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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轻描淡写间
——李祯小说简论

2019-11-14张相宽

山东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余华作家小说

张相宽

自2015年发表《我,王昊鹏还有死掉的张东》以来,李祯已经为文坛奉献了《老友重逢》《生活的牙齿》《门不是我开的》等不少佳作,这位90后作家正日益显示出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和真诚的写作追求。他的写作轻松、随意,语言带着几分诙谐,在轻描淡写间写出了90后青少年面对世界时的孤独、彷徨与感伤,写出了生存本身的荒诞性,也写出了初步走进社会的待业青年在寻找自己人生理想时所遭遇的尴尬以及艰难。

当代中国文学进入新时期以来,50后、60后作家逐渐占据文坛中心,时至今日,他们的创作依然代表着中国当代文坛最为重要的文学成就。尽管70后、80后作家已经日渐成长和成熟,他们的作品亦不可谓不出色,但他们的锋芒依然难以掩盖50后、60后作家作品的光辉。由于独特的历史背景和成长经历,50后、60后作家大部分能够创作出具有历史纵深的史诗性作品,他们的驳杂、丰厚和深邃有时候让70后、80后作家难以望其项背。当然,我们也看到有的70后、80作家如徐则臣、张悦然等并没有放弃自己作品的历史深度,但相比较而言,反映历史纵深感的作品还是70后、80后作家的软肋。而90后作家和70后、80后作家相比,他们作品的历史性和厚重感更非其所长。面对这种窘境,90后作家如何突围而出?

李祯,这位出生在山东淄博的90后作家,他循规蹈矩地读完小学、中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北京从事编剧工作,现在也是“北漂”的一分子。从写作现状来看,他的确还是一个新人,他的写作在循规蹈矩之外,更有其独特超绝之处。李祯的写作,还是遵循着“写自己熟悉的东西”的普遍规律,他的写作大部分是关于他和他的“同学”的故事,他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挖掘着独属于他的写作资源。但是,他的语言和表达方式是颇具特色的。李祯具有超绝的语言驾驭能力,他的语言朴素、轻灵,带有几分诙谐、戏谑与自嘲,显得轻松自如,举重若轻。同时,90后的生存经历,使他缺少历史负累,更不屑于道德说教,他写自己身边的“小事”,这使他在写作时更为从容、自由,轻描淡写便成为他写作的主要特征。李祯把生活的沉重化轻,把崇高的友谊亲情化轻,把严肃庄重的语言化轻,就构成了他轻描淡写的风格。

李祯轻松的写作心态还体现在小说人物的设置上。在人物设计和塑造方面,李祯显得有点“懒”,他小说中的人物几乎就没有什么“设计”。在李祯所发表的小说中,他的人物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如王昊鹏、魏晓、鸡爷、狗赫、白小宁等,这些人物出现在他不同的小说中,人物性格没有延续性,人物关系有时也会出现不同。比如魏晓在《魏晓是谁》中是狗赫的女朋友、在《生活的牙齿》中是鸡爷的女朋友、在《清晨做了个夜间的梦》中是王昊鹏的妻子。这让人想起马原的小说。马原的小说也经常会出现陆高和姚亮这两个人物,他们在马原不同的小说中现身,加上元小说叙事技巧的运用,使得马原的小说扑朔迷离,形成著名的马原小说的“叙述圈套” 。但是李祯的写作与马原的写作有本质不同,李祯的目的不在编制叙事迷宫,他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而比较随意的选择了同样的几个人物,这些人物并不具备性格的一致性,将他们的名字替换掉也不会对小说的主题造成很大影响。但是,李祯还是很固执地赋予他小说不同人物以相同的名字,这有利于唤起他过去的生存经历和情感经验,并使得他的零散的多部短篇具有了某种内在统一性。

人物在李祯这里只是情感、思想和故事的载体,独特的性格不是李祯所关心的。这又让人想起先锋时期的余华。在写作转向之前,余华曾经“粗暴地认为人物都是作者意图的符号”“对那种竭力塑造人物性格的做法也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我实在看不出那些所谓性格鲜明的人物身上有多少艺术价值”“我认为人物和河流、阳光等一样,在作品中都只是道具而已” 。直到向传统回归之时,余华才发现“人物有自己的声音”,意识到“贴着人物写”的重要性。 余华在前期重视“虚伪的形式”,沉迷于事物甚至人物的象征意义,只有到后来他才强调塑造个性鲜明、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和先锋余华相比,李祯小说人物的象征意义并不是太强,他的小说大多都是可阐释的,有着比较明确的所指。但和先锋余华相似,李祯小说中的人物之所以要出现,更多是因为他们是他过去人生的一部分,是他讲述“故事”的需要。

李祯,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李祯目前发表的小说皆为短篇,而短篇要在不太长的篇幅里辗转腾挪,就更加强调结构的精巧,李祯的小说几乎篇篇都是佳构,特别是每篇小说的结尾,讲究戛然而止,而又发人深思。但是,李祯的讲述方式好像又是传统的,就像一个胸有成竹、轻松自如的说书人面对听众诉说着一个个故事。

我们知道,中国的古典白话小说特别是章回小说脱胎于说书艺术,说书体小说总有一个跳进跳出的说书人叙述者讲述故事,运用说书口吻面对书场的听众讲评故事,这是古典白话小说的主要叙述特征。但是,自进入五四以来,中国小说逐渐获得日益突出的现代质,表现之一就是说书人叙述身份的改变和说书口吻的削弱。作为一位90后作家,李祯的小说从讲述上来讲好像回到了传统。李祯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有一个类似传统说书人身份的讲述者“我”,由“我”面对听众也即“读者诸君”——“你”或“你们”讲述“我”和“同学们”的故事。比如“我要跟你说说当下,我今天睡醒之前的插曲”(《我,王昊鹏还有死掉的张东》)“我要说说我们村子”(《老友重逢》)“好了,言归正传,我来说说杜学栋多爱兔子”(《兔人》)“首先,我要向你们隆重介绍一下他的基本情况”(《门不是我开的》)“你说,我该怎么办”(《鬼魂只在夜间游荡》)……在李祯的小说里,我们能够看到某些传统说书艺术的特质,但李祯的小说又是现代的,这主要是因为李祯小说里的说书人“我”是一具有现代情绪的讲述“自己”故事的叙述者,而传统说书人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而“我”对“你”敞开心扉的平等的交流、剖白也是传统说书所不具备、不擅长的。这种平等的交流、剖白也是形成李祯小说轻描淡写的一个成因。李祯好像是将“你”当作知心朋友一样,有点漫不经心,有点放诞轻狂,进行的是一种聊天式的交谈,由是形成了一种轻松舒适的讲述氛围。

李祯的小说讲究结尾艺术。

李祯的每篇小说都是一个简短的、情景式的戛然而止的结尾。李祯懂得怎样用客观的方式表达主观情感,深得言少意多的创作技巧。《清晨做了一个夜间的梦》和《门不是我开的》等小说的结尾都是简短的一句话,前者以“窗外,哔哩啪啦响起了鞭炮声”作结,后者以“我也快步往家里走去,不然,衣服会全部被雨水淋湿”作结。貌似不动声色,但在这戛然而止的结尾中内含着情感的波涌。李祯的小说不过度煽情,但客观化的表达方式反而使小说的蕴涵更为悠长深邈。《兔人》中的杜学栋上学时本来极爱兔子,小说却以“杜学栋让王慧兰炖个兔子给我吃”作结,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李祯用貌似传统的方式写出了90后青少年孤漠的心情,表达了对这个荒诞世界的看法,在赋予小说现代质的同时也使小说变得深邃起来。

和五六十年代之前的年轻人不同,现在的年轻人更加需要出去闯荡,就连农民也要到外地当农民工。他们必须到外面去,他们不能呆在家里种地或者混日子,他们必须具有一定的主动性,面对众多选择他们必须做出自己的决定。同时,由于本身的家庭背景的局限,面对世界他们更多的是感到无聊、无助、困惑,进而感到孤独和感伤。90后的情绪和思想特征在李祯的小说里得到了体现。

刚刚度过青春期,甚至也可以说正处在青春期的90后李祯的小说大都是青春题材,而性则是困扰青少年的永恒的话题。此外,李祯的小说也涉及到了死亡。正如《我,王昊鹏还有死掉的张东》里“我”所说的,“在我的青春阶段,性和死亡是我最陌生和恐惧的”。正因为“陌生和恐惧”,也才对之充满了好奇和关心。关于死亡,我们在李祯的小说里看到了张东的死、王昊鹏的死、毛超的死、小亮子的死、赵帅帅的死。事实上,李祯的小说里的死亡主题并不突出,作者对死亡并没有做深入的探究,其中很多人物仅仅是提到了他们的死。作者对死亡的思考与表现还有待进一步的挖掘。而关于性,则是贯穿李祯的几乎所有的小说创作,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提到了“我”或者“我”的“同学们”的爱情,以及对性的想象、恐惧、憧憬、逃离。在小说中,“我”总是暗恋“白小宁”,是爱情的Loser,但由于轻描淡写、轻松幽默的写作风格和创作心态,作者并没有赋予“我”的失恋多少痛苦。作者对青少年“性”的思考的表现比较深入,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让读者体会到突如其来的性给他们带来的惶惑,他们会怀疑自己是否有同性恋倾向的不安,有时甚至以远离与不介入显示自己对性的蔑视。李祯写出了青春期性的萌动,对异性的憧憬、追求,对性的想象、恐慌以及青春期的淡淡的忧伤。

无聊几乎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围绕着李祯小说中的人物。自己学习不好感到无聊,认为只知道抱着书本学习的同学同样无聊;失恋时感到无聊,恋爱着同样感到无聊;有工作时感到无聊,没有工作时同样无聊。毫无疑问,无聊有时候是90后青少年经常遇到的人生难题。与无聊相关联的还有孤独。孤独是后现代人类所面对的普遍境遇,李祯小说中的许多人物亦如是。李祯几乎所有小说中都有一个“我”,而这个“我”往往是学习不好、体育不好、身高不够,不受女生青睐,与老师有隔阂,朋友不多,经常因孤独而陷入苦闷。《魏晓是谁》中的狗赫当兵后携女友回来,也算是荣归故里,回来后找了些之前的同学、朋友聚餐狂饮,何等欢乐,但等那些所谓“朋友”散尽后却因孤独而失声痛哭。在《我们的朋友,可怜的胃》中,上大学时因为贫困经常受欺负的张大头毕业后经商发财有了出息,到黄岛出差时想邀请往日的同学到星级酒店聚会以显示自己身份的改变,但最后却因为只有两位同学赴宴而失落不已。李祯的多篇小说表达了人物孤独的感受,他们的心情就像天空一样,而“天空很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老友重逢》和《生活的牙齿》是李祯小说中难得的佳作,小说在反映孤独主题的同时揭示了人物心理的深度,具有一定的象征性,展现了人类生存的荒诞性。《老友重逢》揭示了“我”潜意识深处隐藏的负罪感和不安。小说中“我”将小亮子踹到河里淹死,毛超对人谎称小亮子是被人贩子拐跑失踪保护了“我”,但“我”此后经常梦见自己掉到河里痛苦挣扎,直到毛超离开村庄后“我”才摆脱了梦境的折磨。这样的写作方法无疑体现了小说的精神深度。这部小说也有一定的神秘性和荒凉感,引起人们的痛楚和悲怆之情。《生活的牙齿》中“我”和王昊鹏一直等待那莫名其妙响起来的“敲门声”的设置,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象征着人生找不到方向感的荒诞,使得小说具有了多种阐释的可能性。

对理想的追求与生活重压下的艰难挣扎体现在李祯的“京漂小说”《门不是我开的》,这又是一篇佳作。现在来看,李祯的小说是比较典型的“身边小说”,他只是写他自己以及他的“同学”的小事。淄博、黄岛和北京这三地都在他的小说里得到了体现,而《门不是我开的》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篇北京题材的小说。小说主要写“我”初到北京寻求工作,暂时寄住在“同学”张成和沈奇租住的房间里但最后被迫四处流浪的尴尬经历。小说不仅写了“我”的尴尬和困境,同时也写了暂时收留“我”而其实自身难保的张成和沈奇的窘迫。张成和沈奇在北京极其不易,租住条件不好,房东态度恶劣,但出于友情还是给“我”提供了尽可能的帮助。当无法帮助我租到合适的房子而又不好意思说出实情时,沈奇只能用“哎”来表达自己的无奈和无助。沈奇和“我”的几声“哎”道尽“京漂”一族的艰难和心酸。这部小说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心理描写、语言水平均属上乘,这应该得益于他在北京漂泊的生存体验。相对于李祯小说的“同学系列”,他的“京漂系列”小说为数甚少,相信李祯还能写出更多的更优秀的“京漂”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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