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鹤鸣声誊写到湖面(组诗)
2019-11-13沈渊
沈 渊
[垂钓记]
庭院近河,出门走几步路
即可浣衣、垂钓,无所拘束
有数人在岸边,试图给河水带去一些喧响
一垄垄油菜花从两侧发起猛攻
小外甥手持一根枯木,无线无钩,伸在河面上
他是在模仿他的爸爸。他爸爸握着昂贵的鱼竿
用一声长叹回应整个下午空空如也的鱼篓
我坐在板凳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
且以柳芽为饵,垂钓过河的春风
我们一行三人,都是徒劳者
庭院中走出妻子
她抚动流水之琴,洗去一块砧板的杀心
忽然,水面上浮现几尾小鱼,像是一种晚来的慰藉
[在鸣鹤古镇]
古镇临水,不难想见
她年轻时顾影自怜的模样
我试图用一颗石子
去探问湖水的名字
你看,涟漪是风做的宣纸
蜻蜓们集体临帖,兴致正浓
入口处有一些吸引游人的老手艺:
捏泥人、揉年糕、缝制虎头鞋
这不禁让我想起来
从周朝开始,写诗这门手艺
传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
已经古老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所传承的流派亦李亦杜
东流水、万古愁、人间草木
它们共同构成我的师承
而你,一直是为我
指点迷津的那个人
何时,也容我在这古镇上
摆个小摊,铺纸写字
当一个落寞的手工业者
我会把我听到的鹤鸣声
全部誊写到湖面上去
[距 离]
生前,祖父和父亲都当过渔夫和村长
他们一辈子跟大海打交道
在咸腥的海水中感知彼此
现在,他们一个在山冈,一个在平原
两地离大海都不算远,清明节
我去县城的东边为父亲扫墓
去县城的西边为祖父扫墓
在尘世的尺度中
这是属于他们两父子的距离
[故乡书]
那时的八塘江笔直、细小
一直延伸到村庄的尽头
退潮时,弹涂鱼在浅滩上
暴露出调皮爱动的性格
水库边上是狭长的棉田
一路白到了海岸线
它们曾把多余的棉花
偷偷贩运给蓝天
屋后有一小片橘子林
戴胜常来光顾
辣椒也有两三垄
长势总是那么好
红到极致时
便匀一些给落日
在海风的吹拂中
芦苇像个幸福的傻小子
我在屋前逗着一只河豚
并一度以它的肥胖为美
母亲煮好了海鲜,解下黄昏的围裙
她不知,我将一只青蟹放归滩涂
也不知,我将一颗泥螺命名为流星
[夏 至]
有微风和喇叭声
有云朵,像一群熟睡的羊羔
视野中,还有一个小巧的警务室
它墙面的颜色比天还要蓝
或许,它所捍卫的价值中
也囊括了:天真和无邪
傍晚时分,天空中会有大鱼出现
孩子们得趁早爬上树梢
活泼的,就负责唱歌,活跃气氛
手巧的,就带来亲手绘制的鱼竿和鱼篓
缘木求鱼的事儿,美就美在徒劳
我也曾醉心于此。只可惜
如今,我已过于笨重和清醒
只能滞留在低处的阴影中
夏至日,晚风贴切
我忽然有点走神
反复拨弄着
一支即将枯竭的钢笔
差点忘了,它也曾以江河为墨
[来源于大海的身世]
父亲既是电工,又是渔夫
他说:你是我从海里打捞上来的
我哪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他
直到他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那天,行船在黑夜中,速度越来越慢
我和你阿龙叔叔还以为有大鱼落网了
刚把你打捞上来的时候
我们从你的耳朵里
倒出了一斤多的小鱼
起初,你拼命挣扎
你现在头上的伤疤
是当时磕到木桶的缘故
带你上岸的前三个月
你缺水缺得严重
我们把你养在水缸中
还不断地往里面倒盐
父亲,你已经离开我二十二年了
今年我也将为人父
我开始相信你说的话
相信天上的星星掉进海里
有的淹死了,还有的变成了小孩
[三十而立]
丁酉年,三十而立
分水岭,忽然就显露了真身
我手持圣贤书
已误读光阴许多年
忽然就不情愿再去计较
阴阳,虚实
在朝,在野
三十而立,立志从俗
作揖,领命
遵从南来家书的旨意
——退,一退再退
退回到出生的海边
与海鸥争辩黑白
与芦苇讨论
一辈子,顺从于风的意义
当然,最重要的是
回来继承祖传的家业
——看管落日,倒卖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