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牛相伴的青春岁月

◎起红丽

朦胧的清晨，总有它辛勤劳作的背影；夕阳的晚霞下，依旧是它忙碌的坚持。人们对它敬重有加，夸赞不已。憨厚、善良、任劳任怨是人们对它最实在的赞美……它就是——牛。

然而，年幼时我并不喜欢牛，甚至及其讨厌。从我记事以来家里就有头大黄牛，它性格暴躁脾气古怪。吃食总是挑三拣四，到了山上也是挑肥拣瘦满山疯跑。它很好斗，每天在路上遇到别家的黄牛就一定要来场决斗。遇强则示弱，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遇弱则占强，要把对方往死里磕。也许是黄牛年轻气盛，也许它天性不良，它不仅好斗，还到处疯跑。哪里有岔道就往哪里跑，想让它朝东偏要朝西。那时我只能看着它哭鼻子。它唯一的优点是，干活一个顶俩。父亲常常以干活能手来夸耀它。大概是印证了那句话，有能力的都有脾气吧？然而再有能力家里也不能留它了。唯一能驾驭它的是父亲，父亲不能天天照料它，放牛倌的我又招呼不住它，所以只能卖掉。

卖了黄牛以后，我无比开心，我再也不用放牛，也不用对着牛哭鼻子。我还可以和小伙伴玩耍，看电视，过无忧无虑的童年了。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父亲又拉了头母牛回来。父亲说：“你好好照顾这头母牛！以后生小水牛，可以卖钱哟。”美好的梦还没做一半，理想的泡沫就支离破碎了。我只能乖乖当回我的放牛倌，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放牛就是我最大的任务。年幼又好强的我，内心虽然渴望解放，渴望自由，渴望玩耍，但我也为小小年纪就能帮助家里分担任务而倍感自豪，于是我便尽心尽力地照顾放养它。

母牛的脾气也很大，它也爱和别的牛打架。如果别的牛靠近它，它就会两眼瞪得圆圆的，两只耳朵竖立着，尾巴紧紧夹起来，头低低垂下，一步一步地逼过去，用坚硬的角猛顶过去。你别看老水牛平时很温驯，但在这时，它完全像一头猛虎。村里的水牛几乎都不是它的对手。专职放牛的爷爷奶奶嫌弃我家的水牛爱打架，一见到我出门放牛，就躲得远远的，有的直接说我家的牛会打架，不要跟他们。我家的母牛就这样被村里的放牛队给孤立了，孤立就孤立吧，我照样每天赶着牛上山下河，哪里草多哪里去。那头母牛虽然好斗，但它犁田打耙却也是能手，也是可以一个顶俩。每当农忙季节，母牛不仅要承包家里所有田地的翻种，还要承担亲戚家的很多土地的翻种工作。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只能靠母牛来和亲戚换工，亲戚出力，我家出牛。平时好斗的母牛到了田地里工作就显得老实，卖力，因此母亲对它也是疼爱有加。母亲会在农忙的早晨安排我早早把牛拉到草多的田埂边放。据说牛吃挂着露水的草长得壮，我也确信。我便天一亮就拉着牛出门，到太阳高挂才回到家。我总是背着一个背篓，割满满一筐草回家，当做它晚上的宵夜。要知道它是家里面除了母亲以外的第二个顶梁柱，全家人得好好待它。它也不负众望，吃口比先前的黄牛好，喂啥吃啥，在我们的照料下它长得骠气十足，它还为家里孕育了小牛。因为劳力少，我家就只养得起两头牛，当老牛生了两小头牛以后，就会把老牛卖了，再等着小牛长大再生小牛，再卖老牛，循环往复。这样一代代的牛为贫困年代的我家解决了很多的经济问题。

放牛的差事于我来讲掺着童年的喜怒哀乐，充斥着虽然苦难而又充实快乐的味道。那些边放牛边在河里摸鱼捞虾的日子，那些因为贪玩把牛给丢了的每一次心惊肉跳；那些边放牛边完成的寒暑假作业；那些放牛时光做的各种五彩斑斓的“梦”，一切和放牛有关的事情，都让我回想起来那么的刻骨铭心，尤其是那次牛吃了邻居家的粮食被母亲毒打的教训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父亲去世已有两年了，有一个夏天的傍晚，西边天空还挂着形状各异的火烧云，我看到天边的云霞时而像一群红红的羊群在奔跑，时而像几条火红的金鱼在嬉戏，我赶着吃饱喝足的母牛乐滋滋地往家走，心里想着：回家吃饭，然后看我最喜欢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走到村口，遇见小伙伴们玩游戏。贪玩的我心想，反正都已经进村了，俗话说“老马识途”，我家老牛也会“识家门”，母牛会自己回家的，姐姐在家里煮饭呢，我便加入了他们的游戏中。当我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有位大妈气急败坏地跑来告诉我，老牛并没有识家门，而是跑到邻居家地里了。我像出鞘的剑一般朝邻居家玉米地飞奔，鞋子跑掉也顾不上捡。母牛已经消灭了半块玉米地的玉米，被好心的大妈栓在地边的树上，心满意足的母牛还得意地向我甩着尾巴，仿佛在说“真美味”。我顿时傻了眼。

晚上，忐忑不安的我等着母亲干活回家并责罚，然而等待我的不只是责罚，而是一顿前所未有的毒打。连同在家煮饭的姐姐也一同遭了殃。后来才知道邻居见着母亲就骂。母亲赔礼道歉，并保证以后按照棵数赔偿玉米。可是邻居得理不饶人，什么难听骂什么，其中有一句是说“你家姑娘有人养没人教，连头牛都看不住，还能干嘛。”好强的母亲哪里听得这样的话？

那个夏天的晚上，本应该母女三人各自完成家庭任务，吃完晚饭后坐在24寸黑白电视机前，等待电视剧的开播，然而就因为我的贪玩，《新白娘子传奇》泡汤了。我们家省下了一顿晚饭，还省了看电视的电费，连做梦都省了。那晚成了我童年最黑暗的一晚，也是最透亮的一晚。至今还清晰记得母亲进家门没有和我们姐妹俩说一句话，我们和她说话也是不理睬，阴云布满她的脸，还有一种麻木绝望的神情。那种神情，我只在父亲葬礼上看见过。过了半晌，她厉声问我：“牛为什么会跑人家地里去？！”我支吾着说：“我以为牛会……”“你以为？你除了玩还能干什么？”话音未落，打牛鞭像雨点一样落在了我的腿上、身上。姐姐跑过来护住我，母亲便连姐姐一同打，顿时寂静的房子充满了我和姐姐凄厉的哭声。母亲打累了，瘫坐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记得母亲说了一句：就算是孤儿寡母，也不能让人看不起！

母亲的教育我铭记于心。以后的日子，我小心翼翼，尽心尽职，生怕它又去祸害别人的庄稼。八九岁的年纪，我比别人多了一份责任和自强，这是被牛教会的，也是母亲痛心教会的。

牛是家里顶梁柱之一，不仅教会我责任和自强，还在一定程度上促成我和姐姐能够读书识字，还有我和弟弟能够顺利拿到大学毕业证。记忆中，九十年代的农村还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经济状况。村子里虽然已经有了送孩子接受教育的意识，但“劳力就是生产力”的思想还是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当我和姐姐读到小学毕业时，总有年长一点的长辈在母亲面前说：“女儿长大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没用，能算点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回家帮忙耪田种地，喂猪喂鸡才是正事。”母亲只默默听着，但她不会忘记就因为她是女儿一辈子没有进过学校，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正如邻居所说，连牛都放不好。她也不愿意让地底下的父亲责怪她没有给女儿接受教育的机会。她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要让自己的子女能走多远走多远。长辈们见说了没用，就无奈地说：“你这牛脾气，真拿你没办法！我们也是看着你一个女人那么辛苦的份上才苦口婆心地劝你，唉……”母亲只是苦笑，不回答。所以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儿们大多只读到小学毕业或者初中毕业，继续接受高一级教育的很少。我是为数不多的考了高中读了大学的山里女儿。当然农村儿子考高中的也不是很多。尽管后来慢慢多了，但读大学的男孩，小我七岁的同母异父的弟弟是村子里同龄人中的唯一一个。也许你要问我的姐姐呢？我的姐姐和很多其他家里的老大一样，属于牺牲自我成全弟妹的奉献者，这是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和水牛一起的时光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大学，我去了远离家乡的省外读书，放牛的接力棒交在弟弟手上。我常常训诫弟弟要好好喂养它们。在大学里，除了想念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河外，也常常梦见自己在放牛。时光匆匆，大学转眼毕业，我还欠着学校七千多的助学贷款。我对母亲说：要拿毕业证就得把贷款还完才可以，还不了就只能暂时拿复印件……母亲沉默了许久，说：等我把家里的母牛卖了，也许就差不多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浮现出那头曾经被我骑，被我捉弄，吃了人家庄稼被我撵着毒打发气的母牛，那一双柔和的眼睛仿佛泪眼朦胧……不对，朦胧的原来是我的眼睛。

最终，牛卖了四千六，母亲攒了一千五，自己暑假打工攒了一千五，贷款还了，毕业证顺利拿到手。我终于毕业了，工作了，家里还剩一头小水牛。工作之余回家，我也还会帮母亲放牛，喂牛，偶尔也会劝说母亲把牛卖了，和我一起到城里住。母亲断然不愿意，只说：就剩下这头小的了，得好好养着，好好养着……

弟弟大学毕业时，一年一万的学费还欠着，毕业证也要被暂扣，母亲和我商量要不再把家里的水牛卖了，也能还一部分钱。我说不用商量，反正也养不动了，卖了就卖了吧。母亲重复着我的话：卖了就卖了吧……于是决定卖给村里亲戚。卖牛那天，我也赶回老家，最后再看看为我们家做贡献的那头牛。母亲一大早起来煮了猪食，特意喂了水牛一大桶，还加了盐。瘦小的母亲，站在壮实的水牛旁，摸摸牛角，捋捋牛毛，赶走牛身上的苍蝇蚊虫，囔囔自语：多吃点，多喝点！服侍你最后一顿了。以后要好好吃草，好好干活……此时的水牛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顺，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甩着尾巴，不停地煽动那宽大的耳朵……温和的眼睛里仿佛又是汪汪的泪水。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母亲不仅是在和一个动物告别，也是和我们一家的艰难岁月告别。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是对奶牛最高的赞誉；“吃的是草，奉献的是美好生活”是对我家牛的最高赞誉。牛好斗，但它为家里做了无私的贡献；母亲好强，但她撑起了一个在别人眼中撑不起的艰难而又温情的家。我要感谢母亲的坚强、坚持和坚决，感谢长辈们口中说的母亲的“牛脾气”；也感谢投胎到我家里帮母亲犁田耙地，在田间地头，在每一个白天黑夜时时陪伴母亲的一头头老牛小牛；也感谢被我们卖给别人换钱过生活，供我们读书上学的所有牛；还感谢教会我责任和自立，陪着我做假期作业，陪着我做童年美梦的所有牛。从第一头母牛来到我家最后一头牛离开我家，我已经数不清家里究竟有过几头牛。但我心里知道实际我家就只有三头“牛”。我家的牛就要去新环境开始新的生活啦，我想告诉它：现在珍重，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