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怀念
2019-11-14石泽丰
◎ 石泽丰
插秧
是时候了,天气炎热起来。秧苗在秧田里,嫩绿嫩绿的,一天天在长大,长密,急切地等待移植,等待着到另一方水田里扎根生长。这是一个无法删除的生活片段,年年重复在乡村的画卷里。田是梯田,并不是一望无际的,上面是一口蓄水的池塘,下面有半湾湖水,它与山丘比邻,与村庄比邻,属于一垄型的那一种。林间的树叶翠绿翠绿的,风吹过来,像是在召唤。几根电线从林间穿出,燕子们站在上面,歪着头看着水田被耕耘,偶尔像是找到了什么,斜飞过去,衔起一点春泥又飞走了。这是我所记得的汪家垄,它集聚着我们屋场里所有的水田,让秧苗在这里生长、扬花、出稻。
那时,每到插秧的季节,我便跟在父母身后,长裤卷及膝盖,俨然一个大人一般走进秧田,帮助父母拔秧、插秧。水田是父亲事先用耕牛做好的。我们把拔好的秧苗挑来,一把一把零星地扔在水田里。晌午,烈日把水田的浅水晒得发烫,锃亮的白云也倒映在水中。母亲对我说:天太热了,你回去吧!也常常是在这个最热的时候,我把父母丢在了那里。他们头戴草帽,躬着身,右手不停地将左手分出的秧支插进泥里,像鸟雀啄食,一搁一顿的,边插边往身后退去。我站上田埂,回望田间被插好的秧苗,它们整齐划一,淡淡的绿意,每棵都像是农家孩子天真的笑脸,列队在泥田里点着头。
插秧也许是一种乐趣,对于一个农民,它更是一种希望,希望在当年的秋天,整个田垄满眼金黄,像是佛光普照,风微微地吹,浪潮的波被风传得很远很远。刷啷啷的声响此起彼伏,仿佛神的低语。也许是有着这样的憧憬,父母插起秧来,显得特别来劲,他们像是抚育自己有希望的儿子,并且看到了这种希望。初三那年,我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为了不耽误我学习,不影响我中考,那年插早稻秧的时候,父母都不让我下田插秧,要我在家里好好地看书。累了,他们最多只是沉默,我似乎隐约地懂得了他们的心事,他们希望我离开贫穷,离开农村,但是面对土地和秧苗,他们说不出口。
1995年,我没有下田插秧,1995年,我如父母所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中专。也就是从那以后,我离开了秧田,离开了汪家垄,那些插秧的场景,只能年复一年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如今,当我带着采访任务深入田间,看到农民们肩荷秧苗走向泥田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谁抽了一下,我再也没有看到插秧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所谓的“抛秧”,听说这是一种技术革新,再也不需要人一棵一棵地插了,只要站在田埂上抛就行。
这里的秧田离一个山村旅游景点很近,在田边,我看到了那些久违的麦草帽,它们与我的乳名散发着同样的气息,让人感到亲切。一对游客母女正在以游人的身份体验插秧,仅仅是体验。年轻母亲记忆里的插秧,将是她的孩子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女儿正在快乐地拔着秧苗,她永远不会知道,棵棵插下,插在了这个站在她们旁边的人的心头。那是关于童年的乡村记忆。
望断故乡路
在电话的那头,表姐比我更加难过,她向我诉说着我母亲的现状:“极不如以前、四肢无力、瘦骨如柴、看似有病,但她又不愿意去看医生……”以至表姐埋怨我好长时间都不回去一趟,不回去看望一下母亲。顿然,一种自责油然而生。
带着愧疚的心情,我踏上了回乡的路,没有事先告诉母亲。车子驶出我生活的城市,太阳在头顶上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坐在车里,司机开着空调,我没有丝毫的热意。然而我的母亲呢?在那个偏僻的山村,在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那块黄土地上,在她把儿女们养大并放飞之后留下孤独的老屋里,她是如何度过这个暑天?到小镇上的时候,我才想起要买一个西瓜,以用一丝甘甜和清凉来慰藉母亲干涸的心灵。
下了车,我还得走上一段小路,才能走到母亲居住的屋场。这条路以前能通车,但因屋场上的人都搬走了,人迹罕至,所以两边长着很深的野草,车子进不来,我只得走过去,走过齐腰深的草丛。先前一百多户炊烟的屋场,现在成了一个空壳,人们利用外出打工的钱,再背上一些债,在马路边盖起了新楼房,而先前的整个屋场就只剩下我的母亲,只剩下我家的老屋。回望进村的路,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是什么撵走了我的童年?是什么让这些肆意的野草挤占了我回乡的道路?
母亲坐在土灶前,向灶堂里添着柴禾,见我进来,很是惊喜,连忙起身,笑着问:“又不是放假,你怎么回来啦?”母亲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总是想着我,为我的工作和生活所考虑,为我在城里的小家庭的幸福所考虑,以至现在,为尽量减轻我经济上的负担,她一人在家,还种上了几亩地的庄稼:有棉花、花生、山芋、水稻……这样的母亲,又何尝不是中国千千万万个母亲的缩影!我说:“我回来看看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为什么到现在才烧午饭?”母亲抬头迟疑地答道:“刚从乡卫生所回来,身体不舒服,挂了一瓶吊水。”
这让我更加担心了,看到她苍老的脸,看到她瘦削的额头,青筋在手背上绽出,像一条条隐匿的小蛇。我说:“妈,明天我带你到县城医院里去检查一下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霸道地否绝了。无论我怎样请求,或是编制什么样的谎言,她都不愿意随同我一起到城里生活。她觉得城里脚不踏土,她觉得城里没有乡下安静,为了迎合她的心情,我也只得随她了,随她独自一人生活在那里。而这常常令我牵挂,令我放心不下。正如表姐所说的那样,全屋场的人都搬走了,母亲如果哪一天死了,恐怕都无人知道。
想到这里,我建议她也搬到马路边去,我愿意花上所有的积蓄为她盖上两间房屋,可是母亲不同意,她说马路边灰尘多、车多,又没有纳凉的大树,在这里住得舒适。在家住居了两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屋场的空寂,夜间鸟兽啼鸣。而每一个夜晚,年近七旬的老母因为白天负重劳作而睡得特别香甜,但在每一个清晨,她又早早起床,开始一天的劳动。
在我回城的那天早晨,母亲把我送出了山路,像我儿时读书一样,她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那个曾经令我熟悉的村庄,那条曾经令我熟悉的道路,在我看来,一切都在慢慢地远去,远到不可知的地方,如果母亲哪一天真的离开了人世,对于这个村庄,对于这条道路,我该如何地眺望?即使站在城市的高楼上,我想:我也望不见我儿时的故乡了!
时间的手掌
烈日当空,天气热得难耐。在走访慰问活动结束以后,我们私自去了升金湖。我是初来。据介绍,这里气候温和,水体无污染,周围自然植被繁茂,每年冬天,有成千上万的珍稀候鸟在这里越冬栖息。我出于好奇,脚步走得飞快。
我们走上堤坝,放眼远望,湖面并非如我想象的如海宽阔。我所见到的是一个湖汊,同行的告诉我,我们走错了路,现在站立的地方不是在最佳的观景处,所以大面积的水域不会尽收眼底。我并没有为此感到遗憾,我总算看到了金升湖的一角,看到了湖里的水。微风拂来,水面泛着波纹,给人带来一丝惬意。几只鹭鸶静静地立在堤岸上。听说其他类的候鸟都已飞走了,飞离了升金湖,要等到临冬才会飞来,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春秋。
看着湖汊一旁山丘上葱茏的树木,看着候鸟飞走后留下空旷的湖面和湖面上青青的水草,我想到了时间的手掌。这个具有无比强大力量的东西,将时间与空间如此有机地涡旋在了一起,它利用风的翅膀和气候的冷暖的变化,开春把这里的候鸟赶走,寒冬到来之前,又把它们一一召回。在时间的手掌里,树木乃至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随它追赶随它召唤呢?
升金湖,因湖中日产鱼货价值“升金”而得名,这也许是过去的事情吧。听说现在湖中的鱼儿难以维持候鸟的生存,为留住候鸟,临湖边的许多村庄产生了候鸟食地开发的念头。湖边也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鱼塘,不过是一些私人在搞养殖,他们借着金升湖的牌子,把养殖的鱼售出,利润如何,我没有去探究。中午就餐时,我们选择了附近一个饭店,老板为我们推荐着他的鱼,口口声声说他的鱼是升金湖里的,绝对是野生的。
在等上菜的间隙,我走到鱼缸边,看到几尾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还有一个甲鱼,它们是不是野生的,它们自己当然知道,但现在囚在了鱼缸里,想游到湖里去,再也不可能的了。作为食肉的鱼,哪逃得过为追求经济利益的捕捞者的手心?在时间的手掌里,人又何尝不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
我想到生命,这个上帝所给予的只有一次且不可涂改和重来的东西,我们该如何去好好的珍惜?在创造价值的过程中,我们是否应该在满足的基础上,努力地保持着健康和快乐,努力去延长着自己的生命?
我想到经济发展的速度、瘦肉精、问题奶粉、旅游大开发。水系被破坏,山被铲平,树被砍伐,农田被征……并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可以弥补。以所谓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彰显人的聪明才智,结果是亲手将自己一步步逼向无助的境地,当创造价值建立在一种浑然不觉或自以为是的错误基础之上,对这个价值自身的存在,我们又该做出怎样的价值判断?
我想到村主任这次给我们安排的慰问对象:鼻癌患者、白血病青少年、留守农村的儿童和孤寡老人。每到一户,我的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伤痛。是什么给他们带来了创伤?村支部书记告诉我们,农村现在患绝症的人比以前多了两倍。这一数据让我不寒而栗。农村本是上帝赐给人类一方美好的版图,然而,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这里被悄然地改变着,青年们到城里奔波,田地荒芜,村庄成为空壳……
想着想着,我就想到了自己,几十年的光阴,在上帝的面前,在时间的手掌里,我还活着,我还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