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忘川

◇周天红

总想着能有一条小溪，满山滴翠，碧水静流，掬一捧喝了，一切就都忘却了。入夜，长江岸边小城的滨江路，人来人往，茶园小坐，总有一处清静之地。女人刚坐下，喝了一口白开水，随口说了一句。男人吃了一惊。

忘却，为什么要忘却呢？男人入坐，喝了一口茶，看了女人一眼。男人知道，女人一定是有话要说的。不然，怎么会相约至此。

女人看着男人有一丝想倾听的欲望，一切都说开了。倾听，城市的每一个夜晚，灯红酒绿，霓虹满天，都需要有人用心倾听，哪怕是一支歌一声车鸣一句蛐蛐儿的低语。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城里的吗？随着一辆拉土豆的货车。刚下车时，人海茫茫，举目无亲，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土豆，无眼，大街小巷四处乱闯。女人说话很有意思，一举一动，都有着一股子气势。

为什么要来城里呢？

逃婚呀。再简单不过的情节了。娘患了重病，花了不少钱，还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人去了，账还摆着。爹老了，没有办法，为了还账，说要我嫁给后山的赵二石匠。赵二石匠除了有钱之外，抽烟喝酒赌钱样样没丢下。赵二石匠不是个好人，还没过门呢，就想对我动手动脚。这种男人，能嫁吗？爹都说了，不差钱，那就嫁呗。就在办喜事儿的那天晚上，趁着人多眼杂，我从后门翻墙跑的。爬上那辆下乡拉土豆的货车，泪流满面，生平第一次流那么多的泪水。就是娘快不行的时候，都没流那么多的泪。我知道，人的一生就那么回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如果只是痛苦，还不如匆匆去了。流泪，是因为感觉自己怎么比土豆还贱，就为了钱的事儿，人生差点就被人终结了。

女人说得激动，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男人赶紧给她满上，示意接着说。

在城里穿街过巷，三天都没吃一点儿东西。过城东头那个小巷子时，不小心摔了。等我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一户人家的床上。是一对老师夫妇出门买菜时，遇巧救了我。睡了一天一夜，清醒多了。老两口在城里的学校教书退休了，一生无儿无女，我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干女儿。两位老人对我不错，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管衣食，还教我读书。可好人命不长，头两年，两位老人相继得病，走了。我还是孤独。孤独的时候，总想，人生呀，怎么有那么多机缘巧合，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女人说了很多话，喝了口水，继续说着。

我爹，我娘，赵二石匠，还有我干爹干妈那老两口，好多的人和事，在那些孤独的夜晚，就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余下的，全都只是回忆。有时真想找到那条喝一口水就能忘却过去的小溪。

过去的都过去了，为什么一定要忘却呢？男人再一次发问。

女人抬头看了男人一眼，是想哭，还是想笑呢？女人心里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也一定是有故事可讲的。单从他脸上的表情，女人有时就想从那张脸上一眼直达他的内心。

女人说，能说说你的事儿吗？

女人单刀直入，男人一脸坦白交待接受预审的模样。

我是随着一辆拉猪的货车进城的。

猪。女人差点笑出声来。

猪，真是一辆拉着满满的猪的货车。在乡下的那些日子，过得跟猪差不了多少。爹和娘在一次赶乡场回来的路上被洪水冲走了。舅舅家收养了我。开始时，舅妈有病，不能生育，待我如亲生一般。后来，舅妈的病治好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舅妈怕我分她家的家产，想尽办法赶我走。其实，有什么家产呢，就五间瓦房，瓦破得都能见着天。有一次，上山砍了一大捆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家，闻见了猪肉的香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舅妈递给我的却是两个红薯，就是猪吃的红薯。拿人不当人看，太欺负人，一气之下，破门而出，走了。

女人看了一眼男人的眼睛，有两粒晶莹的泪珠在夜空下闪烁。女人站起来，把男人的茶杯满上。男人接着说。

那个经常到村子里收猪的老板收留了我。随着拉猪的货车，我进了城。那老板做生意是把好手，对人也实在。老婆早年去世了，身边就留下一个女儿。女儿有病。老板说，你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陪我女儿说说话摆摆龙门阵。聊着聊着，女儿的病没好转，却想嫁给我，成天追着赶着要我娶她。我能娶她吗？

为什么不能娶？

只有感恩之心，没有感情，那还能算婚姻？

女人见男人说得有理，继续听着。

后来，老板在一次下乡收猪时，半夜里，车翻下山崖，人没了。家业，我帮他看管着，一分钱不要，都在那里呢，明白账。他女儿，我也帮他看管着。就在城西的那家康养院里，隔一天，我就会去看她。男人喝了一口茶，停了停。

我爹娘，我舅和舅妈，我老板和他女儿，无论是对自己好还是对自己不好的人，想忘却，又怎么能忘得了呀。如果找一条小溪，喝一捧水就能忘却，那水，必然是白开水了。

女人说，我就喜欢喝白开水。

白开水哪有茶香呢？如果生活没有各种色泽，淡如水，哪还能叫人生？还是喝茶好。男人的话把女人说住了。

好久，女人不再说话。

女人说，陪我回去种茶，好吗？我老家可是出产茶叶的好地方。春来时，满山满坡都是茶绿茶香与采茶人。

男人猛喝了一口茶，笑了笑。你不是真要去那条小溪喝那一捧水吧？狠着心，把我也忘却了。

女人嘟了嘟嘴，没吱声。

半亩方塘，一坡茶香。

何处是忘川呢？

长夜，城市的滨江路，隐隐约约，闪动着两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