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

◎ 黄 宇

“车门即将关闭，请靠近车门的乘客留意您的衣物，谨防被夹。”随着略带机械性的中英文，粤语交替的报站声响起时，那扇看似坚硬到能抵挡任何来自内外部的强烈撞击、挤压的车门伴随着从门的顶部发出阵阵嘀嘀声响的警报声，经过数次的闭合和开启之后,好不容易地缓缓合上。无论是分布在车门顶部的滚轮，还是车门下面那条既定的闭合轨迹，这些先进的机械装置存在只有一个目的，辅助地铁更迅速，安全关闭车门。保护地铁内乘客的乘车安全。但对地铁而言，人的肉身所潜伏的力量还是为它的正常运行带来各种麻烦。

地铁，标准的官方字面解释是一种铁路运输的形式，在地下运行的城市轨道交通系统。因为它的庞大，快速，先进，深深地吸引了我。当地铁按照既定的铁轨路线疾速行驶时，犹如一条匍匐狂奔的钢铁巨龙。如果说全国最挤的地铁在哪座城市，也许非广州莫属。

当一列地铁带着低声的轰鸣，从幽暗的隧道深处突然出现，车头亮起的车灯就像巨龙明亮的双眼，哪怕隧道再暗，也能被它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地铁刚停稳，车门打开之际，一批等待多时的人们早已按耐不住，犹如一股汹涌的潮汐，一下往开启的车门处蜂拥而上。一部分人急着上车，一部分人急着下车，人们在狭小的车门空间处互相碰撞，挤压，上演着一场又一场“肉搏战”，而且这是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大城市上演的人间战争。一颗颗涌动的人头犹如一堆被摆成长方形的货物，这堆货物没有编号，没有顺序，没有规则地被挤在车厢的各个角落，彼此忍受着来自外部的持续挤压和内部精神的压抑。随着地铁的启动，提速，疾驰，很快便驶过一站又一站，乘客也一波接着一波上下车，如果说下车的人要经历一阵犹如酷刑般的挤压才能逃出生天，那么上到车里的人则要继续忍受这种来自物理和生理上的双重痛苦。尽管如此，在地铁候车站台仍源源不断地有人群从电梯上，楼梯上共同汇入，尽管地铁一列接着一列载走人群，但站台的人永远都载不完，永远处于“挤”的状态。

地铁车厢中的人们拥有不同的身份，有企业员工，学校学生，农民工，还有公司高管，自由职业者。在疾速行驶的地铁上，无论人们的身份，相貌，种族，没有贫穷贵贱的阶层分类，为了能尽快抵达目的地，所有人被强行挤在一趟地铁上，在受挤压的环境里，各种矛盾悄然而生。因为不同的生命或非生命物种被放到一起，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互相排挤的问题，更何况是一个个拥有情感的人。人发明了地铁，人与地铁却互相作用于对方，让地铁为人服务的同时，而地铁本身同样也因为人的追求快速发展的面前，变成一种人挤人的恶劣出行环境。

回看人类进化史，从南方古猿到晚期智人，再到如今的现代人，人类的进化经历了数千万年。作为地球上最高智慧的生物，虽说人类这种动物自古以来从来都是过着一起狩猎，迁徙的群居生活，但人类进化发展至今，经过数千年的岁月洗礼历练，反而变得越来越注重自我个性的感受：比如爱美，爱面子，爱自己。在地铁车厢幽闭的狭小空间里，人们犹如一条条被打包待出厂的沙丁鱼罐头，被迫挤在一个密封的铁罐里，身体极度渴望自由却又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在注视着陌生的同类，渴望通过短暂的眼神交流，在这被挤得身体变形的空间获得暂时的自由，但自古以来，人类对陌生的事物始终保持警惕心理，于是“挤”便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时最好的互相抵抗的心理。

挤，一个十分形象的左右结构的汉字。左边是提手旁部首，右边是齐字。根据标准汉语意思，挤，是动词中的常用汉字。作为形声字的释义是：从手，齐声。本义为：推开，排挤。作为动词为：推压，夹力。因此，挤，又是不同形态的生物体为了得到自身的本能生存之地，被迫发出的一种原始而野蛮的力量。俗语有狗急跳墙，困兽犹斗之说，动物在受到来自外部环境对自身生命造成威胁时，会做出各种过激的反应，以求保命，就连作为植物的种子都要经过破土萌芽才能见到天日，更何况是拥有高级智慧的人类。

广州的生活到处也充满“挤”的状态。这种“挤”有时看得见，有时又看不见。比如看得见的“挤”：贫穷的一家人被迫挤在一间小房为了生存而艰苦地生活；医院里挤着排队挂号的病号队伍；过年回家挤着排长队买车票的乘客；再比如看不见的“挤”：为了获得更美好的人生前程，千军万马挤过高考独木桥的考生们；也有为了得到金钱，名利，不惜使出各种手段拼命向权力一方挤的人。被划分在不同等级的人们为了过上各自幸福的生活，希望能将贫穷彻底“挤”出自己的人生，并不断挤向上层社会。

如今，地铁上那些拥有着丰富自我情感的人们之间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硬生生地挤在一起时，自我情感转化成自我情绪，一个眼神或动作都可能导致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哪怕是在和谐年代的文明社会。这是被“挤”出来的人性野蛮。自从空间中的生物体诞生那刻起，“挤”已不仅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汉字，而是变成无处不在的生命状态，哪怕这种状态让人无所适从，甚至心生厌恶，但为了尽快摆脱身在生活底层的狼狈状态，人们只有不断作用于“挤”，让自身使出更多的力气去尝试化解“挤”所带来的各种来自肉身和心灵的痛苦。

于是，在地铁里，“挤”从一种状态变成一种常态。每天早晨，在广州地铁站的候车站台和地铁车厢内，人们的自私与无私在激烈对抗。当人们被挤得满脸通红，呼吸困难时，为暂且获得一方生存空间时，唯有使出浑身解数，互相拼命挤压陌生的彼此，才有可能逃出束缚。但也有一部分人哪怕是受到“挤”的状态下，仍然保存着人性的真善美。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挡住外部的挤压，为老弱病残的特殊人群让座。身在广州地铁车厢里的人形态各异，有西装革履的体面，有衣衫褴褛的落魄，有时尚潮流的休闲，有素面朝天的平凡，在拥挤的人群中同时夹杂着各种气味：汗臭，香水味，还有各种找不到来源的味道，在封闭的地铁车厢里杂糅混合，让每位乘坐地铁的乘客的鼻子应接不暇，甚至趋于麻木。相隔几分钟便响起一次的报站声，这些原本互不相同的元素被挤在同一个车厢里，让车厢变成在速度之上的充满人间烟火之地。然而，挤在狭小车厢里的人，有的仿佛进入无人之境，低着头在全神贯注地玩手机；有的带着耳机，陶醉在自己构建的声音世界里；有的在望着车门外疾速行驶形成的，由黑暗空间和隧道广告牌营造出的幻景愣愣出神；有的在闭眼冥思，准备迎接一天的工作挑战。除了每到一站固定响起的报站声和上下地铁时，在车门处拼命挤压与被挤压的人发出的呼喊和抱怨声，以及偶尔传来手机游戏或电话响声以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当车门关闭，地铁缓缓开动逐渐加快速度时，风在地铁隧道里受到挤压的状态下开始发狂，从幽暗的地底深处拼命往门缝里挤进来，带着可怕呼啸声，令人生畏。

任何时候，乘坐地铁的人似乎永远都是一脸疲惫。每个彼此陌生的人似乎都不愿意在地铁上互相对望。因为这样的对望似乎总是带着一种探究对方的心理状态，人们彼此害怕对方看穿各自内心的焦虑。在狭小的地铁车厢里，为了避免陌生目光的对视，人们或低着头，在手机的虚拟空间中寻找熟悉感，或把自己的目光转向车窗处，面对窗外一片漆黑的隧道空间陷入沉思。我也如同蝼蚁一般被挤在人堆里，或者被人堆挤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巨蟒勒住，肌肉和骨头被外力挤压得变形，似乎还能感觉到来自胸腔被挤得呼吸难受，心跳加速，手指骨被挤得五指并拢，或紧握拳头时发出的骨头疑似移位的声响，脸部的肌肉扭曲，这些来自身体里的微弱声音虽然被淹没在车厢内的人海中，但在我的听觉里却显得很清晰。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丧命于此时，突然从车厢内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好像一瓶里面鼓满气体的啤酒，在瓶盖被打开瞬间，里面的啤酒发出声响，马上拼命往外喷射。

在广州地铁上，“挤”已经被演绎到一种入木三分的状态。人的肉体与外力互相作用，外形上基本处于一种扁平状态。我被挤在人海中，双脚微微离地，在半悬挂的状态下，头颅已经被身边各种身形高大的人淹没，我感到四周空气混浊，头昏脑胀，呼吸困难，阵阵窒息感袭来，我拼命挪动着自己的头，让身体一点一点地尽可能找到最舒适的位置，有时为了避免太过拥挤，我会选择靠近地铁车门两边的位置站立，车门边上多出一块挡板正好能帮我挡住汹涌的人群，在人群中挣扎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一条人缝，我低下头，透过人缝定睛一看，原来是到站时车厢门打开了，紧接着从车门处传来阵阵杂乱的呼喊声，虽然上车的人排着队，但由于车上的人已经被挤成了一团，导致下车的人动作变得缓慢，再加上车门开启的时间有限，仅仅只有数十秒，未等下车的人全部下完，上车的人便一窝蜂地往车厢里挤，生怕车门关闭，错过上车时间，耽误自己的行程。车门刚一关闭，车厢里刚上车的那批人被地铁启动的惯性一下往后倒。有的直接向其他人身上倒去，手拼命挥舞，一阵忙乱过后，好不容易抓住车厢上端横杆的扶手。有的被挤到车窗边，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车门外一片漆黑的隧道。

对于乘坐地铁的人们而言，这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变成一种令其麻木的城市地下风景。每个人都是一副无奈焦急的痛苦模样，祈祷快些到站。即便如此，地铁还是按照既定的时间和轨迹，不慌不忙地运行，哪怕挤在它身上的人再多再乱，它也能做到临危不乱，而地铁上的每个人依然坚持忍受着挤压所带来的痛苦，但内心却在暗暗发誓，势必要在广州这座城市“挤”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生活中到处充满了“挤”的影子。因此，“挤”又是一种良性的生活状态。我诞生于母亲的子宫中，那是一个狭小而温暖的空间，我在这个完全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安全成长。从一个细胞分裂，再分裂，逐渐变成一个生命体，最后从母亲的身体里拼尽全力地“挤”出来。继续经历充满喜怒哀乐的人生，为了“挤”进一所好学校，我拼命努力学习，后来如愿以偿考上大学，为了能在大城市立足，我不断完善自己，提升生存技能。再后来我渴望用一种“挤”的人生状态找到自己的人生姿态。虽然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即便如此，人还是要努力为各自的人生“挤”出更好的未来。

挤，原来是一种奋力上游的人生状态，我的人生在广州也因“挤”的状态而变得更加适应不同的生存环境，“挤”是一种作用于自我，反作用于他人的动态。只有合理地对待“挤”，生命才会爆发出更加巨大的正能量，才能鼓舞自己，更能感化他人。这才是“挤”向人生展示出最美的一面，这样“挤”出来的人生才会更加光彩夺目，更显得平凡而又伟大。在广州涌动的人潮中，“挤”是我当下的生活状态，更是融在我血液里的对生命的执着，即便有辛酸，有眼泪，却是我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