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婺石头
2019-11-13李剑虹
◎李剑虹
我总觉得,所有的石头都是有灵性的,绝对不只是曹雪芹笔下的 “通灵宝玉”。因为有灵性,所以它们都会说话抑或有情感灵性,特别是滇中北高原勐果河流域罗婺故地的石头。
石头是文化的载体。在罗婺故地勐果河捡石头,是从金沙江边的白马口开始的。
记得女儿上小学时,我们一家人筹划暑假出行计划,我提出要去滇中北高原傣乡东坡的白马口走一走。长江上游金沙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条著名河流,一直流淌在我的向往里。见证了无数历史风云的许多古镇名村都因位于与金沙江交汇的河流沿岸而得名。我的提议得到了家人的赞同。到达东坡之后,我们直奔勐果河与金沙江交汇的白马口。一家三口赤着脚,提着鞋,在东坡白马口的河滩上玩了一整天。
我们边玩边捡石头。那些经过河水冲刷而变得溜光圆滑、奇形怪状、色彩各异的石头纷纷钻进了我们随身携带的背包。在捡石头的过程中,我给孩子讲了关于 “漂木” 和 “罗婺” 的传说故事,孩子听得津津有味。当晚,回到入住的旅馆时,一家人检视这些战利品:满满的几背包石头,仿佛面对一大群好朋友。我们商议着,哪块石头可以放在爸爸的书房当镇纸,哪块石头可以让女儿抽空画上一双眼睛、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劳技课比赛等。我们的讨论是热烈的,心情是愉悦的。而那一堆摆放在旅馆房间桌上的石头,仿佛也在注视着我们,期待成就新的身份。
我的故乡在滇中北高原金沙江支流勐果河流域的一个小村庄,石头多如牛毛,大山深处有,陡峭山坡有,溪流河底有,白云朵朵下面有,这就是我的故乡,一个满地是石头的故乡,在修路、建房的砂石中,常会有小块的玛瑙石(俗称鹅卵石) 出现。它晶莹剔透,又各具形态,圆的、扁的、七孔玲珑的、如玉翡翠的……个个都温润美丽,令人爱不释手。
这种称为马牙石,又叫火石。在上世纪缺少火柴的年代,人们就是用这种石头敲出火来。做饭、取暖和抽烟时,一手拿这种石头和火草绒,一手拿火镰贴边快速擦过,这火石便会冒出一串灿烂的火花,火花落在火绒上便开始冒烟燃烧,用嘴一吹,就是红红的火,再一吹,就会出现跳跃燃烧的火苗了。那时候,那些抽烟人身上离不开的两件宝,就是烟袋和火石。而那些比较讲究的烟袋,往往就是柚木的烟袋杆、河石的烟袋嘴。两个陌生的老人相逢在田间地头或者路上,从上衣口袋掏出那精巧的烟袋,“咔” 的一声,火石迸出了火花,用火绒点上了装满黄亮亮铜烟锅的烟末,兴味悠长地抽起烟来,两句话过后,便是老相识了。有时,还要深深地吸进一口,细细品一下对方这烟的味道,再赞赏几句这烟、这烟管和烟嘴,两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便都舒展着一种笑意。这怕是建国后五六十年代乡村里最常见的一幅民俗图画吧。这用石头敲出火来,解决做饭、取暖的基本问题,又用石头的烟嘴去抽烟,男人和女人身上又戴着石头的挂件和手镯,恐怕是石器时代延续下来的石文化吧?
我不会抽烟,但我也喜欢那些河江水石。雨后清晨,或者傍晚有暇,我常在居住区路径上散步,晴天雨天都是如此,雨天更容易捡到好石头。有时,就在霏霏细雨之中,撑一小伞,走在被雨水洗净的郊外砂石路上,一边欣赏雨景,一边寻找石头,一旦在路面或路边沙堆上发现一颗莹洁可爱的好石头,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啊。这河石,就像一首首小诗,慰藉着我饥渴的心灵。
故乡的石头中最有品位的是木纹石,从一个个大山包上开刀动手术,一块一块地切下来,切成的是整齐的青石块,铺在地上就是一条青石板路,清清爽爽的一条青石板路,有着古典的韵味,也有现代的风采; 最没有用处的石头感觉是那种一碰就散的泡沙石,黄色、黄褐色的石头,没有一点坚硬的外壳和内心,不用开山的任何工具,仅仅凭着手和脚的一点力量,大人小孩都能够把它粉碎,顶多也就是冒出一股薄薄的青灰,一股脑儿就散了; 最恼人的是那种硬梆梆、一点缝隙都看不到的无用的石头,即使开山找到一丝缝,也是不规则的,很难开出规则的有用的石块、条石、方石。崩裂的石头形状是乱七八糟的,在故乡的山坡上还不少,几乎是每一个山沟沟、山坡坡、山岗岗都能看见。尚有另外一种硬度不够、一碰就散的石头,故乡的人说它是沙石,太软太细,软和细这两个字应该是与石头不沾边的,可这样的石头在故乡还不少,主要铺作道路用,也可以作为建筑材料使用。
我们老家还有一种更神奇的石头,叫石甑子。这个石甑子,在我童年的生活中,不只是作为一块石头而存在,还为另一种冥冥之中隐藏着神灵形式的救赎而生存着。
石甑子,是以前人们的一种对大自然的生殖图腾崇拜,是一种理念,是一种文化,是一种对家园的珍惜,对生态的敬畏。
古罗婺故乡的石头,石甑子,捧着你抱着你,我们从罗婺故地走向远方,从远方又走回难以割舍的家乡。
几年以后,勐果河上游的大响水电站建成,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滇中北高原一所叫 “五毒箐” 的山村学校教书,本来想带孩子们走出大山,去大响水电站看那些石甑子,讲一讲山外的精彩世界,追忆我童年的故事,可惜的是,那些盆地坝子中依山傍水的石甑子已经失去了妖娆的身姿。隐隐约约的,我有一种虔诚不变的感觉,那沉在水下或消失遁迹的许多石甑子仍然活着,而且不比寺庙里古建筑的石甑子活得差,只是我们看不见,它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活在故乡人的血脉里,活在我们的灵魂和精神中。
在悠长的勐果河河边那宽阔的卵石滩上,你冷眼看去,卵石累累,没有一块玲珑剔透的石头,似乎一片荒凉,毫无生机; 可你一旦深入其中,细心看去,便发现勐果河的石头分五色,意趣盎然。捡到手中,你会发现,有些石头上边还有圆的、短线条的五色斑纹,像机制碎花布一般; 有的竟像使用色泽不同的橡皮泥混合在一起,好像一个顽皮孩子的揉捏之物。这样的石头究竟是宇宙大爆炸时的自然合成,还是火山喷发时地心的压力与物质的结合,抑或是大浪淘沙沧海桑田的结晶?
在勐果河流域大大小小的河边河滩捡石头,是很惬意的事情。试想:在这样的河滩上,一条大河就伴在你的身边,有的河段滩深水急,白浪滔滔,哗哗东流; 有的河段深水静流,明镜一般映着春山春树、夏日云雾、秋山红叶,江面上常有白鸥翻飞。有时,一群群小鱼,倏然游过。你就在这样的河滩上忘我地捡着,翻着,对比着,欣赏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日上中天,或者晚霞如火,暮霭渐起了。这样,你直起腰来,一边感叹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一边对比着、筛选着,决定拿走的自然是你心中的精品之石,抛下的也叫你恋恋不舍,或者又把它们挪到一个好地方,准备下次再拿。捧着这沉甸甸的石头往回走,才觉得已饥肠辘辘。这时,或是朋友相携,互有斩获; 或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心中溢满了欢乐; 或者虽然此刻还是一个人,形单影只,但你的心已飞到同道故友身边,在向他展示自己的得意之石。
后来,我又把河边水中捡石扩展为山中寻石。
勐果河东南十多公里有一处峰林景观,壁立千仞的危峰附近,有接二连三的石墩石柱石峰——石甑子,处处都与树木山水巧妙搭配,形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盆景。我没法让它们屈尊前往我家,只能一次次来拜访它,谒见它,读它,赏它,看它的雄奇险峻,也感叹它那光滑的不含点滴尘土的石壁上长满红的绿的苔藓,长满蓬蓬勃勃、青翠欲滴莲花宝座一般的瓦松。
也就在这片大山下,我知道了石头不再是无生命的了。
就在这样的境界中,一次次淘得的石头,仿佛都已融入到了我的生命之中。
近几年来,那些来自地层深处的石头也让我无限神往,那是来自地下的一种木纹石。
这种木纹石不像普通的硅化木那样年轮清晰整齐,大体上保持了树木年轮的色彩和形状。在地层深处的炼狱之火和我们无法想象的压力的撕扯下,它们的外形已变成了山与石的模样,有的刀劈斧削,有的孔洞错落、形态万千,但你拂去它们身上的尘埃,与它们四目相对细心交流时,它们的木纹与年轮就会告诉你,它们曾是耸入云霄的参天大树,曾经枝叶青青地活在人间,曾经是鸟儿虫儿和千千万万生物快乐的家园。而它那年轮与年轮间被撕扯压裂、扭曲变形而又丝丝相连的木纤维,仿佛是把手术刀下那鲜活的肌肉和神经摆在了你的面前。它似乎在冷静地告诉我们,它们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苦难。我和我的朋友,先后得到了这天上人间都难得一见的石头。朋友的一块,分明像七孔玲珑的五彩石; 而我的一块,简直就是壁立千仞的奇峰。
它们变成了石,变成了峰,变成了山,正把天上地下、古今沧桑的一幕正剧,有血有肉地演示。
读了水中的石,我们看到它们已失去了锋棱,是柔柔的水,改变了它们的模样,就是这使得智者乐水吗? 读了山中的石,我们看到尽管千风万雨,雷劈火烧,但它们保持了个性,锋棱未改,就是这使得仁者爱山吗? 在爱山和乐水之间,我们将何以抉择,何以自持呢?
读了地下之石,我们看到了地层深处火中之木、涅槃之树的模样。我们不是智者,智者不曾看到黄泉之下; 我们也不是仁者,仁者不曾面对这炼狱之中的变化。但我们爱这地下之石,我们就是勇者吧,勇者可以面对这人间未有的惨烈;或者我们就是愚者吧,愚者没有一颗细腻多感的心,可以无视这万千苦难,只管爱其所爱了。
在水边,在山中,在地下,我们还可以看到一种石——风化石。它们大多已形体变尽,如沙如土,只有少数暂时保持了石的形状。也只有这少数能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它们是花岗石。花岗石,这不是一种可以刻碑,可以刻上 “万古长青” “永垂不朽” 的很坚硬的碑材吗?这不是可以做碾子做磨,磨得碎一切粮食的碾子石吗?怎么说朽就朽、说烂就烂,成了朽烂得可以踩碎、可以捏碎的风化石呢!
看来,这次是哲学家说对了,一切都是相对的,不变,是不可能的,不管快慢,不管什么,反正都在变化。我那些来自罗婺故乡的河石山石,只能说是精巧的诗中绝句、词中小令; 数十年来搜集的罗婺故地之石,不仅有诗词曲赋,还有文质精美的散文,寓意深刻的寓言,难以破解的谜语,还有饱含禅机和哲理的哲学……
罗婺故土,石头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