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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

2019-11-13周正开

金沙江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李俊青山校长

◎周正开

进入雨季,天气变得阴晴不定、风雨难测。那天,当乌云从天边扑过来的时候,青山中心小学正在召开班子会,听取教务主任汇报刚结束的全校期末摸底测验情况。

校长简杰没有注意到天气变化,却对办公室主任李俊波的慌乱皱起了眉头。当时,李俊波惶急地走了进来,俯身在简杰耳边说:“简校,有人找你。”教务主任的汇报停了下来,大家都看着他俩。简杰有些不悦,他转过脸,——李俊波的脸实在是太近了,他只好往后仰了一下。李俊波微微摇了摇头,简杰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简杰让副校长牛文主持会议,自己跟随李俊波出去。李俊波带着简杰走了一段路,才小声说:“常治平,他——”“他怎么啦?”简杰催问。“学校办公室来了父女俩,我以前就认识他们,老头叫刘廷富,他的女儿叫刘丽美。他们是大坡村人,就住在大坡完小旁边。刘廷富说,他的女儿被常治平……被常治平糟蹋啦!”李俊波艰难地把话说完。

常治平是青山中心小学大坡完小的校长。简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瞪着李俊波。

“刘廷富是这样说的。”李俊波小声说。“马上把常治平叫来。”简杰咬牙。“常治平到县城看病去了,他的请假条你批过字的。”李俊波说:“我打电话叫他回来?”简杰拍拍脑门,他真是被气糊涂了。

简杰走进学校办公室,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刘廷富父女俩。刘廷富很瘦,满脸愁苦,头发花白,脸膛黑红,深深的皱纹印在额头上,身上穿的衣裤洗得发白,脚上穿的胶鞋沾着泥土和草屑。刘丽美很胖,目光呆滞。简杰提了一把椅子,隔着茶几坐在对面,和刘廷富攀谈起来。

刘廷富看着像六十多岁,其实他才五十出头。刘廷富从小父母双亡,和弟弟相依为命,尝尽人间冷暖。他三十九岁才结婚,唯一的独苗女儿刘丽美,是个智障孩子,今年十三岁了,智力还只相当于两三岁儿童的水平。刘廷富穷尽所有,为刘丽美寻医问药,都不见效。妻子出外打工,一去就了无音讯。刘廷富认了命死了心,今生只愿父女相守,再无它求。

前天午后,刘廷富出门干农活,留刘丽美一人在家。晚上,刘丽美说下部疼,刘廷富没在意。到了昨天早上,刘丽美还是说疼。刘廷富带刘丽美去看村医,村医居然说刘丽美可能被人强奸了。

刘廷富缓过劲来,恨得全身发抖。有邻居看见常治平前天下午到过他家。刘廷富听说后,昨天下午就去完小找常治平,不过没找着。其他老师说常治平请假看病去了。刘廷富一夜无眠。今天,刘廷富又带着刘丽美来中心校找校长。当然,他不知道校长就是简杰。

简杰看着抽泣的刘廷富,心里很不好受。他转脸去看刘丽美,发现她正盯着茶几上果盘里的苹果吞咽口水。简杰拿起一个苹果递过去。刘丽美起身来接,小心翼翼地靠近,抢一般地抓到手里,坐回沙发就使劲咬了一口。

简杰走到邻屋的校长办公室,拨打常治平的手机。常治平的手机彩铃声就像在一个巨大空旷的山洞中回响,简杰仿佛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喂——”常治平接通了电话。

“你在哪儿?”简杰厉声问。

“我在县人民医院看病。呃——,简校,我跟你请过假的。”

“你病得可真是时候!你是身上有病,还是心里有病啊?”简杰说着说着怒火就上来了:“我问你,你对刘丽美做了什么?”

“简校,你说什么呢?刘丽美?哪个刘丽美?是不是我们完小旁边刘廷富家的女儿?”

“你真不知道?刘廷富来找我了,说你,说你强奸了刘丽美。”简杰说得气急败坏。

“什么?王八蛋!刘廷富他血口喷人。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常治平矢口否认。

“那你到她家干什么?”简杰不由地提高了声音。

“我送她回家呀!刘丽美到我们学校玩,上课的时候趴在窗边看,学生注意力不集中,影响上课。下课的时候,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往她身上扔纸屑和虫子。她在学校里出了事,还不是要我们学校负责。”

“我没问你为什么送她回家,我是问你到她家干了什么?”

“你是不相信我吗?”常治平竟然大声回呛:“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简杰竟一时语塞。沉默,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简杰,你相信我吗?”常治平直呼简杰的名字,打破了沉默。

“我——!”简杰觉得手机发热,拿着烫手。

“你我这么多年的老同学,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让我难堪?那也是让你难堪哪!”常治平的话戳中了简杰的痛处。简杰不知说什么好,僵持几秒钟后挂断了手机。他觉得头疼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部也不舒服。他背着手来回走,梳理着思路。

一团乱麻,越理越乱!事情扑朔迷离,但就摆在眼前必须处理。怎么办呢?简杰走到窗前往外看。乌云笼罩了整个天空,黑沉沉地压下来。一场大雨不可避免地要来了!

“简校,我有一个建议”,李俊波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简杰不置可否,李俊波试探着说:“现在,我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事情传扬出去,对常治平极为不利,对刘廷富来说也不光彩。刘廷富挺可怜的,我们可以让常治平给刘廷富一些钱,分期给付,拖住刘廷富。其它事情等真相明了以后再说。”

简杰转过身来,下了决心。他授意李俊波跟刘廷富谈,先吓唬刘廷富一下,说他没有真凭实据就诬告常治平,要负法律责任,以后不能乱说话。给刘廷富的钱以一万元为最高限额,学校先行垫支,由常治平还给学校。刘廷富拿钱时要写张收条,但不能使用赔偿款或者补偿款之类的字眼。其它的等常治平出院后,简杰找他认真谈一次话,再做决定。

“还有,这件事除了你、我和常治平,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特别是牛文知道。”简杰盯着李俊波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但是李俊波并没看他,李俊波的目光越过他向门口看着。简杰转过身,牛文正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情吗?”牛文问。

李俊波讪讪地笑着,简杰咳嗽起来。

“一件小事情,李主任处理就可以了。走,我们继续开会。”简杰咳嗽完,跟李俊波点点头,朝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里,大家都在等简杰讲话。简杰思考的频道一时转换不过来,只好请大家先说说各自的看法。简杰装作认真地听着,还不时点一下头,但他坐立不安,常常分神。

直到大约三十多分钟后,李俊波走进来,递给他一张领条,上面写着:今领到常治平的困难捐助款500元(大写伍佰元整),剩余的500元(大写伍佰元整)一个月内领取。下面有刘廷富歪歪扭扭的签名、日期和鲜红的指印。简杰暗暗舒了口气,把领条还给李俊波,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我谈几点意见”。

三天后的下午,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简杰上完一节课回到办公室,觉得光线太暗了,打开灯,突然发现他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简杰吓了一跳,仔细看,是县教育局副局长秦洪。简杰笑了起来,说:“你怎么来啦!”

“你当然不希望我来啦!”秦洪说:“你以为我又想来吗?”

简杰这才发现,秦洪的脸色比天气更加阴沉。简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秦洪。秦洪不接,从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简杰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封打印的举报信,这样写道:

尊敬的县教育局领导:

我向您举报青山中心小学大坡完小的禽兽教师常治平,他把我的未成年女儿强奸了。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常治平这个强奸犯,玷污了“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的称号。青山中心小学的校长简杰对常治平包庇纵容,极力帮助其掩饰真相。这样的行为,与帮助常治平强奸我女儿的行为何异?

跪求县教育局的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惩治常治平及其帮凶,不辜负全县师生、家长及人民群众的期望。

青山乡大坡村委会大坡村村民刘廷富

真是字字扎心呐!在举报信中,常治平是“强奸犯”,简杰成了“帮凶”。简杰还没有读完信,就感觉“嗡”的一下,血气直冲脑门。他读完一遍又坚持再读一遍,他觉得这封信哪里不对。“这封信不可能是刘廷富写的!他写不出这样的信来。”简杰叫了起来。秦洪点点头,说:“那么这封信是谁写的?他想干什么?”

难道是他?简杰首先想到牛文。

简杰原来是县城第一小学的副校长。去年八月,简杰接到校长的任命通知。他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他真的当上了校长,失落的是他当上的是青山中心小学的校长,而不是预期的县城第一小学的校长。简杰想问问秦洪咋回事。秦洪没等简杰开口,就找他谈话,要求他做好青山小学的事情,等待时机。秦洪特别提到青山中心小学的两个人:牛文和常治平。

牛文任青山中心小学的副校长超过十年,是全县资格最老的中小学副校长之一。上一学年的下学期,因为财务管理上出了点问题,前任校长和办公室主任被双双免职调离,牛文主持学校工作并兼任办公室主任将近一个学期。听人说,牛文四处活动,对正式担任校长志在必得,不料半路却杀出个简杰来。牛文的年龄已经超过五十岁,机会失去一次意味着可能就是永远。秦洪告诫简杰要处理好与牛文的关系。

常治平是秦洪和简杰的初中同班同学。他名字中的“治平”二字,取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常治平父母对其期望之深。常治平不仅学习好,长得帅,还擅长篮球,是许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很多方面都让秦洪和简杰“羡慕嫉妒恨”。常治平也颇为自负,很少跟秦洪和简杰来往。工作后,三人都进入了教师队伍。秦洪和简杰联系紧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常治平却好像刻意保持与他俩的距离,每次见面都显得平平淡淡、匆匆忙忙。现在,秦洪当上了副局长,简杰当上了校长,常治平还是普通教师。简杰新到一地,人生地不熟的,需要尽快找到支持力量站稳脚跟,秦洪和简杰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常治平。

简杰理解牛文的懊恼,到青山中心小学任校长非他所愿。两人以前无冤无仇,简杰满怀期望和牛文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简杰主动打电话约牛文见面吃顿饭,还特意说明在县城或者青山乡集镇都可以,请牛文选地点。可牛文不是有这样事就是有那样事,简杰约了三次都没成功。热脸贴了冷屁股,简杰自然不高兴。这时常治平打来电话约吃饭,简杰欣然前往。

和常治平一起来的,还有上学年担任大坡完小校长的李俊波。席间,常治平一改以前的冷淡,深情回顾同学岁月,热情欢迎简杰到任。两杯酒下肚,简杰让常治平介绍一下青山中心小学的情况。常治平并不避讳李俊波,首先就谈到牛文。

牛文是土生土长的青山乡人,和青山乡的三教九流关系复杂,外人很难知晓详情。在青山乡,人们私下里说起牛文都喊他的外号——“牛叉”。常治平认为,前任校长出事跟牛文有关。牛文担任过总务主任,担任副校长后也分管总务处,多年把持后勤采购工作,从中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前任校长强硬调整分工,宣布牛文不再分管总务处不久,就被人举报了。简杰一听,对牛文有了防备之心。

当着李俊波的面,简杰不便多谈人的是非,就转移话题,请常志平谈谈参加工作以后的情况。

常治平参加工作从青山乡最偏远的一师一校的村小起步。刚参加工作的常治平激情满怀,立志要成为山里孩子张眼看世界的眼睛。他一心扑在教学上,学生的成绩直线上升。当时教学工作最难的是控制学生的辍学率,常治平三番五次去做辍学学生家长的工作。有的家长白天不在家,常治平就翻山越岭晚上去。

“乡村教师的工作和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我的理想、青春、爱情和一切梦想。”常治平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简杰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频频劝酒。三人都喝醉了。

简杰小心翼翼地处理和牛文的关系。他报到后,和其他每个班子成员都单独见了面,就是迟迟不见牛文。牛文占据的校长办公室打不开,简杰就另找一间作为自己的办公室。尽管这间办公室小一些,后窗还被一颗大榕树遮挡,光线很暗。简杰是以一个后辈对待前辈一样对待牛文的。但想不到,牛文一出现就激怒了简杰。

牛文终于出现是在班子会的会场。他直接拿出一份调整完小校长的名单建议讨论。牛文这样搞突然袭击,简杰气得涨红了脸,说这个问题以后再议。牛文给简杰一个下马威作为见面礼,会议草草结束。

开学在即,简杰苦苦思索应对之策。正无头绪之际,学校支部书记建议请秦洪出马。简杰别无他法,连夜赶回县城。

次日,秦洪和简杰一同来到学校,召集班子会。秦洪在会上谈了两点意见,一是学校班子要加强团结,支持简杰做好工作;二是人事上以稳定为主,完小校长原则上暂不调整。简杰和牛文的第一回合较量,在秦洪的介入下胜负已分,班子成员纷纷表态赞同,牛文也不得不附和。

这次班子会后,牛文突然借口生病,要请假住院。刚开学就请假,牛文是在赌气哩!简杰心中暗喜,这其实是牛文认输了。简杰灵机一动,借力用力,也在人事上做起了文章。简杰早有让常治平担任办公室主任的想法,但不敢贸然行动,牛文请假给了他机会。牛文“住院”那几天,简杰征求书记的意见。书记对常治平有所保留,常治平也建议由李俊波来担任。简杰想到让常治平从一个普通教师来当办公室主任直接进班子也太快了,就拍板决定由李俊波担任办公室主任,常治平接替李俊波担任大坡完小校长。

牛文强烈质疑常治平担任大坡完小校长的决定,他的理由是秦洪“完小校长原则上暂不调整”的意见。简杰用“我已经请示秦副局长同意”,就轻轻地挡了回去。“青山小学是你们几个同学开的吗?你们沆瀣一气,想说白就是白,想说黑就是黑。”牛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显然不单单指常治平担任大坡完小校长的事,也包含着对自己没能担任校长的深深怨恨。简杰感到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愤懑。简杰在县城第一小学担任副校长前是学校骨干,教学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荣获市、县两级各种先进称号多次,担任副校长后又成功主抓教学改革试点并在全县推广。自己当个校长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简杰深藏愤懑,还是努力弥合与牛文的裂痕。简杰给予牛文必要的尊重,自己则带头在教学一线承担教学任务,尽力促使所有人将心思收拢到工作上来。实事求是地说,牛文也是尽职尽责的,他分管的工作没出现什么问题,常治平所说的他在后勤采购方面捞好处的事,简杰也没发现确凿的证据。但疑心生暗鬼,简杰对牛文的那句话总是难于释怀,所以举报信一出,简杰就想这是不是牛文在借机使绊。

“会不会是他?”简杰双手放在额头上比作牛角状对秦洪说。

“谁?”秦洪怔住。

“牛文。”简杰只得明说。

秦洪沉吟片刻,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简杰心里有气,说:“举报人太卑鄙了,我建议继续调查我所谓‘帮凶’的事,我们可以等着水落石出。”

“水落‘屎’出怎么办?我说的是‘屎’,臭狗屎的‘屎’,万一常治平真的是一泡臭狗屎怎么办?不管常治平有没有干那种事,你都要处理好。你是校长,要控制而不是坐等事态失控。”秦洪虽尽力压低声音,但难掩激动。

如果常治平真干了那种事,要我怎么处理好?我当校长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家的老二吗?简杰吃惊地看着秦洪。

秦洪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些,缓和了语气,说:“现在的社会环境,对老师尊重少、苛求多,一人犯错,全体背锅。决不能让一泡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多年好友,一朝生隙,简杰竟无言以对。

秦洪拨打了一个电话。很快,教育局人事股长、纪检专干和牛文、书记走了进来,所有人都十分严肃。

少了寒暄,秦洪直奔主题,说明来意。

今天上午一上班,局长看完从门底下塞进来的举报信,立即批示由秦洪和教育局人事股长、纪检专干组成调查组进行调查。中午饭后,秦洪一行直接赶赴大坡村找到刘廷富。刘廷富明确否认他写了举报信,也不敢肯定地说就是常治平强奸了刘丽美。举报调查无法继续下去,局长同意秦洪的意见,将举报信通报给学校,督促学校妥善应对。

简杰没料到的是,秦洪让他介绍刘廷富来找他的情况,让大家谈谈看法。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们能不能相信常治平?现在我们太被动了。”牛文首先发言:“关键还是要找到常治平,我们把当前的态势跟他讲清楚,他也要把情况跟我们讲清楚。如果他是清白的,不论是刘廷富还是举报信,我们都好处理,我们甚至可以考虑报警。”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简杰身上,简杰坐直身体,环顾四周,说:“常治平我一定会找到他当面问清楚。但今天说报警为时过早,今天我们说的是举报信的事情。这封信是谁写的?他想干什么?”简杰边说边用手中的笔敲打着沙发扶手。

气氛紧张起来,没有人回答简杰。

良久,牛文说:“举报信假借刘廷富之名,一查便知。举报信主要是让人心烦难受,但事情不能再拖了!”牛文说。

秦洪铁青着脸宣布:“调查组针对举报信的调查基本结束,举报内容基本不属实,但学校要严防事态扩大。简杰后天到县城参加全县中小学校长会,要立即跟常治平进行严肃认真的谈话,相关情况要向我报告。”说完,秦洪起身收拾东西准备走。

“我还有话说,”牛文站起来:“我们要做好常治平坏掉的准备。”秦洪好像没听见,拿了提包就往外走。“再忙也要吃饭嘛!吃了饭再走。”书记起身挽留。简杰也站起来,但秦洪一行三人还是匆匆离开了。

又过了三天。

下午,天空没有一片云,地上没有一丝风,太阳炙烤,知了聒噪,酷热难耐。

简杰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李俊波跟了进来,叫了声“简校”,声音怪怪的,抬起头,青山派出所孙所长和两名警察已经站在面前。简杰赶紧让座。

孙所长说:“简校,我们接到报案,你们的教师常治平涉嫌强奸大坡村村民刘丽美,我们要依法传讯他。”孙所长的话就像一颗炸弹,把简杰炸得大脑一片空白。

“想请简校把常治平叫来这里,我们要将他带走,”孙所长继续说。

“不,不,不,还是你们自己去找他吧!”简杰使劲摇手,就像被火烙了一般。

“不瞒简校,我们还有一组人,就在刘丽美家,我们也知道常治平就在大坡完小内,我们随时可以抓他。我们先来你这知会一声,一来是尊重学校和你,二来也是想最大限度降低对常治平的影响。希望你们能够配合。”孙所长说得入情入理。

简杰打电话给常治平,让他来中心校。打完电话,他的后背湿了,额头冒汗,手也哆嗦。他给孙所长倒水赔笑,想探听一点办案的消息。但孙所长顾左右而言它,提议两人到学校门口等常治平。

在学校门口,简杰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躁不安。这几天,简杰都在找常治平。昨天,简杰到县教育局参加校长会,想着会后就去医院找常治平,不料收到了李俊波的短信,说常治平已经出院回学校了。简杰计划连夜赶回,教育局又安排其他事情。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中午办完事,简杰心急火燎地赶回学校,还没有歇一口气,就见到了孙所长。

简杰突然冒出一个可笑的想法,希望常治平不要来,但常治平骑着摩托车来了。常治平见到简杰,停车拔了钥匙走过来。孙所长迎上去,叫了一声“常治平”。常治平一惊,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警察。他的胳膊被抓住了。

简杰就像在梦中,又好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他只记得常治平被推上警车时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简杰”,那眼神分不清是怨恨还是绝望。简杰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常治平被带走了。

过了许久,简杰才回过神来。学校门口空荡荡的,简杰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常治平的摩托车孤零零地摆放着,任太阳曝晒。简杰想把摩托车挪到树荫下,才记起车钥匙一直握在常治平手里,随着常治平去了派出所。

简杰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恨恨地想:到底是谁报的案?简杰想到三天前,牛文说过报警的想法,还提到要做好常治平坏掉的准备。难道是牛文报的案?简杰愤怒起来。

正在这时,牛文气喘吁吁地走进了简杰的办公室,开口就问:“听说常治平被派出所带走了,他到底有没有干那事?”简杰的情绪瞬间失控,“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

“简校,你失态了,冷静一下。我脾气直,”牛文说:“但常治平是否犯错是关键。如果他没犯错,我们就静观其变;如果他犯错了,我们就要做点什么。死马当活马医吧!”

简杰不说话,牛文又说:“我刚才打电话问了,孙所长没有接电话,其他人告诉我报案人是刘廷富。”

“我们找刘廷富问问,我试试能不能让刘廷富撤回报案。我和你去,现在就走,事不宜迟!”牛文走近看着简杰。简杰迟疑了一阵,点了点头。

牛文把他的车开出来。简杰拉开后排座的车门,发现李俊波也在。李俊波说:“简校,牛校说我熟悉那边的情况,让我一块去。”简杰上了车,还是不说一句话。

他们到了大坡村,直接来到刘廷富家门口。牛文上前使劲拍门,一边拍一边大声喊着“刘廷富”,好几分钟都不见里面有动静。

“住手!”突然,身后一声大喝。简杰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络腮胡男人,光着上身,手持一把铁锹指着他们,胳膊上一个硕大的蝎子刺青分外醒目。简杰正不知所措,牛文站到简杰前面,拨开铁锹,向前一步,说:“我是青山小学的牛文,你哪位?”那男人不答话,转身就走。李俊波悄悄告诉简杰,这人是刘廷富的弟弟刘廷贵,是大坡村出了名的“恶人”。

三人一路尾随,来到刘廷贵家,只见刘廷贵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梗着脖子,摇晃着二郎腿。牛文拿根烟递过去,刘廷贵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牛文给刘廷贵点上烟,自己也点上一根,坐到刘廷贵对面,说:“常治平被抓了,派出所说是你哥报的案。”刘廷贵哼了一声。牛文吸了一口烟,又说:“你哥和常治平达成协议,你哥已经拿了五百元钱,怎么能出尔反尔呢?”刘廷贵听了牛文的话,勃然大怒,站起来,猛地把烟扔在地上,挥舞着双手大叫:“你们要去问李翠这个臭女人!她今天早上竟然打上门来,想要回那五百元钱,还当着四邻的面不依不饶,骂我侄女小美勾引常治平。小美这样的情况,怎样勾引别人?欺人太甚!小美的事我哥一直瞒着我,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我这暴脾气,忍不了!我把钱扔给她,就和我哥领着小美到派出所报案了。我要让常治平不得好死!”简杰大吃一惊。李翠是常治平的老婆,想不到她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插一脚进来,惊动了刘廷贵,让刘廷富翻脸。他们拖住刘廷富的计划功亏一篑了。她就是个猪队友!简杰双拳紧握,重重地捶在大腿上,手心捏出了汗。

“李翠来闹是不对,只要你们撤回报案,我们可以让常治平多给你们一些钱,还可以让李翠来给你们道歉。”简杰强作镇静,对刘廷贵说。刘廷贵斜睨了简杰一眼,问:“你谁呀?”“我叫简杰,是青山小学的校长。”简杰说。“我只知道青山小学有个牛文,不知道什么简洁简单。”刘廷贵一副不屑的样子。简杰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是校长,我是副校长,我们的话常治平是要听的,”牛文连忙打圆场说:“你看,即使常治平进了监狱,你们能得到什么呢?你们家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刘廷贵看看牛文,又看看简杰,说:“你们就是给我五万,我也不一定同意,这要看我哥的意思。但是,李翠一定要给我们道歉。”“好,你赶紧找你哥呀!”简杰催刘廷贵。“我哥和小美还在派出所,他没有手机,没法联系。”刘廷贵说。能作出最终决定的人不在,就不能亮出底牌。刘廷贵是一个可以影响刘廷富作出决定的人,现在已经为他们开出的条件动心,这就够了。简杰和牛文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那我们先去完小,等一阵我们再来。”说完,三人起身离开。

他们来到大坡完小的会议室,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简校,刘廷贵其实已经开了个价,五万元,”牛文说。

“五万元不可能,李翠连五百元都不愿意出,更别说五万了,”李俊波直摇头。

“李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次刘廷富兄弟俩告常治平强奸,可不同于她准备告常治平那一次,这次常治平可能会坐牢的!”牛文着急地说。

“等一下!等一下!”简杰打断牛文的话问:“你的意思是说常治平以前强奸过李翠吗?”简杰觉得自己的头脑这几天真是不够用。牛文对李俊波说:“李主任,你和常治平两个人好得穿一条裤子,你说吧!”

李俊波一声长叹,讲起常治平和李翠的往事。

常治平在村小的时候,生活枯燥苦闷。为了白天消磨时光、晚上尽快入睡,他每天一个人吃饭时都喝一点酒。下酒菜往往是一碗白菜,当然偶尔也会有一盘蚕豆,或者青笋,或者香椿。时间一长,常治平就有了酒瘾。

两年后,常治平来到大坡完小任教。李翠就是大坡村人,李翠的父亲当时是大坡村委会的主任。李翠隔三岔五来找常治平,风情万种,但常治平压根儿就没把李翠放在眼里。

有一天,李翠的父亲邀请常治平到他家吃饭。常治平喝醉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和李翠光着身子躺在一起,李翠的父亲在屋外大骂。常治平穿上衣服想离开,却哪里能走。李翠父女俩说常治平玷污了李翠的清白,给常治平两条路走。一条是常治平跟李翠结婚,一条是李翠到派出所告常治平强奸。常治平最终同意和李翠结婚。新婚之夜,常治平发现李翠还是处女,才知道中了计。

婚后,两人冲突不断。常治平意志消沉,经常醉酒。李翠生怕把常治平跟丢了,防贼一样防着常治平。她见不得常治平和其她女人多说一句话,见必恶语相向。她认为“男人有钱就变坏”,管住丈夫最好的方式就是管住丈夫的钱包。她的手机设置了常治平工资卡账户变动的短信提醒,常治平的每一笔钱怎么用她都要问个一清二楚。

两年前,常治平的儿子到青山乡集镇上初中。李翠爱子心切,当然也许是厌倦了两人的相爱相杀,就到集镇上租了个门面卖蔬菜。两口子离得远了,关系反而改善不少。

简杰为常治平感到深深的悲哀。常治平居然会不止一次地卷进强奸疑云中。如果这次真出了事,常治平的人生就完全失控了。

“李主任说的情况我后来才知道。可惜了!”牛文难掩遗憾,正色说:“常治平当时从学校踏入社会没几年,就中了李翠父女的计。如果当时他找到我,我自然会有办法对付李翠父女。”

牛文特别澄清了一件事情。

李翠卖蔬菜后,常治平找过牛文,希望中心校食堂需要的蔬菜向李翠买,牛文同意了。过了一段时间,牛文发现李翠将其他菜贩子卖不掉的蔬菜低价买入后又卖给学校食堂。这哪能行!学校食堂的饭菜给学生吃,质量一定要保证。牛文让李翠改正,李翠表面上答应,背地里却依然故我。牛文最后决定不买李翠的蔬菜了,常治平见了牛文都绕道走。

说到这里,牛文手摸心窝,对简杰说:“简校,我只能这样做哇!”简杰使劲点了点头,恳切地说:“牛校,你做得对!是我也会这样做。今天的机会很好,能够彼此之间沟通一下想法,以前我们两个人都端着呢!现在,我们一起帮帮常治平吧!我们不能让悲剧在他身上重演啊!”

牛文郑重地点了点头,说:“简校,你放心,也谢谢你信任我。”

“不,今天应该我谢谢你,谢谢你挡住刘廷贵帮我解围,”简杰说。

正在这时,牛文的手机响了。牛文一看,说:“孙所长的电话。”他把免提打开,接通了电话。简杰和李俊波一道竖起耳朵听着——

“老牛,你前面打电话时我正忙。你有什么事吗?”

“简校和我想请你吃顿饭,下午行吗?”

“吃饭没时间。你要真有事就在电话里面说吧,你我都不是说话拐弯抹角的人。”

“好!我就直说了。刘廷富报案说我们学校的常治平强奸了她女儿,他搞错了,现在想撤回报案。”

“这种案子不是自诉案件,是公诉案件。不是想报就报,想撤就撤的,如何结案要按程序走。刘丽美正在县城做身体检查,我们也在刘丽美卧室的床单上提取了疑似精液的物质。刘丽美是否被强奸?是否常治平所为?答案很快知晓。刘廷富在县城陪着刘丽美,你怎么说他要撤回报案呢?老牛,我跟你说,你们不能在刘廷富身上打主意了,不仅没有效,还涉嫌教唆作伪证。你可别糊涂啊!”

孙所长把电话挂了,简杰十分沮丧。他们来大坡村不过是白忙活了一场。简杰实在不甘心事情就这样失控,但他还能怎么办呢?打败一个人的,往往不是艰辛,而是绝望。简杰闭上了眼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去找秦洪吧!看看县教育局可不可以出面协调,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是牛文的声音。“常治平可能得了癌症了,救救他吧”,李俊波语带哭腔。“癌症是怎么回事”,没等简杰开口,牛文就问。

李俊波早就想说了,只是今天的简杰一副要杀人吃的模样,他不敢多说。

昨天,常治平来找李俊波,脸色很不好。他这次住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建议他直接去省城的医院看看。他上网搜索,比照自己的症状,觉得自己是得了癌症了。李俊波想问问刘丽美的事,常治平拿出500元钱塞在李俊波手里,说李翠在学校门口等他,就匆匆走了。

“哎呀!这么关键的问题,你怎么不问清楚呢?”牛文嚷道。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意外。简杰和常治平通过电话,没有问出什么结果。即使简杰见到常治平又如何呢?

简杰睁开眼睛,牛文和李俊波一左一右看着他。不去找秦洪,他还能怎么办呢?简杰转眼往县城方向看去。只见县城上空乌云压顶,闪电此起彼伏,像银蛇一般在如漆似墨的云间闪烁着、跳跃着、狞笑着。隆隆的雷声隐隐传来。县城,正下着一场大暴雨。

尾声

当年十二月,县人民法院作出判决:常治平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次年一月,常治平被诊断为肝癌晚期,保外就医。同月,常治平被开除公职。

二月,县教育局同意简杰辞去青山中心小学校长职务。简杰调到县教研所任教研员,牛文再次主持青山中心小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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