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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大雨停歇

2019-11-14张满昌

核桃源 2019年3期
关键词:客厅保安

张满昌

他们的战争,已经在客厅里持续了四个小时。此刻的比分是4:0。这很合他的意,最后一局,以胜利告终,而且,他钟爱的梅西,完成了帽子戏法。

七年前他们开始玩这种游戏,其间胜率几乎是各占五成。但最近几年,情势急转直下,当实况足球从2015 一直更新到2017,他的胜率只能占到两成。他不承认自己的技法有什么退步,更不赞成对方的操作有质的飞跃,但就是很难再战胜对方。

“有些人,总是对梅西的天赋持嫉妒的心态。反过来,却要喜欢那种只知道显摆肌肉的暴露狂。”很显然,他指的是C 罗。

“一个身高都不足的人,一个体系球员,再成功算得了什么?”对方开始反驳他。

这么多年来,他们继续着这种永远没有结果的争执,像极了各为其主的将军。但他们又是微笑的敌人,只是拿剑在对方面前晃悠几下,然后便心满意足地收兵。

等到他将切断游戏机电源,将数据线从电视上拔下来,今晚的战争也总算结束了。34 岁的对方,长舒一口气,“好了,好了,洗澡睡觉”。

这样的如释重负,削弱了他刚刚胜利的情绪。现在他们已经无法心无旁骛地将一场10 分钟的游戏进行下去了——他得在深夜才有时间驱车,去20 公里外的对方家里。而单身的对方,还要为明天的约会做必要的准备,至少不能有黑眼圈。

当他将游戏机装进塑料袋子,疲惫地站在空旷的客厅时,忍不住想,这种连一场游戏都无法放松下去的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浴室里已经是一片哗哗哗的水声,在他看来,这是对方的逐客令。

从前,他是习惯在这个客厅的沙发上度过一个夜晚的,但一个月前,他决定改变这种习惯,即便是打游戏到凌晨,也要驱车回自己的家睡。

“我他妈的第一次发现,这么多年,他居然没有把我当朋友看。”他在妻子面前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妻子不以为然,她显然已经见惯这两个大叔级别的男人常常闹小孩子的纠葛,所以她笑着看他,并不评论对方好坏。

“我们三个同样认识15年,但那晚他让老何住他的房间。”他进一步证明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你觉得这可以比较?一个是法院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个是永远原地踏步的小科员?”妻子好像对世上的规则,看得比他透。所以,他败给法院的兄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为了这“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删去了对方手机里的号码,在微信里将对方拉黑,甚至在脑子里努力忘记那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他给自己立了一个近期要完成的伟大梦想,就是彻底断绝同对方的联系,“像这样的朋友,少一个,并不能让明天的早餐减一分的分量,也不足以在脸上多增加一道皱纹。”他这样安慰自己,而且这句话在心里念叨了近一个月。

还是妻子最了解他,她成功地预测了两人和好的时间节点,或者说他主动和好的那一天。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到,他又坐在了对方的客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那款从未中断的游戏。他心里清楚,自己需要对方作为游戏的一方对战。如果对方英年早逝,他肯定得戒掉这款游戏——世界上再找不到这样的对手了。

外面的雨很大,风像坏小子,麻利地吹着恶毒的口哨,在楼道里横冲直闯,他知道蚊香放在茶几下的抽屉里,拉开抽屉,点上蚊香,然后躺在沙发上度过这一晚,对方也不会有反对意见。但他觉得自己至少要保留一丝尊严。

“我走了。”他在浴室门外大声说。

“那就慢点。”

“他妈的这么大的雨,能快得了吗?”当他湿漉漉地坐进驾驶室,忍不住骂出声。挡风玻璃上一层雾气,噼里啪啦的雨点在路灯的光束里狠狠地砸下来,就像这雨是从路灯的某个出口喷出来的一样。

他将车停在了楼下,然后从驾驶室里出来,抬头看18 楼家的阳台,那儿没有一丝灯光。他能想象房间里的情形:那个当年声称要娶自己女儿,就必须带上自己的单身岳父,现在只穿着内裤,直挺挺地躺在开着门的房间里。这个单身男人,好像是带着和自己为敌的使命降临人间,白天他静静地坐在客厅、饭厅,直愣愣地盯着你看,无论你看电视,玩手机,还是和来访的朋友聊天,他都直愣愣地盯着你看。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想送一座小山似的零钱到他面前,吩咐他慢慢数钱玩。

在主卧,妻子和孩子大概还是呈八字形,将一张原本很大的床占得满满的。有很大可能,她们都醒着,装着睡着了,互相欺骗而已。

孩子五岁,但几乎每个夜晚都失眠。每一分钟,都反复翻动小小的身躯,不知道她在考虑哪个星球的和平问题。

至于妻子,就更严重了。最初,她总是弯曲双腿,将被子高高地托起,像睡在野外,给自己搭了一顶帐篷一样。过半个小时,这顶“帐篷”又会砰地倒塌。“帐篷”垮掉之后,她又开始像要夺得冠军的自行车运动员一样,轮换着脚疯狂地蹬床单,那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割碎了许多完整的夜。

他的整张脸,都在这瓢泼的夜空里,直到看不见阳台白色的护栏,终于又缩进了驾驶室。小区的保安拿了凳子坐在屋檐下,当他仰望自家阳台时,他知道抽着烟的保安在觑着眼看自己。两个在雨夜里醒着的男人,各怀心事。

重新打开车灯,扭转了方向盘,他的车,离家越来越远。

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道,转弯、直线、红绿灯、面馆、夜宵摊子、喝醉的男女、纹身的男人……他都了解。但事隔多年,他已经忘记了哪儿有一张能勉强过夜的床。但他并不迷茫,相反,许久没有因为一个决定变得这样兴奋:一个有家的男人不回家,躺在这个城市某个宾馆的床上。没有人打扰地洗澡,看整晚电视。这像是这一生迄今为止,最吸引他的梦,现在他终于要实现了。

在根本无人,车辆极少的大街上,他疯狂地踩着油门,搜寻记忆里那些宾馆的位置。连锁酒店、商务酒店、听得见隔壁男女呻吟的小旅馆,多年前,他清楚它们的位置、价位、格调,但现在,这一切让人感到陌生。

车子已经驶过几条大街,他终于找到了当年住过的连锁酒店。大厅的灯光昏暗,老保安斜躺在沙发上。许久,张着梦眼的前台打着呵欠为他登记。

“是这样,”他以逃犯一样的口气陈述,“没有带身份证,驾驶证可以登记?”

“抱歉,早已经行不通啦,只有身份证。”白皙瘦弱的女人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疑问。

“可以通融么?你看,我挺惨的,钥匙锁在了家里。”他很自然地将事先想好的借口托出。

女人摇头,已经转过去半个身子:“大半夜被没有身份证的大叔叫醒,也挺惨的。”

以他对社会的了解,很笃定地认为,在规则之下,一定还有规则。但现在,他根本找不到法子让眼前这个女人更改主意。他逃也似地重新坐回驾驶室,心里却在想自认很幽默地念头:其实,那女人大可将她的床分我一半的。

不得不再出发,他降低了车速,因为仪表盘已经提示油量将尽。必须要找就近的加油站了,但这样持续的大雨,让他快要分不清所在的位置。转了许多弯,直行车道、左转车道,他就这样慌乱地驾着车奔跑,直到睡意再次袭来,将车停在路边,他才发现,这是第二次从刚刚那个左转车道过来。

“见鬼!”他开始怀恋客厅的那张沙发。如果最初就回了家,现在已经舒服地在那儿躺了许久。他看了看表,他已经胡乱地转了两个小时。他将车窗打开,点了烟,但顷刻间,烟就被雨浇灭了。“见鬼,见鬼,真他妈见鬼!”他捏起拳头,不断地抡向方向盘,像受伤的野兽,喇叭的嘶吼声不断地冲击厚厚的雨幕。

他否定了前一瞬间的想法。不,他告诉自己,为了那张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淋浴器、一个人的电视、一个人的床、一个人的夜晚,没有那么容易让自己屈服于眼前的困境。他开始梳理思路,打开除雾开关,仔细辨别前方的路。那是一座连接对岸的大桥。在桥的入口处左转几百米,就有一个加油站。他为自己的发现欣喜,甚至到了加油站,还保留着和那个青涩的加油员聊聊天气的好心情。

“这雨好大。”

“是的。”

“好在你还在这里,不然我这个肚子饿了的车肯定要把我扔在马路边。”

“是的。”

“就你一个人?24 小时营业,怪辛苦的。”

“是的。请查看油价、油量。慢走。”

加油员的反应让他感到难堪,他本以为,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会在这样的夜晚对自己的造访有一丝兴趣,甚至有那么一刻,他幻想着这会是一次无聊生活里的契机。事实是,从他进站到离站的整个过程,加油员都没有抬头看过他。她就像是忽略一棵树、一片云一样,把他给忽略了。

忘掉麻木的加油员,油表里满格的油量,重新燃起他的希望。他扭开音乐,开始听那些中意的民谣,南斯拉夫的、苏格兰的、美国的、台湾的、大陆的……他哼着《桥》的主题曲,冲出了加油站,冲向本地的商务宾馆,甚至小旅馆。在掏驾驶证的时候,他一边重复着为夜不归家而编造的那个借口,“噢,钥匙反锁在家了”,情绪好的时候,他甚至加一句,“这个时候,恐怕重金悬赏,都找不到愿意出山的开锁匠”,那些人只是对他笑笑,有几个配合地挂上同情的表情,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拒绝了他。直到凌晨四点,他的车还在大街上转悠,越来越多的酒店连前厅的灯都关了,他只好将车停在那个即使在雨夜,也明晃晃的招牌对面:足浴,24 小时营业。

他知道,只要他下了车,沿着灯火通明的楼道上去,那儿就会有一张床等着自己。甚至有身材曼妙的女郎。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未免太过肮脏,毕竟不是天下所有的足浴城都与曼妙的女郎有关联的。片刻,他又否定自己,即使有那样的想法,又有什么可以讨伐的?

关掉引擎,松开安全带,他已经做好了走向那个楼梯的准备。他点了烟,在封闭的车里猛吸几口,回头看那个模糊的照片,然后打开车门抖烟灰,如此反复,直到一支烟抽完。当烟头在车外吱的一声熄灭后,他扭动钥匙,驾车向家的方向驶去。

还是在小区楼下,这次他将车停在了离那个保安更远的树荫下,他侧过身去看那保安的脸,还好,他终于看不见保安的脸,保安像一尊雕塑一样,定定地坐在屋檐下。

他做了新的决定,要在这车上度过这个即将结束的夜晚。他听闻过在车里永远睡过去的故事。但外面仍旧下着雨,他怕开着窗户,即便是一条小小的逢,第二天醒过来,车里也会进来不少的雨,他是个爱车的人。

那么,只好密闭车窗睡一会,中途醒过来开窗放些新鲜空气。这样便可安然度过这个夜晚。

但他大概是睡得太香了,蔓延好几年的失眠症,在这一夜,在这辆不宽敞的车里,得到了治愈。直到大雨停歇,鸟儿歌唱,人们从他车旁经过,他仍旧酣畅地睡着。没有人注意到睡在距离自家阳台18 层楼的车里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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