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婆婆
2019-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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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从四十岁就做上头婆婆。
过去乡下姑娘出嫁前,要请人给姑娘“扯脸”,又叫“上头”。所谓“扯脸”,就是用两根细线拗在手指上,手指一张一合,贴在脸上的细线就扯掉了脸上的细汗毛,并把眉毛绞成一弯新月。然后用石膏粉涂面,使脸蛋细腻光滑。
请来给新娘扯脸的人称为“上头婆婆”。这上头婆婆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必须有儿有女,家庭幸福圆满,不得有死过丈夫的“断扁担”,或者离婚再嫁“跨二道门槛”的人。
在金竹坪,槐香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还在她三十八岁那年考取了大学,那时的大学不像现在这么好考,好像一个区一年也考不取一两个大学生,偏偏槐香的儿子考上了,这是多大的荣耀。要不是她丈夫前年刚当上了支书,她一定要办个酒席庆祝一下。
一般来说,做“上头婆婆”总得有个五六十岁,才有个德高望重的样子,再说有些条件须得经过时间检验才能见分晓。槐香也没想到自己四十岁就做了上头婆婆。
第一次来请槐香做“上头婆婆”的是梨树湾的建辉,槐香起初推辞了,建辉说:“在这金竹坪,没有谁比您更合适了,就算我建辉高攀,请您屈尊给我姑娘茯苓上头。”
槐香就应下了。
那天是八月十二,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乱云,阳光很暖和,水田里刚收割完稻子,到处弥漫着稻草的气味,这对于一个农人来说,是一种特别亲切的味道。
槐香穿了一身新的裤褂,包了新的头巾,怀里揣着搓好的两根细麻绳进了建辉家的大门。
喝过茶,把建辉老婆端来的板栗核桃各吃了一个,槐香就上了茯苓的阁楼。
阳光从贴了“囍”字的窗格照进来,落在茯苓的脸庞上,真的有一层细绒绒的汗毛。槐香在茯苓对面坐了,先给茯苓道了喜,就开始扯脸,一边扯,一边问茯苓疼不疼。茯苓倒是说不疼,但眼泪却忍不住流了出来。槐香知道她不舍得离开爹妈,当年她自己从东流河嫁到金竹坪来时,就在家里哭了好多回。
“好闺女,孩儿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舍不得爹娘,爹娘也舍不得你,但是树大了要分枝,藤长了要开花,迟早要跨出这扇大门。你高高兴兴地走,经营好自己的新窝,爹娘才能为你高兴。”槐香把茯苓的眼泪给劝住了。
上头婆婆似乎有这个义务,一边扯脸一边给即将出嫁的新娘做心理疏导,让她满脸笑容地离开娘家。
这是槐香职业生涯的开始,她做得很仔细,茯苓像红苹果一样的青春脸蛋,被她打磨得容光焕发。阳光照在脸蛋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水红色,甚至看得见细密的肌理。
槐香收好细麻绳,开始扑石膏粉,扑匀了,又用一块红绸轻轻擦拭,茯苓的脸蛋更加白里透红,光泽诱人。槐香拿过镜子要茯苓看,她这时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好看,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按照流程,新娘的母亲也要来看一眼,这个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女儿,还从来没有发现她竟这么好看。她连忙谢过槐香,说,槐香给茯苓开了一个好兆头,她日后定当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槐香这才把心放到肚里,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香包,说:“这是我亲手缝制的,送给茯苓,日后的生活一定香甜如蜜。”
母女俩一迭声地感谢,建辉也上来给槐香封了利市。槐香手里捏着那红包,觉着有点厚,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举手之劳,是不是有点多了?”
“您这第一次就为我姑娘上头,再多也无法表达我们的谢意,只是家底薄了些,您莫笑话。”
茯苓的婚事办得顺遂排场,出嫁以后日子也过得称心如意。建辉逢人就说,万事看开头,槐香头上得好。
自此,请槐香上头的越来越多,她也是有求必应,总是尽心尽力给人家把事办好。
岁月在无声地流淌,一个一个女孩长成大姑娘,又一个一个出嫁了。槐香脸上也有了皱纹,每每为姑娘上头,看到青春光鲜的脸蛋,她就会感到岁月的沧桑,感慨时光的无情。
形势变化很快,先是土地承包,责任到户,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做生意;然后,大多年轻人外出打工。
这些对金竹坪影响不大,槐香还是做她的上头婆婆。虽然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但婚礼总会在金竹坪办,已经六十多岁的槐香,现在才真正成了“上头婆婆”。
这一年国庆节前,下坪的桂枝回老家办婚礼,她丈夫是福建人,他们来请槐香给桂枝上头。那个福建男人把一只特大的红包,先放在槐香坐的木椅旁的茶几上,槐香瞟了一眼,至少有五千元。
福建人讲的话很不好懂,桂枝只好自己来说。
“你爹怎么不来?”槐香觉得奇怪,按说这事是该做父亲的来的。
桂枝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槐香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至少怀孕三四个月了。
“桂枝,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这双手若是破了规矩,我在金竹坪就待不下去了。你这脸我不能扯,头不能上。”槐香说得坚决,一边说一边把茶几上的红包递给了桂枝。
福建男人还想说什么,桂枝强行把他拉走了。
虽然金竹坪不只一个上头婆婆,槐香退了的,又有谁愿意接,又有谁敢接呢?
没有人给桂枝上头,他俩开车到镇上的理发店,请理发师用剃头刀仔仔细细把脸刮了一遍,又扑了香粉,那光亮、那细腻丝毫不比扯脸的差。只是人们说,那些冰凉冰凉的铁家什在脸上侍弄一遍,只怕这以后的日子也是冰凉如铁吧。
槐香说,我不做是有我的原则,至于理发店做出来以后日子就会冰凉如铁,这我倒不相信。她依然去喝了喜酒,去随了礼。
一晃到了腊月,秋菊的父亲早就来请了槐香,说秋菊过年前回来办婚礼,要请她去做上头婆婆。他还说,您放心,不会像桂枝那样的。
槐香满口应承下来。
这一年,雪下得太大,秋菊和她的男朋友开车往家里赶,在栗树坳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没能抢救过来。
那是怎样的惨景啊!金竹坪的北风吹来的不是秋菊家的哭声,就是人们的叹息声,槐香的丈夫是一个特坚强的人,和他结婚几十年槐香从没见他流过眼泪。那天他去了秋菊家,是一路哭着回来的。
丈夫回来了,槐香去了。
她要为秋菊扯脸,为秋菊上头。秋菊的父亲说:“你这使不得呀。”
“是你请的我,我也应承了,我就该来做我应承的事。”
槐香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商量。她一丝不苟地为秋菊扯脸,把她的眉毛绞成一轮弯月,又拿出香粉为她扑匀敷净,还把她的头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
“孩子,放心去吧,槐香婆婆为你梳妆好了。”
为死人扯脸上头,槐香的手废了,从此再没有人请她为新娘上头。
桂枝的日子过得红火和睦,并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冰凉如铁。于是,新娘们都乐意到理发店去修脸,去盘头发,去化妆了……时尚新潮,洋气光鲜。
上头婆婆们都失了业,她们每一年春天都约了到槐香家聚一天,回忆些往事,讲些趣闻,看满山的映山红开得鲜艳热闹,听溪沟里的春水汩汩流动。她们还唱一些五句子歌谣:
一把扇子二面黄,
上头画的姐和郎,
郎在这面看不到姐,
姐在那面看不到郎,
姻缘只隔纸一张。
聚会唱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最后,只有槐香了。这一天,她梦见秋菊,她说她的汗毛又长很长了,还是请槐香婆婆给她扯脸。
没过几天,槐香走了。
这天,山雀子在她门口的椿树上飞来飞去叫了一天,映山红开得铺天盖地。
金竹坪再没有了上头婆婆,柳坪区也再没有了上头婆婆。
春种秋收的日子依然在续写,春天的柳絮,冬天的雪花也依然如约而至。
生活没有句号。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