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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偷了他的车子

2019-11-14李晓华

湛江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大勇老太太老婆

◎李晓华

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瞧,大勇骑个电动自行车刚被交警罚了款,在妇幼保健院门口又遇到了这档子事,心里真是窝火!

大勇本来心情很好。老婆快要临产了,B超超出是个大头儿子,美得他做梦都笑出声来。心里激动,早上就起得比公鸡还早,到市场上买了新鲜草莓,又慌着为老婆煎鸡蛋、热牛奶,端上餐桌,想想没有面食不行,又跑到厨房切了两片面包。这种时候老婆可是特级保护动物,为此他专门买了一本《孕妇饮食大全》,边学习边实践,把个老婆喂养得滚瓜溜圆,穿鞋都弯不下腰去。

早餐摆上桌子,他兴冲冲溜进卧室,见老婆还在酣睡,就悄悄退了出来。老婆贪睡,睡不醒茶饭不思,还爱发脾气。刚结婚那阵儿,大勇喊老婆早起跑步,说锻炼身体才能保持精力旺盛。头两次老婆给他面子,勉强起了,可喊了没几天老婆就变了脸,整整半个月没让他近身,急得他一到睡觉就抱着枕头“煎腊肉”,反过来正过去,身下的床垫像烧热的锅底。

大勇简单吃了两口饭,匆匆赶到了单位。坐到办公桌前做完一份报表,脑子就走了神,呵呵,儿子这几天真是调皮捣蛋!在妈妈肚子里老闹了,小拳头这边一伸,妈妈的肚子上就起了一个小土豆,那边脚一蹬,又长出一个小芒果。儿子要是疯玩起来,老婆就像是一位超级的肚皮舞表演者,白中泛青的大肚皮真是变幻多端,有时整个肚子乱震乱颤,像是里面进行一场少林拳比赛。一会又平缓松柔,此凹彼凸,像是进行太极拳表演。每当这时,老婆都会惊喜地大叫,喊大勇这个唯一的观众看表演。

走了神的大勇正靠在椅背上痴痴地笑,老婆忽然打来了电话,说肚子痛得厉害,想是要生了,就打的先去了妇幼保健院,让他快点赶过去。

这个捣蛋的小家伙终于要来到这个世界了!大勇激动得头懵懵乎乎,身子轻飘飘的,就像充上了氢气的皮球,一不小心就要飘到空中。扣上电话,他跟同事打了个招乎,就冲出办公室,一只手滑着楼梯扶手连蹿带蹦地跑下楼来,跨上电动自行车就往妇幼保健院赶。

他的单位离保健院近,也就五百米的路程,穿过一个红绿灯再拐一个弯就到了。小城的街道不宽,路两边是新开发的三层店铺房,紧密地排列着家电、小饭馆、理发店、服装小超市等商铺。间或三三两两推着三轮车,卖烤红薯、冰糖葫芦,摊杂粮煎饼的小商贩,个个脖子伸得长长的,边吆喝做生意,边瞭望警惕着城管。整个街道乱哄哄的,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人多。大勇满脑子都是激动,对乱哄哄的街道视而不见,电动车也像是长了翅膀,勇往直前地往前冲,结果就稀里糊涂闯了红灯。交警倒是利索,敬了一个礼,十块钱的罚单就开了出来。交了罚款,大勇依然笑容灿烂,冲莫名其妙的交警挥挥手,电动车又往前冲去。拐过弯,一加油门,车子就冲到了保健院大门口,就在进入门洞的一刹那,一位六七十岁的高个老太太敏捷地往前一闪,双手展开,成大字型拦在了路中央。

好玄!大勇紧急刹车,还是差点撞到她。老太太上去就拽住了他的车子,凶巴巴地骂道:不长眼睛啊!寄车,寄车!两块钱,不寄不准进!大勇被刚才的险情惊得心脏突突乱跳,懵头懵脑地说,大娘,快放手,我老婆快生了!高个老太太恶狠狠地盯着他,泛黄的眼珠里喷薄着冷漠,一幅“黑山老妖”的凶顽相:你娘生了也不行!不寄车就别想进!大勇摸摸裤兜,刚想掏钱,手机突然响了,你怎么还没到啊?我快进手术室了!老婆声音焦急地又在催。大勇一慌神,电车又往前冲去。高个老太太正紧拽着车子,被带得一个趔趄,顺势坐到了地上,尖着嗓子叫起来:撞人啦!撞人啦!俺老婆子让这狗日的撞死啦!

抓住他!别让这狗日的跑了!高个老太太的同伙——另几位在大门口拦人的勇猛老太太也叫骂着跑过来,抓胳膊的抓胳膊,拽衣角的拽衣角,以特有的擒拿方式,把大勇擒个结结实实。

也许是小城每天的日子太过平淡了,刹那间就围过来一群看热闹的人,踮着脚尖,伸长着脖子,对着事发现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有位衣着光鲜的女孩,还拿出手机变着角度对着大勇拍,直拍得大勇脸上火烧火燎的,又急又窘地向老太太举手投降。

结果很简单,大勇乖乖交了两块钱寄车费,又赔了高个老太太二十元“医药费”才进了保健院。赶到病房,老婆正准备上手术室。

事情到了这里按说该结束了。可大勇的老婆生产时,遇到了点难题。由于大勇的殷勤照顾,老婆的营养足,胎儿的个头大,折腾了半天生不出来。医生只得把产道口剪开,孩子才顺利生了下来。这么一来,老婆就要在院里多住几天,等伤口愈合后才能出院。

住院就住院呗,问题是老婆住在这里,就意味着他每天要多次出入这个让他头疼的保健院大门,每次都要看到高个老太太那张凶巴巴的脸,还要在这张脸的鄙夷下,无比难受地交上两块钱寄车费。

小城不大,公交车通得少,按说骑个电动自行车挺方便、也很快捷。可这会儿电动车倒成了大勇的负担。来回步行吧,更不行!劳累不说,也忒耽误时间。大勇掰着指头算了算,这一天给孩子买尿裤、买奶瓶奶粉,买菜、做饭,杂七杂八的事算在一起,共出入了十一趟大门,光寄车费就白白花掉了二十二元钱,你说冤不冤!最可恨的是,最后一趟寄车时,那个“黑山老妖”不但对他翻白眼,还嘟嘟囔囔地骂:狗日的东西!生个孩子也没屁眼!

大勇直恨得牙痒痒。儿子生下来胖乎乎的、粉嘟嘟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特别像老婆,从护士手里接过来,他就亲不够。就是老婆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他也候在旁边,脸在孩子包裹上蹭来蹭去。这么宝宝贝贝的小心肝,让这个“黑山老妖”如此恶毒地咒骂,真是往他心尖上扎针。

大勇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是自个挨了她的宰,她反倒是一付受委屈的怨愤样。你说这人也太倚老卖老了吧!

春意已经很浓了,保健院门口的几株垂柳长出了嫩绿的枝条,一枝一枝低垂着,像是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低眉顺眼地躲避着门口几位瘟神般的老太太。大勇叹了口气,当爸爸的激动和兴奋,全都让这位“黑山老妖”搅乱了。仿佛是一杯甘甜的水中,丢进了一团污泥,那种发自内心的醇美、幸福和快乐,被蒙上了一层污垢,变得乌七八糟、面目全非了。

大勇一恼去找了保健院院长,质问道:你们从哪里挖来这些活宝老太太,在大门口横行霸道的!还怎么让人看病住院啊!

院长比大勇还要头疼,摇着胖胖的脑袋说,我也是没办法呀!不光保健院,咱们城里的其他医院、邮局、电信局,好多单位门口都有这么一群老太太,说好听点是看车,说不好听就是敲诈勒索。我们院里跟她们交涉多次了,劝又劝不动,赶又赶不走,就仗着年纪大,撒泼耍赖,影响了院里的声誉不说,还破坏了正常办公秩序,真拿她们没办法!

胖院长嘟嘟囔囔发牢骚,大勇却陷入了沉思,年轻人挣钱挣得没脸、没皮、没自尊;卖腚、卖友、卖祖宗。可这些黄土快要埋到脖子里的老太太咋也这么疯狂?为老不尊,撒泼耍赖,敲诈勒索,比起年轻人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唉!钱钱钱。

大勇无奈地往病房走。老婆的病房在三楼,走廊正对着太阳,用玻璃密封着,温暖而明亮,几位待产的大肚子孕妇正慵懒地围在一起,边晒暖边议论着。听生过的人说,生产时可疼了,这可咋办呀,我怕疼!一位娇滴滴的孕妇满脸紧张地说。怕啥!把孩子生下来,再疼都幸福!一位黑黑胖胖的孕妇坚定地说。我是盼着早点生下来,卸下肚子里这块肉,自由自在地去蹦去跳,靠墙站着的那位身材高挑的产妇挥动着手说。浓浓的温馨伴着阳光,在走廊里氤氲。大勇心里轻松了一点。

第二天的杂事更多,大勇又来回出入了十几趟大门。为了不惹气,他在脸上架了个大墨镜,衣领也竖得高高的,就像电影里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就连走路都轻手轻脚的,免得被高个老太太认出来骂。交看车费时,也尽量不说话,只把提前换好的零钱往老太太手里一丢,就垂着头走过去。一天都相安无事,偏巧快下班时,单位领导打来电话,说有个报表,让他过去填。等回到保健院,再交看车费时,身上换好的零钱就用光了。大勇愣了愣,摸出了一张百元大钞,晃了晃说,大娘,没零钱了,这次就算了吧。一位老太太伸手就抢,说是大钞可以找零。大勇耐下心说:我老婆在院里住着,我一天来来回回交给你们多少寄车费了,你们心里也清楚,天快黑了,你们也该收摊回家了,这次就免了吧。高个老太太已经认出了他,冲到跟前又翻着白眼恨恨地骂,狗日的,王八蛋!就是收了摊你也得拿!老娘跟你较上了,就是候到天明,你也甭想进。其他几位老太太也七嘴八舌地说:离收摊不是还有一小会吗,这是规矩,要是都没零钱,那俺光在这里学雷锋吧!

呵呵,还真够坚持原则的,风吹不倒,雷打不动,竟然还有脸提雷锋。大勇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质问道,这地方是你们家的?谁给你们的权力在这里要钱呀?

这地方就是俺家的!你狗日的不拿钱就是别想进!一句话把老太太们全惹火了,踮着脚尖把他围在中间,手指齐刷刷地点着他的脑袋骂。高个老太太还趁乱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

一阵狂轰滥炸,大勇脑袋嗡嗡作响。他定定神,一想老婆、孩子还在院里住着,能忍就忍吧,可又实在不想大票子被老太太们找成一堆沉甸甸的硬币,就点头哈腰地妥协道:我认孬总行吧!这门口是你们家地盘,这马路不是吧?这车子我放在马路边总行吧!

其他几位老太太相互瞅瞅,默不做声了。高个老太太却嗷地一声跳起来,尖着嗓门骂道:滚远点!路边也是俺的地盘!要放就放到马路中间去!

对!放马路中间去!其他老太太见高个老太太威风凛凛,大有痛打落水狗的勇猛气势,也忽地来了精神,跟着叫嚷起来。

欺人太甚!这马路也成你们家的了!这哪有天理!大勇脸色发青,气血一阵阵往头顶涌,忍不住吼了一声,我还就停马路边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老娘还怕你这个王八羔子不成!高个老太太跳起来,推起大勇刚支起的车子,咣!摔到马路中间的水泥地上。

大勇脑袋嗡地一声,浑身的筋骨被愤怒碾轧得咯咯作响,这个“黑山老妖”真是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怪物”呀!一大把年纪了,真是不明事理,不通人性!把人往死里逼呀!大勇的肺都快气炸了,可面对这样一群吹不得、打不得,吵不得、骂不得、哄不得、惹不得的老太太,他真是牛犊子掉进了井里,有劲使不出来,有火发不出来,活活憋煞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眼里闪动着看马戏时才有的兴奋和光彩;有的人却摇头叹息着,敢怒不敢言。终于,有位“正义之士”把他的车子扶了起来,又走到他身边,敢怒不敢言地在他肩上拍了拍,算作安慰,又迅速走开了。

大勇直愣愣地站着,眼里汪出了泪水,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何况是一群老太太的窝囊气。他想起了祖母,想起了外婆,她们是多么地慈爱啊!小时候他放学回家晚一会儿,祖母都会踮着小脚到巷口等他,寒暑不分,风雨无阻;外婆有好吃的就积攒下来,等他去了,就一股脑地拿出来,让他吃个够。可眼前这些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为啥会变成一群可怕的魔鬼呢?

大勇在上百双眼球的注视下发着呆,直到手机响了,才回过神来,老婆还在病房里等着他的晚饭呢,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忍了。遇到这帮老太太,莫说是他,就是大罗神仙也会束手无策、乖乖投降的。大勇铁青着脸,把那张百元大钞掏出来,毕恭毕敬地递到了高个老太太手里。

提着饭盒回到病房,大勇憋屈得真想大哭一场。老婆正靠在床上奶孩子,白晰的脸上泛着红晕,荡漾着幸福和满足。儿子小脸白白胖胖,正眯着眼睛,红嘟嘟的小嘴一吮一吮,躺在妈妈怀里吃得正欢。他强挤出了一丝笑,为老婆盛好饭,就接过了孩子。儿子吃饱了,两只大眼咕噜咕噜转动着,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大勇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把脸埋入孩子的包裹,两大滴泪水滚了下来。

老婆看他闷闷的,眼圈发红,人也瘦了许多,知道他最近忙里忙外的辛苦,从身后悄悄搂住了他的腰,趴在他耳边温情地说,老公,辛苦了!等孩子满了月,我好好慰劳你。

大勇心里一热,又两滴泪水滚了下来。老婆吃惊地问,老公,你怎么哭了?大勇含泪带笑地说,谢谢你,老婆,太激动了。

心里怕,大勇只能尽量减少出入大门的次数。买东西能多买就多买,就连做饭也不回家,租了保健院里的小厨房。虽然多花点钱,只要看不到那个老妖精,值。

老婆临出院的前一天,中午头太阳好,老婆说,你回家晒晒被褥吧,出院后睡着舒服。大勇一想也是,儿子生下来第一次进家门,说啥也得把家里打扫干净,营造一个温馨的“小窝”。拿上寄车牌,还没走出病房,脑子里就映出了门口那群“凶神恶煞”般的老太太,他心里一紧,步子也迈得怯了。就像是深入虎口的小羔羊,硬着头皮往前挪。

大门口静悄悄的,那些挡在门口如虎似狼的老太太们没了踪影。大勇心里猛一轻松。马路对面的护城河边,有几只小燕子飞上飞下,忙着衔泥垒窝。

仲春的太阳暖暖的,晒得人浑身发懒。大勇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走到路边的垂柳下,轻抚了一下嫩绿的枝条,枝条上,鹅黄的小芽尖正在吐露,如婴儿绽放的笑脸。他伸伸胳膊,扭扭腰,身子刚往后转了半圈,就怔住了。高个老太太一个人坐在他背后的躺椅上,一排绿色的垃圾箱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他心里一凛,刚才的爽快立时无影无踪,撑起胆子看了看,暖阳下,高个老太太舒适地躺在躺椅上,歪着头睡得正香,几只冬眠苏醒较早的蝇儿,在她的脸上轻舞着,一会在额头上来个探戈,一会又攀到鼻子上来个华尔兹,还有一只调皮的,趴到嘴唇上轻吻着。老太太半张着嘴,打着快乐的小鼾,对蝇儿的戏嬉毫无知觉。大勇料定,现在是保健院下班时间,大门口极少有人出入,其他几位老太太必是回家吃饭了。大勇定定神,心里放松了下来,又细细地打量起老太太,她面色红润,头发灰白,与常人无异。这老妖精头上也没长角,嘴里也没獠牙,可自己咋会这么怕她呢?

大勇怔怔地盯着老太太,被她欺辱的一幕幕又清晰地闪现、重播,又迅速发酵成一股股愤恨,在肚里子膨胀着。他四下看了看,保健院门口静悄悄的,远处的十字路口,有几位推三轮车摆摊的小商贩无聊地垂着头,呆坐一会,就把摊上的东西变换一下位置,吸引人购买。下班时间是他们的惬意时刻,瞭望警惕城管的那副紧张相也被慵懒所代替。

大勇手心里满是汗,肚子里的愤恨冲得他脑门发痛,他忧郁了片刻,把寄车牌往兜里一装,轻手轻脚地从老太太身边穿过,偷偷把自己的电动车推上马路,一加油门,嗖地一声蹿远了。

大勇回到家把被子晒了,又擦了桌子拖了地,直到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才把电动车推进贮藏室,摸了摸兜里的寄车牌,打的回到了保健院。老婆刚奶完孩子,慵懒地靠在床头上,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如三月的桃花粉里透白。他心里一热,忍不住吻了老婆一口,接过孩子逗了逗,心里就开始了盘算,所有的步骤盘算好,一股快意涌遍全身,呵呵!胜券在握,老天有眼,可以出口恶气了。他从兜里摸出寄车牌,理直气壮地往院门口走。

回去吃饭的老太太们都回来了,高个老太太也睡醒了,满面红光的,正围在一起说笑。大勇举起寄车牌,大大咧咧地叫喊着,取车,取车。叫你娘个头,取车自个推去!老太太们乱哄哄地骂了几句,又开始说笑。大勇心里暗笑,看你们这群老妖猖狂到几时?就装模作样地在一排排车子里找起来。来回走了两趟,晃晃手里的寄车牌,大声叫嚷道,我的电动车呢?我的车子咋没有了!

老太太们停止了说笑,大张着嘴瞧着他。高个老太太慌忙从躺椅上站起来,紧张地跟在他后面顺着一排排车子找。

又来回找了几圈,大勇的脸就沉了下来,对高个老太太说,我的电动自行车丢了,你们说该咋办吧!

高个老太太面色发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其他老太太也是一脸的责怪,齐刷刷地盯着她。正午的太阳忽有点热辣,几只在路边的柳树上唧唧喳喳追逐嬉戏的麻雀,也停止了欢跳,立在柳树杈上,歪着头,好奇地观察着大门口发生的事件。

大勇按捺住心里的快意,又叫嚷起来,你们瞧好了,寄车牌还在这里,你们一天收了我多少钱心里也明白!把我的车子弄丢了,你们得赔!

老太太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发起了愣。聚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忽又吵嚷着围过来,虚张声势地诈唬道,赔你娘个头,老娘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想耍赖,没这么容易!大勇抓住了高个老太太的胳膊,走!咱上派出所说说去!不赔我电动车,咱算不了完!

大门口又围过来一群看热闹的人。高个老太太挣扎着,脸色越来越黄,她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紧张地盯着大勇,脸上的凶相和冷漠荡然无存。大勇更得意了,嗓门也越来越高,老少爷们都过来评评理,这车子她该赔不该赔?

让她赔!让她赔!同样受过老太太窝囊气的人高声附和着。院门口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把门口的路都堵塞了,几辆汽车无奈地鸣着喇叭。

高个老太太身体前倾积蓄着力量,猛地一挣从大勇手里脱出来,敏捷地拎起躺椅上的破布包,就往马路上跑。想逃!没那么容易!大勇叫嚷着追过去,刚追了几步,老太太脚步忽地慢了,高瘦的身体如一片随风摆动的树叶,轻飘飘地晃了起来。随着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老太太如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地瘫在了地上。另几位老太太看了看,以为她又想耍手段敲诈大勇,意会地点点头,也不扶,也不叫,任由她躺在地上,却朝大勇凶狠地扑过来,揪领窝的揪领窝,掐胳膊的掐胳膊,把大勇擒了个结结实实。

大勇也以为高个老太太又要耍赖,挣脱老太太们的擒拿,走过去探下身子一看,高个老太太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呼吸困难,口吐白沫,这次是真的倒了。

娘哎!这下算是被她套牢了!大勇眼前一黑,四肢软绵绵的,像被放干了血的公鸡,刚才的神气荡然无存,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事情很简单,大勇在另几位老太太的押解下,把高个老太太送进了医院,交上住院费还不算完,还非要他一天三餐伺候她,要不就吵到保健院病房,让他老婆别想坐安稳月子。大勇咬咬牙,应了下来。这帮老太太都是生孩子坐月子的老手,知道哪里是他的软肋。

唉,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勇真是窝囊透了。

心里再气、再恼、再无奈,可在老婆面前还得处处小心着。老婆正坐着月子,见不得气,要是知道他捅了这么大个马蜂窝,气出个好歹!那大勇就连死的心都有了。

刚伺候了一天,大勇就彻底服了,这个“黑山老妖”实在难缠,吃喝拉撒杂七杂八的事很多,把他支使得团团转。中午大勇先伺候老婆吃了饭,晚去了一会儿,她就破口骂,王八蛋!想饿死老娘!大勇只得忍气吞声地解释,老婆大月子里饿不得,就先伺候她吃了饭。高个老太太把嘴一撇,不屑地说,不就是生个孩子,有啥了不起,俺当年生完孩子就下床做饭,晚一会儿男人就骂,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怀个孕就成了宝贝。

大勇恨得直咬牙,可再恨,也得陪出一副笑脸。伺候不好,她赖着不肯出院,那可就麻了大烦。大勇还担心,要是她家里人来找自己麻烦,那该怎么办呢?可奇怪的是老太太住院两天了,她家里愣是没一个人露面。

老太太嘴很刁,把小城能说得上来的名吃要了一个遍,还非要大勇买份肯德基送到医院。你说一个中国老太太干嘛要吃洋人的快餐,甜不甜咸不咸的,价格又贵。大勇不敢得罪她,只得硬着头皮买回来。老太太接过肯德基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放在鼻子上闻闻,又用手指头抹了点奶油,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吮,吮完又小心地包装好,塞到枕头下。

大勇真是忙得焦头烂额,老婆出院后奶水不足,他又得想办法给老婆催奶,还得沏奶粉喂孩子,洗衣做饭,忙完这些,又要瞒着老婆偷偷跑到医院照顾老太太。心里恼得狠了,就朝自个脸上掴巴掌。谁让他阴差阳错点子稀,摊上这种事呢?大勇觉得自己一不小心陷入了一片脏兮兮的沼泽,沼泽里的烂泥又黑又臭,他拼命地挣扎着,可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最后连呼吸都困难了。

好在有儿子支撑着。只要回到家,把儿子抱在怀里,他所有的委屈都会烟消云散。

好容易挨过了一个星期,大勇已是筋疲力尽,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正苦于无法招架时,老太太忽然主动提出来要出院。大勇真是又惊又喜又意外,可能是辛辛苦苦照顾了她一周,她良心上有所发现吧。正高高兴兴地帮她收拾东西,老太太忽又拉下脸说,你得赔俺一千块钱的营养费、误工费,俺这病还没好利索,回到家还得养。大勇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本以为她是良心发现,却原来另有打算!这“黑山老妖”的心肠真比铁石还硬,就是把心剜给她吃,也换不回她的一点善念。大勇在病房里来回兜了两圈,忽地挤出了一丝笑,大大咧咧地说,放心,不就是一千块钱,一分都不会少你的!先出了院再说。

那你把钱给了俺再出院!老太太眼睛亮亮的,闪动着狡黠。

大勇怔住了,半天才结巴出一句话,大娘,我也不容易,不做生意,没有买卖,在单位小职员一个,就靠那点工资过,老婆又生了孩子,日子——

你不容易,俺容易?王八蛋!老太太又恢复了“黑山老妖”的凶恶相,指着大勇的鼻子骂起来。

大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跺脚走出了病房,出来医院,肚子还胀得难受。

医院坐落在城北的郊区,附近的田野里开满了密密麻麻的油菜花,远远望去,大地好像披上了一层艳黄的毛毯。田间小道上来往着三三两两踏青的年轻人,拿着相机,摆出各种姿态,把春天的娇艳和自己最美的瞬间留下来。春风拂过,温暖湿润,大勇不知不觉被风儿牵着手,走向了美丽的田野。

回到家,老婆问他咋这么久才回来,大勇支唔着说单位有事,临时加了会班。照顾好老婆孩子,大勇坐下来抽了根烟,想想这些天受的那份屈辱,心里窝的气就一股脑地往外涌,唉,都怪这电动车惹的祸,要不是这辆车子,也不会惹来那么多的麻烦。他忽地站了起来,抓住电动车就是一顿猛擂,直到拳头鲜血淋淋,车子的塑料外壳破裂,才住了手。

晚上,大勇赌气没去医院。

第二天一早,医院打来电话,说老太太预交的住院费花完了,如不续交就得出院。大勇思忖了片刻,没好气地说,我没钱!你们看着办吧!扣了电话,把老婆孩子收拾好,匆匆赶到了单位。

心神不宁地挨过半上午,老太太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大勇心里就有点窃喜,看来医院已经替他把所有的难题解决了。正暗暗高兴着,门岗突然打来电话,说门口有位老太太找他,还骂骂咧咧硬要往里闯。大勇脑子一懵,浑身紧张起来,天哪,竟然找上门来了,这真是块甩不脱的粘粘胶呀,这要在办公楼里又吵又骂,那人可就丢大了。扣上电话,他离弦的箭一般冲下楼去。

高个老太太正推搡着门卫往里闯,嘴里还骂骂咧咧,看他慌乱地跑过来,干脆往大门口一坐撒起泼来,你个王八蛋!让医院把俺赶出来,你坏良心!俺要找你们领导评评理,俺就不信没人管你这个混账东西!

有几位进出大门的同事停住了,好奇地询问着大勇。办公楼上的窗口也伸出了不少脑袋。大勇浑身哆嗦起来,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他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用最大的嗓门吼叫道,妈!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行不,跟你儿媳妇吵两句,还用跑到这里闹!又趴到老太太耳边小声说,我叫你奶奶行不,别在这闹了,钱我身上带着,马上就给你,快走吧。

老太太强硬地说,你先给了俺钱再说。

把老太太送回家,大勇班也没心上,窝囊得睡了一下午,强打精神伺候老婆吃了晚饭,心里越发窝囊得难受,又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这个“黑山老妖”为啥就这么歹毒,把人往死里逼呢?为了钱就该这么凶残吗,凶残得可怕。

大勇带上门,悄悄遛跶了出来。

仲春的夜已没了寒意,路边不时飞过几只交配的昆虫,嗡嗡嗡的,把夜色点辍得更加温润。大勇却打了一个寒战,心里的冷意越来越浓。

大勇不知不觉来到了近郊的一个小乡村,村子周围工厂林立,村子里却到处是低矮破旧的老屋,显得颓废而没有生气。他在凸凹不平的小路上遛跶着,抬头看时,竟然鬼使神差地站在了高个老太太的家门口。他一惊,眼前又晃出了老太太那张凶巴巴的“老妖”脸,脑子顿时一热,压抑的愤怒腾地喷了出来,他噔噔噔跑到路边,捡起一块破砖头,往暗影里一闪,就往老太太家的窗玻璃瞄过去。

低矮破旧的小房子里忽传来了说话声,妞妞真乖,都能给奶奶做饭了。

奶奶,你病刚好,不能劳累,我伺候你。

奶奶给你捎来的肯德基好吃吗?

好吃!奶奶真好!

大勇犹豫着,举着砖头的手停住了。

小房子没有院墙,孤零零地座落在路边的空地上,他凑到低矮的窗前一看,房子里空荡荡的,靠东墙放着一张小方桌,两把小椅子,西墙铺着一张小床。昏暗的灯光下,老太太坐在床边,一脸的慈爱,怀里搂着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温馨地呢喃着。

大勇浑身一振,那一刻他想起了年迈慈祥的奶奶,肚里的火气也像被拔了气门芯的轮胎,噗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悄悄退了两步,轻手轻脚放下了手里的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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