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梦

◇冷 江

大唐元和二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权重东南的镇海节度使李琦被诬谋反。

其时，冷雨萧萧，劲风飒飒。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将李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等一声号令即攻入府邸捉拿李琦。

李府上下一片哀泣。想往日，这李府火树银花、美女如云、弦歌夜夜、胡舞翩翩。如今遭此大难，人人自危。众多幕僚和妻妾家仆急急收拾细软，纷纷作鸟兽散。

李琦深感世态炎凉，仰天长啸，欲拔剑自刎。突然从后堂冲出一女子，上来哭拜于地，苦苦相劝。李琦一看，这不是自己平日里万分宠爱的小妾杜秋吗！

你为何还不尽速逃走？李琦喝问。

妾深受将军厚爱，如今将军蒙难，妾岂能独生？杜秋哭告。

李琦心里忽然一暖，扔了宝剑，双手扶起杜秋。他撕裂衣襟，咬破中指，写了一段血书，交付杜秋，私下嘱咐：我这一去，若能开释，必位高九鼎，否则将死无全尸。我死后，你必充籍入宫。设法面见圣上，替我申诉冤情，如此我自可含笑九泉，而你亦能尊享荣华。

果如所料，李琦被捕后很快被诛杀，而杜秋也被官兵掳获远送长安。

宪宗见了肤白如脂，娇嫩欲滴，如出水芙蓉般的杜秋，龙心大悦，当即纳入后宫。之后杜秋凭一曲《金缕衣》，更得宪宗百般宠爱。杜秋应该就是在那时，瞅准时机，献上血书，陈述冤情。宪宗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加倍呵护。在杜秋这里，所有这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尽在李琦谋划之中。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杜秋总是想起李琦，为此常常暗自神伤。虽然她并不真正清楚李琦是否真的含冤，但她知道，李琦是真的爱她，这就足够了。茫茫人海，汹汹乱世，能得一人心，死亦无憾。

可惜这样的好景没过几年，宪宗就被后宫的宦官设计毒死，穆宗即位。这穆宗不像他老子宪宗，审美有很大差异，对杜秋之类江南女子并不感冒。于是，下旨令杜秋为皇子漳王的保姆。从皇帝宠妃变身皇子保姆，杜秋只用了区区十几天，可是将皇子抚养成人，她却耗尽了十余年的青春年华和无比的艰辛。

眼看皇子玉树临风，有望继承大统，她也可望再次尊享荣华。世事难料，命运再次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宦官江充联络权臣，策划了一出桐木巫盅之计，诬陷漳王欲暗害皇上，于是漳王被废，贬为庶民，杜秋受到牵连，放逐故乡。

从长安回江南，远隔千山万水。出潼关时，昔日守关小吏，已从青壮之年变成满头白发；过吴江渡口时，昔日船夫已经不再，摆渡之人换成了他儿子。世事轮回，光阴荏苒，回归原点之时，已是物是人非。杜秋找到四十多年前的乡下祖宅，已是家徒四壁，荒草丛生。父母早已双亡，唯一的亲人——自小疼爱自己的兄长也因病去世。年终岁末，寒风呼啸，大雪满天。

杜秋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匹私藏的白绡，到隔壁邻居家里借了织布机，连夜赶工，终于在大年三十晚上制出了一件外套，勉强可以御寒。

就这样饥寒交迫、清汤寡水于山野，一过就是数年。不出意外，或许也将如山野村夫老死无人知晓。

历史再次和她开了个玩笑。

大和七年，大才子杜牧受命赴扬州聘问淮南节度使牛僧儒，途经镇江，竟然巧遇杜秋。那时，杜秋正在听风阁下摆摊卖菜，杜牧正值与初恋张好好分手而万般惆怅之余，登楼吟诗曰：“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空阔两茫茫。”楼下杜秋听后境由心生，同病相怜，遂和之曰：“生生死死何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杜牧听得楼下有人如此和诗，不免大惊，举目四望，见是一老妇人，忙下楼来见。杜秋此时已经猜到楼上吟诗之人是号称“小杜”的风流才子杜牧。当年在宫中时，杜牧殿上赋诗，被皇上钦点为进士，名重一时。不想如今在此相遇，时过境迁，却已沦落天涯。

杜牧听其声，观其样貌举止，似曾相识。下得楼来，却见她挎上竹篮翩然远去，孤独的背影在满城梨花海中渐渐消融。

杜牧后来知道这老妇人就是当年风华绝代的江南才女杜秋，不免为之唏嘘，遂写下千古名诗《杜秋娘诗》。诗中有句曰：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

其时，杜牧客居宣城，为宣歙观察使沈传师帐下幕僚，心爱的初恋张好好又被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纳为小妾，自是百般失意，心灰意冷。

却说诗的当事人杜秋后来读了此诗后，淡然一笑曰：人生有贫穷富贵，亦有得意失意，若能永葆最初的真心，富贵时未必得意，而贫穷时亦未必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