歌、腰鼓、高跷也耍了起来。在自然崇拜的仪式中,渔村邻里的人情更加深远和牢固。祭海仪式结束后,船老大们带着分来的贡品,赶赴大海。
“潮”和“汐”被用来界定白天与晚上的海水上涨,后来,约定俗成,潮和汐也就统称为“潮”了。潮水涨落,能繁衍生息,也能销金熔银。船浮在无底的深渊之上,空茫无望,和在黑暗中行走相似,渔民们习惯了随浪涌派遣心跳,演绎出沉浸式风暴美学,且从未停止过对于自然的解读,那些口口相传的谚语,是潮水日子里的草根教科书。
“二月清明鱼是草,三月清明鱼是宝”“早上空打空,晚上驮不动”“台风过海蜇无”,这些说的都是渔汛与潮水的关系。
“早有胭脂晚怕白,天见此象大风来”“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北打闪起狂风,西打闪雨重重”“春风不过宿,一天南来一天北”,这些都与风相关,而风向直接决定着渔汛。
“正月十九观音暴”“三月清明田鸡暴”“四月立夏暴”“九月初九重阳暴”“过了重阳暴,海过打铺好睡觉”,这些则概括了风暴发生的规律,说的都是大海翻脸不认人的时候。
渔民们彪悍的口音必定来自风浪的塑造,去声颇多,硬喳喳地,饱含着分量。
传世的银器悬于当空
一条白色的鱼从海面上跃起,向着东方,完成了两米左右的飞行,重复了一次,又重复了一次。在天与海之间,它的洁白似有珍珠光芒,亦如传世的银器悬于当空。岸滩上有人尖叫起来:快看!好大一条白鳞鱼啊。
这是一个转型后的度假渔村,欢乐着也嘈杂着,潮低水浅间,鱼的倏忽一纵是件惊艳的事情。人们举起手机,像瞄准那些超级明星一样,同时献上尖叫。
渔家宴老板站在海草房底下,远远地看着,心底涌起一阵不屑: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和内陆人啊。
在远海,确有飞鱼如鸟群,当空展开胸鳍,展开壮丽的飞行。鸟翼鱼身,身形如梭,流线优美,风力适当的时候,这些可以支持飞鱼跃出水面十几米,在空中最长停留40多秒以及一口气飞出400多米。它们在水下加速,一冲破水面就把大鳍张开,尚在水中的尾部快速拍击,从而获得额外推力。
飞鱼的飞翔,大多是为了逃避金枪鱼、剑鱼等大型鱼类的追逐,也可能因为船只的靠近受惊而飞。如此僭越鸟类特权的举动往往让它们搭上性命,撞在了礁石上,落到了海岛或甲板上。船老大常常在黎明时分捡起它们的灵魂,并悼念这场遗落的夜间飞行。
渔家宴老板是船老大的儿子,讲不完的海故事浸渍了他的童年。尤其在最冷的冬夜,船老大终于不能出海了,他一边在炉火上烤着干鱼一边讲故事,那是渔家传承了许多代的娱乐方式。
渔村有个好听的名字,鱼鸣嘴。城里人和内陆人被如此诗意的名字陶醉了,一个劲儿地跟渔家宴老板打听名字的由来。原先,此处水深域扩,不冻不淤,鱼汛时常常听到鱼鸣之声,在深蓝深处,在神秘的夜里,黄花鱼、黄姑鱼,咕咕咕,咕咕咕,像风中的歌唱,又像窃窃的私语。
渔村成海岬,向南伸入海中,站在上面,可以清楚地望见对面的孤岛。迎着风,大海开始涨潮,迭起层层白浪,推进,推进,撞击在岸边的礁石上,哗然盛开,又转身即失在无尽的蓝里。
很多渔村都在城市改造中消失了,渔村之上生长起现代化高楼,好像发生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渔村也都有着好听的名字,尧头村、砚台村、丰城、女岛村、叼龙嘴、南选……无不脱尘拔俗,背后似有故事,又好像不过都是海风里脱口而出的一声招呼,一个应答,就像“渔路淡如烟,烟中有人住”那样自然而然。
这些咸咸的名字,这些几代人不敢丢下的名字,或结合周边地理寓意,或因了某个传说,或承载着渔村的演化,如今已经藏进了盲区,永远不再与潮水相关。
活下来的船老大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严肃而不苟言笑,黝黑且精瘦,一副格格不入的旧时模样。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什么。小潮之时,他还是会抓起渔网去海边,站在礁石的高处抛洒而出,最后只有巨大的深蓝挂在网上,是水滴,而不是鱼。
海,每年都在缩小。环境污染、海面升降、地壳运动、河流淤积、人为填海,都是海的硬伤。
越过时间的峰棱,船老大或许想起了渔猎往事,那是船在移动,伫立在甲板上,他的第一个黎明和第十个黎明没有区别。单调、孤独和隔离,常常使船老大失去参照系。他强迫自己记忆着日出日落,识别每个星座,这些星星生活在大海之中,就像从前那些数不清的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