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远

常 虹

小远是个八岁的瘦骨伶仃的小男孩，又黑又瘦的小脸时常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他是二年级班里身高最高的学生，却总是低着头，像只垂头耷耳的长颈鹿，与其他孩子的天真活泼不同。他脸上鲜有表情，少言寡语，几乎不和同学们交流。孤僻，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在任教小远所在的班级前，我了解到这个班有七个留守儿童，小远是其中一个。作为一名山区特岗教师，“留守儿童”我接触过很多，他们来电话越来越少，钱也不再汇回来。听同村一起去打工的人说，他父亲结识了一个同样是乡下进城打工的女人，手里有点钱大概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了。

小远他们三兄妹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六十多岁，耳聋腿瘸。

九月份开学第一天，教室里孩子叽叽喳喳，都显得异常兴奋，或是摆弄着新买的文具，或是与前后桌打闹说笑。只有小远坐在第三排靠墙的位置，身上一套褪色的衣服，又短又窄，显然是别人不要的旧衣服，他把头埋在胸口，不安的扣着手指头。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让他把小手伸出来，想看看他是不是手指头弄伤了。他迟疑了一下，依旧是低着头，缓缓把双手从桌下伸出来，摊开的十个手指头都是黑漆漆的，稚气的小巴掌里竟有着层叠的老茧。我一阵心酸，这哪像一个八岁孩子的手？

“家里最近在打核桃吗？”我低下身子问。

他咬咬嘴唇，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

我还想问点什么，却听见周围的孩子开始小声的议论和窃笑。小远像犯了大错般，害怕得颤抖着恨不得把头埋进桌空里去。我叹了口气，只好走开了。

这之后的几周，我发现他总在上课的时候睡着了，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他不睡觉的时候，就拿着一只短小的铅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似乎没有认真听课的时候，作业也总是拖欠，成绩也是吊车尾。我开始有些生气了，屡次在课堂把他喊醒。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严厉地呵斥他：“小远，你上课怎么一会画画，一会睡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课堂，不是你家里。请你下课到办公室一趟！”

下课后，他勾着头，双手搁在胸前，手指紧紧的扣着，像在祈祷，远远跟在我身后。周围看热闹的孩子在一旁起哄，他把头垂得更低了。到了办公室，我压着一腔怒火，本来想责备他，话到嘴边，看到他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平复心态，好声好气地问：“你是不是贪玩，睡得太晚了？上课怎么总是睡着？”

他绞着手指，黑漆漆的手指都被绞红了，半天才回答一句：“老师，对不起。”那声音小得快听不见，我凑近了他才听清，却也看到了他眼角的泪水。

“别难过，老师不会骂你。但是你能不能告诉老师，为什么最近上课总是睡着呢？”我小心翼翼问着，生怕语气太重吓到他。

“是因为……因为……奶奶背着弟弟，我背着妹妹，要到山上去把核桃收回来，奶奶要做饭……我要看着弟弟妹妹，还要把核桃皮剥了，奶奶说，剥得越多，就能卖越多的钱……那样……爸爸就不用在外面苦了，可以早点回来……”他带着哭腔，瘦小的肩膀微微抖动着，双手紧张不安地搓绞在一起，试图把手上剥核桃皮留下的黑色浆汁擦掉。

我听着实在心疼，摸摸他的肩膀，却摸到一把骨头，拿了张纸巾给他，让他擦擦泪水，他开始小声抽泣起来，我本想趁这个机会好好问一问他家的状况，见到这种情况，我深知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

我只好轻轻拉过他的手掌，温和地问：“你知道黑色的皮肤代表什么吗？”

他微微抬起头，泪水冲花了他的脸。

“代表着勤劳呀。所以不要觉得害羞，总藏着手指头。手指头黑呀，正是说明你在家里肯干活呀，老师最喜欢勤快的孩子了。”他认真地听着，终于放开了手指，也止住了哭泣。然后他小声地说：“老师……我没有在你的课上画画……”

我确实看到，他上课时总是拿着一只小小的铅笔在草稿纸上用力的涂涂画画，好几次我都厉声的斥责了他。不是在画画，那是在做什么？我觉得好奇，示意他说下去。

“是因为铅笔秃了，我没有转笔刀，所以在纸上把它磨尖一点……”

我忽然觉得鼻头一酸，心里开始内疚和自责。我总责备他写的字不好看，太潦草，现在才知道他只有一支铅笔，用得越来越短，都快捏不住了。他应该没有橡皮擦，又不敢和其他同学借用，写错字只能用手指头沾点口水擦一擦，所以作业本也总是黑乎乎的这里一团那里一块，在批改他的作业时我觉得不耐烦，随便一阅就丢到一边。我在心里责怪自己粗心大意，一直以来只关注他的成绩，从没真正关心过他的生活。

我想说什么，又怕伤到他的自尊心，就委婉地说：“老师错怪你了。那你能不能答应老师一件事？如果你做到了，我就奖励你一个漂亮的转笔刀和一包新的铅笔，要是你做得更好，老师以后还会陆续奖励给你书包呀，水彩笔呀，或者其他什么文具。”

他难以置信又有些兴奋的抬起脸，闪着泪光的眼里充满了好奇：“真的吗？是什么事呢？”

“以后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每节语文课你都要起来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保证问你的问题不会太难，你能做到吗？”我有些心虚，这样做是想让他慢慢融入课堂和班级，但又怕他会因为胆小，不敢站起来在全班人面前发言。

“我……我不敢……”他果然低下了头，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了。

我不肯作罢，拍拍他的脑袋：“小远，你的眼睛很大很漂亮，老师很喜欢你的眼睛，就像……像可爱的小牛的眼睛，你应该多抬头，这样同学才能看到你的眼睛，他们也会喜欢你呢。”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抬起头，眼睛里又闪着兴奋的光：“……同学们真的会喜欢吗？”

“当然了！老师说会就肯定会。那你能多抬头吗？”

他肯定地点点头，坚定地“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会还是试探地问：“老师，那你能答应我，保证不问我太难的问题吗？”

我欣慰地笑，果然这个孩子不是没药可救的。我点点头，坚定地向他保证。

见我和颜悦色，他也不那么害怕了，抿嘴笑了笑，泪痕还挂在脸上。

上课铃在这时响起，他不安的扭了扭身体。

“去吧，好好上课。”

听到我的话，他就匆忙跑出去，脚上那双露着半截脚后跟的布鞋差点甩掉了。我看着他柔弱的背影，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起满毛球的裤子短到了小腿。我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雾，满脑子思索着以后该怎么委婉地再给他送几身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