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纪事(四题)
2019-11-13徐泰屏
◎徐泰屏
扯藕带
就像山林中的一树树野果一样,藕带是大自然馈赠给水乡人们的一种水里特产。在白菜萝卜被斫尽拔光、辣椒茄子还没有开花结果的春夏之交时节,把一根根生长在泥淖深处的藕带抠扯出来,然后或炒或煮地烹调成一盘盘家常的下饭之菜,是逐水而居一族的一种独有与享受。
藕带也叫藕肠,是去年的老藕在春夏时节腐烂裂变而新生出的一根根“藤蔓”,它粗如小指,细若铅笔,在湖岸的泥淖中横生直长,分孽繁衍,生生不息。说起扯藕带,我就想起了宋朝诗人杨万里“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弄轻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诗句,就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西凉湖岸一手斜拎着小荷的尖尖之角,一手斜插进泥淖之中,仰头侧身地在小荷根部抠扯出一根根亦长亦短的藕带时的情景。
把一根根分孽衍生在泥淖之中的藕带抠扯出来,表面看来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容易之事,其实不然。亦如人世间许多“事非经过不知难”的寻常事情一样,扯藕带也有许多的讲究和门道,需要选择好抠扯的地段,判定好抠扯的对象,以及把握好抠扯的方式。离岸太近,泥土板结难抠;离岸太远,水深没顶多险;扯藕带最理想地段是在水深齐腰、湖岸泥土长年被水浸泡的“稀泥”之处。因为齐腰的水深非常适合人侧身凫水抠扯,而在“稀泥”中抠扯藕带要比在近岸的板土中顺手和省力许多。在选定好抠扯的地段之后,还要根据小荷尖尖之角的肥瘦和包卷的松紧进行取舍,只有选定那些肥硕而包卷紧密的尖角小荷作为抠扯对象,才能确保每一根抠扯出的藕带又粗又长又嫩。
扯藕带更不是把手简单地插到小荷的根部就一蹴而就的事情。就我自己一回回在故乡西凉湖上抠扯藕带的亲身感受来看,对每一根藕带的抠扯,都是一次对自己判断能力、处事能力的考验和对心性品格的砥砺。在齐腰身深的湖水里抠扯藕带,首先要抱有一种淡定、从容和沉着的心态,然后用左手斜拎着小荷的尖尖之角,用右手循着小荷的茎干直插其根部,接着将长在小荷根蔸处的两根藕肠进行前后判定,以分辨哪一根是“老肠”哪一根是分孽衍生出的“新肠”,在摸准确定了抠扯的“新肠”以后,再将其齐根掐断,最后将掐断的藕肠紧抓在手中,轻轻用力地将其抠扯出泥淖之中。抠扯藕带的过程看似冗长繁琐,实则紧凑严密,如果乱抓胡扯或是用力过猛,不仅扯不到希望的藕带,同时也使一次劳心劳力的付出变得毫无意义。
藕带有老嫩之别,也有优劣之分。老的藕带头部呈现出古代干戟的模样,嚼在口中似筋如棉,粗糙难咽;嫩的的藕带头尖若笋,咬到嘴里脆爽甘酵,口口生津。一根根如玉一般容颜的藕带既可爆炒成碟,又可与河鲫一起炖煮成养人的乳白之汤。藕带作为一种水中特产,最美味好吃的地方是其尖尖的笋头,那叶芽与根茎浑然一体的清香和玉润,让人在食过品过之后,把一种绵长的回味长留在心灵深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在故乡西凉湖上抠扯藕带的历历旧事,就像再也无法回去的从前一样,让人在喧嚣的街头和寻常的巷陌,一次次把一些似曾相识的自然风物,楚楚地看成了一种沉甸甸的伤感。特别是在每年的春夏时节,每每看到卖藕带的小贩沿街叫卖着一把把浑身沾满水锈、且又短又老的藕带时,我知道那些从湘莲田里的抠扯出的藕带,就像一个个沦落风尘中的女子,不仅失去了自己曾经鲜艳的面容,而且让人再也吃不出当年本真的滋味……
摘莲蓬
在能够读懂唐诗宋词和阅读了许多唐诗宋词以后,我隐隐觉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诗句和李清照的《风中采莲》一词,其实只是借“采莲”之名而行抒情写意之实罢了,与真正的“采莲”缺乏事实上的紧密联系,显得有些虚妄和矫揉。纵是郑愔的诗句里和柳永的词句中有“锦楫沙舰”和“一叶兰舟”的形象描述,但也只是“借船说话”和“另有隐情”,与我们这些水乡孩子驾着一只小船直奔一个个莲蓬而去的直接和简单,有着明显的不同与差别。
之所以说我们这些水乡少年采摘莲蓬与唐宋诗人们的“采莲”行为存在本质上的差异,是因为我们在乎的是莲蓬本身,是对一粒粒甘甜醇香莲米的原始欲求——是“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的自然呈现。在我们水乡孩子的眼里,那些低头垂首、像向日葵一样长满故乡湖岸的一个个莲蓬,从来就不是什么美丽的“风景”,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诱惑”和“招引”,它让我们在每年的夏秋季节情不能禁,蠢蠢欲动。
亦如许多人既有本名又有诨号一样,我们管那些籽粒饱满、长得酷似和尚钵盂和铃铛的莲蓬头叫“铛钵儿”,管那些灌浆不充分、瘪粒较多的莲蓬头叫“只眼公”,管那些籽粒暴凸的半老莲蓬头叫“暴眼子”。这些对于莲蓬的别称虽然很土很难听,但很形象很准确,被村人们叫了一年又一年,然后一年又一年地叫到了现在。我们就是喊着叫着这些土里土气的莲蓬别名而接近和采摘一个个莲蓬头的。在我的记忆中,采摘莲蓬的方式大约有三种。一种是穿着防止荷梗短刺划伤的长衣长裤,在齐腰深的湖水里蹈动而行;二是把家中的水牛赶到水里,然后坐在水牛背上,铁甲一般在莲荷丛中横冲直撞;三是驾着一只小船,用竹篙撑动船只在水面上缓缓蠕动。现在看来,蹈水采摘莲蓬应该是这三种采摘方式中最辛苦的,驾船采摘次之,只有骑牛采摘才是最为轻松和舒服的。与唐宋诗人们用吟咏的方式“采莲”不同,我们这些采摘莲蓬的“手段”和“办法”,显得既老道又经典。只是多年以后,当自己有了一定的“自我反省能力”时,才明白自己年少时驱牛采摘莲蓬的莽闯和任性,其实是对耕田耙地之牛的一种残忍而疯狂的“役使”。
由摇翠的荷花渐变为籽粒饱满的莲蓬,成长的过程,赋予了莲蓬不同时期的不同形象和品质。灌浆初期的莲蓬犹如五月稻田里刚刚扬花的稻穗,籽粒细如小米,嫩得入口即化;而莲蓬外壳呈现黄褐之色的半老莲蓬头,其籽粒生硬,含在嘴里总能咀嚼出一丝丝莲心的苦涩滋味(适宜于水煮后零食和剥壳后炒炖佐酒)。真正让人百食不厌的是莲蓬外壳和籽粒都呈青绿颜色的“铛钵儿”,剥一粒送进口中,咬之酥软绵柔,吞吃之后满嘴清香。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从膝头湾到马家咀,从大麦淇到杨司咀,从神龙海到老鼠湾到蚂蟥洲……为了寻觅一个个或老或嫩的莲蓬头,我们鬼子扫荡一般搜遍了故乡西凉湖的每一片浅滩每一个港湾,只要有生长莲蓬的地方,就一定留有我们少年的足印……
挖湖藕
在鄂南西凉湖的沿湖一带,村民们总是习惯把那些人工栽植在湖垸、池塘和湖田中的莲藕称作“家藕”,把那些野生野长在湖岸港湾的莲藕称作“野藕”。“家藕”和“野藕”在形体上的区别是一扁圆一椭圆,一节密一节稀,一粗短一细长;在品质上的差异是一微甜(适合于生吃和切片烹炒),一多粉(适合于熟食和剁筒煨汤)。这样一种形体和品质上的区别,在一般外乡人的眼中看似微妙,而在本地人眼里却有着天壤之别。
西凉湖是万里长江滚滚东流时衍生出的一个82平方公里面积的季节湖,有着春涨秋落的鲜明特征。待时令进入秋冬季节以后,西凉湖的水位开始缓慢下降,那些曾经长满了荷叶莲蓬的湖岸港湾,就很规律地露出了水面,成为一片片松软绵绵的湿地沼泽,一支支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老或嫩的“野藕”,就横横竖竖地生长在湿地沼泽的淤泥之中。
挖湖藕的传统工具有两种。一种是顶端隼嵌着圆木手柄、长不足两尺的锅铲状铁锹,用于开凼取土;一种是前头包有铁皮、后头连着蔑片和丁字形横木旦的U型戽斗,用于舀泼藕凼中的积水。由藕带变生为莲藕,生长过程横贯整个春夏秋冬,所以挖取湖藕的事情大多集中在寒冬腊月和春节前后。挖湖藕是一件满身污泥半身湿的“苦差”,与现在穿着高统胶鞋和齐腰的塑料统裤挖藕不同,在尼龙塑料制品没有出现和普遍应用以前,挖湖藕的村民在数九寒冬的日子里,多是上穿一件破旧的棉衣短褂和腰系一根稻草绳,下穿一条齐膝短裤或高卷着裤管,赤脚露腿地站在泥水没膝的藕凼中盘泥挖藕,双手和双腿每每冻成了熟虾一样的颜色。所以在寒冬腊月的湖岸港湾上挖取湖藕,一是要选择有阳光照耀的暖和日子,二是要有战胜冰雪严寒的坚强决心。作为一个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有过在冰冷泥淖中挖取湖藕经历的湖野之人,对于挖取湖藕时那种彻骨之寒的深刻记忆,让我纵是在夏天烈日下看到一支支叠翠堆玉的莲藕,仍然噤若寒蝉,浑身发抖。
挖湖藕需要力气,更需要匠心和智慧。年少力微和年老力衰是挖不动莲藕的,心急手笨是挖不好莲藕的。有人说:“挖莲藕需要耐心和技巧,才能取出完整的一段藕。”这话是真的。挖莲藕,特别是在湖岸港湾上挖湖藕,首先要对开挖的藕凼有一个“规模认识”,在挖出了藕凼的雏形以后,要在藕凼四周垒起一圈围堤以便舀排藕凼中的积水,对翻挖的淤泥如何堆放要有大概的盘算和方向定位。接下来,还要在藕凼中辨别和弄准藕带的前后走向,保护好分孽衍生的藕芜(在藕节处生出的尖角小荷,未出土前有一层乳白色的包衣包裹),然后再循前后之序小心翼翼地取出整支完藕。如果哪一环出现失误,要不就会造成藕凼崩塌,要不就会把一支完藕弄得支离破碎。
“野藕”因淀粉含量高,易煮易烂,与排骨一起煨汤,黏稠粘嘴,是“家藕”无法望其项背的。听我父亲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连续几年困难时期,他就是用在湖岸港湾上挖出的一捆捆湖藕,帮助一家老小平安度过了年年的饥荒。听父亲反反复复地说了一次又一次,听得多了,就觉得父亲的话中还有话,他似乎是想要告诉我们做儿做女的:在水乡,只要你有力气、不怕苦,只要你会挖藕,就一定饿不死——就没有走不出的饥荒岁月!
抠芡实
芡实属于一种睡莲科水生植物,芭蕉扇一样的叶子正面嫩绿,背面青紫,且有一根根凸起的扁仄之茎纵横其间,叶面的正面和背面的仄茎上,对称而均匀地衍生着一根根尖细的毛刺,就像一茎茎丛生在湖岸浅滩上的野玫瑰,十分的中看而养眼。这种根、茎、叶上都长满了细刺的水生植物,我们水乡的大人小孩和爹妈叔婶都叫它“鸡头苞”。在我的印象中,原以为这些苇草艾蒿一样的寻常之物应该没有什么其他的叫法,及至去年冬日与一位文友偶然聊起儿时在故乡西凉湖畔抠扯“鸡头苞”的陈年旧事时,才从他的口中得知这种浑身都是刺的棘手东西,还有一个文绉绉的学名叫“芡实”。
把一种乡里称谓叫了喊了50多年,长了一番见识以后,再回过头来把记忆深处的“鸡头苞”有形有影地楚望了一眼又一眼,在把那些开在刺猬一样花苞上的墨蓝色花朵仔细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就觉得故乡把一种满是刺头的水生植唤做“鸡头苞”,实在是一种由此及彼的形象比拟。那鸡冠一样绽放在水面上的一朵朵蓝色花朵,恰似一束束燃着的蓝色火焰,在风浪的起伏中载沉载浮,远远看去,像极了凫浮在水面上的一个个鸡脑壳。这时候,一种因为习惯而产生的热爱之情,让我对故乡的许多人与事,有了更多的认同和笃信。
感慨不已的时候,我开始把自己的思想,鹅卵石一样地沉湎到故乡的湖岸港湾之中。在悉心捧读宋人虞俦的“秋风一熟平湖芡,满市明珠如土贱。昔也兼名鸿雁头,今兹始识胡孙面”的诗句时,人就下意识地把头抬了一抬,就小鸟一样放逐自己的目光翻山越岭,浮想联翩之中,就茎茎叶叶地想到了那一丛丛多刺的“鸡头苞”,想到了与儿时伙伴一起在故乡湖岸泥淖之中抠挖芡实时的懵懂岁月……
芡实大多生长在湖岸浅水的泥淖之中,阳春三月随荷叶一起田田而展,夏末秋初同莲蓬一样籽实而荣。在百度敲键一搜,始知芡实也叫刺莲,且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具有很高的食疗价值,在我国自古作为永葆青春活力、防止未老先衰之良物。这是多么金贵的奇珍之物啊,可在我们水乡人的眼里,芡实就是一茎生命力极强的贱生之草,乡亲们忙得实在不行时,就扛着竹夹匆匆来到湖岸,把弯镰伸到一棵棵芡实的根蔸处左割右剔,然后将茎叶一起装到竹夹里挑回家中,用沸水焯过之后喂食大猪小猪;或是实在无菜下饭时,就卷起裤管、或身着短裤急急赶到湖岸,然后一手小心拎起芡实多刺的叶面,一手循着多刺的茎管直插其根蔸处,在抠出一、两棵芡实之后,接着去叶剥皮,把一根根或青或白的茎条和着辣椒一起,借一口生铁锅和一束束干柴烈火,将其炒烹成下饭佐酒的养命菜肴。现在想来,芡实正面的叶面上之所以长满了毛刺,其背面之所以长满了纵横交错的扁仄之茎,实在是一种经风历浪的生存需要。因为刺和茎,使得一棵棵芡实少了雀鸟的践踏,多了搏击风浪的劲力,否则一团团凫浮在水面之上的如纸之叶,还拿什么在水里生在水里长?
在水乡人的眼里,也许他们压根就忘记了芡实“永葆青春活力、防止未老先衰”的功用,也许他们从根本上忽略了芡实的药用价值。在食见了尘世间的一些瓜瓜果果以后,我觉得芡实的果苞就是一枚枚长在水中的带刺石榴,剥开刺猬一样的皮壳,里面或嫩黄、或青绿的籽粒,几乎与石榴的本质内涵一样的相当。这就是我和儿时伙伴们在夏日湖岸,打着赤膊一次次披荆斩棘地走近一棵棵芡实的真正原因。其实抠芡实大多是水乡少年的作为,因为年龄太小或力气不够,是无法抠得动根深蔸大的芡实的,就是有了足够的力气,也需要潜水几次挖土刨蔸,没几个回合就休想把一棵芡实连蔸带根地刨挖出来。抠芡实还有另外一种省力省事的办法,就是将一把长柄的两齿铁钯伸到芡实的根蔸处使劲地挖拉一下,然后收缩有序地将其连根带泥拖拉到岸上,而这多是故乡大人们老道的手段。芡实的茎管像湖乡四月的藕带一样脆嫩,但较藕带更加爽口,与大青虾、鳑鲏鱼和小鲫鱼一起炖之煮之,更是软绵柔滑,齿颊留香。
多少年过去了,每每看到那些摆布在城市街头售卖的一根根芡实茎管,就湖岸港湾地想到了芡实苞壳里的一粒粒青绿籽粒。与儿时伙伴们一起,先是把芡实苞壳里的一粒粒粘软籽粒抠挖出来,放到洗脸盆中反复揉搓和淘洗,再将洗净的一粒粒籽粒挪移到簸箕中沥水晒干,然后将晒干的籽粒置于炒菜做饭的生铁锅中炒热焙熟,待其自然冷却后,花生、瓜子一样装在裤兜里慢慢嗑,或藏于书包中带到学校在同学们面前炫一炫。那是我们儿时最精美的零食啊,芡实籽粒炒熟后的那个香,以及那种特有的粘黏甘甜,让我在一次次回望曾经的水乡生活时,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在故乡湖岸蹈浪凫水抠挖芡实时的形影,就让人在食不甘味的日子里,有苦有甜地品咂到了故乡醇醪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