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不见的事物
2019-11-13爱玲
爱 玲
1
红在十岁的七月里死去了父亲,在元月的冬季收到一只通身灰色的狼崽子。她没有听清楚黑马是如何在雪地里找到这只狼崽儿的惊心动魄的过程,但她信以为真,一种新发现可以让一个人痛哭流涕。红只记下了黑马断断续续的话,“漫山遍野,就它自己,它自己。”因为鼻涕和眼泪阻拦了这个男人的正常思维,红眼看着黑马向上揪住狼崽的尾巴,那条短小的尾巴丝毫不动摇,继续向下垂,“狗和狼的区别是尾巴,看见了吧,狗尾巴向上扬,狼尾巴硬得很,硬得很呢。”红蹲在黑马的小瓦房里,从那根短小的尾巴开始,摸遍狼崽的整个身体,它瘦弱的样子让红想起童话《骑鹅旅行记》里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小男孩儿尼尔斯,好多年,红村人把这个名字送给了瘦小的红,红把这个名字送给了这只狼。
有了尼尔斯,那些看不见的事物仿佛在红的心里退去了,时而出现,只要红摸到尼尔斯,或者看到它水晶一样的黑眼睛,她就安稳了,这要感谢黑马。黑马对红说起过无数次,他一直想当个真正的木匠,可以做各种自己想要的形状和颜色的东西。所以,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像样的家具,他为羊群修缮羊圈,为孤独的院落修补木栅栏,为红做三角形的小木凳,他都认真得如同在做一件漂亮的家具。
是尼尔斯成全了黑马。黑马在红村前夜闯进一只狼后决定为尼尔斯修一个木屋,这也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即使红村没有人去关注这些无聊的事情,其实,红村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都搬去了共青城,那里是崭新的生活,几家年老的人决定把自己葬在红村,“也就剩了几家顽固的人!”那些前来说服搬迁的人就是这样说黑马的,何彩凤也是顽固的,何彩凤说:“红的爸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
那天清晨,红抱着尼尔斯没有直接去红村西的6号西瓜地,而是拐上了村东的老龙岗,黑马正站在他的羊圈里数他的绵羊,黑马一边数一边自言自语,“要用老龙岗东山上常年的老松木,要破成一掌厚的木板。”
这话被赶来的红听到了,红说:“还要用一指长的钢钉钉起来才结实。”
每当提起或者看到木头和一指长的钢钉,红都会在一瞬间想到死去的父亲肖长寿,他有着和黑马一样高大的身材,一年前,因为黑龙江常年的寒冷,冻伤了喉咙,把身体里的血都咳了出来,肖长寿活着的时候,挣了命地咳,不分昼夜,这一点和眼前的黑马都如出一辙,应该说,凡是生活在红村的人都容易患上这样的毛病。
黑马咳了几声转身看了一眼红,尼尔斯已经将半个身子探出了红围圈起的胳膊,他跑过来在尼尔斯的黑色鼻尖上点了点,“你知道么,前天夜里来的那只狼,都是因为你。”
尼尔斯热烈地舔着黑马的手指,他的鼻子也因为常年到大架子山上去放羊冻伤了,仿佛安在脸上一个木块儿,鼻水毫无征兆地从里面流出来,尼尔斯疯狂地向外挣脱身子,只剩了两条后腿挂在红的胳膊里,它把舌头伸向了黑马的鼻子,又是一阵嗒嗒的舔舐,红看到黑马逐渐露出了两排洁白的门牙,那是黑马时常展现给红村人的幸福模样,但,那幸福只属于黑马一个人的,当然,自从红失去了父亲,常来老龙岗找黑马,黑马那幸福就属于红了。有那么一会儿,整个老龙岗上只剩了嗒嗒的舔舐声,声音里升腾着热气,那声音能够淹没所有存在的事物,透过那些弯弯曲曲升向天空的热气,黑马的眼睛里却被舔出了水,从来没有人看到黑马这样快乐和激动过,红突然陷入其中,她甚至把自己的身子努力向黑马靠近,让尼尔斯不用如此费力。
“钢钉,我到家里去拿。”说完,红的眼睛闪烁几下,“上次我父亲留下的。你知道的,一口棺材用不了几根,我数过了,用了八根,可我妈却找来了十几根。”她搭下眼皮,注视着兴奋的尼尔斯,尼尔斯还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它在她的怀抱里扭动着身子,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被新鲜刺激着。
“黑马,前夜那只狼是不是尼尔斯的爸爸或者妈妈,或者,兄弟姐妹?”
黑马不能抬头,一个男人的眼泪只能让自己看到,他重新回到他的羊圈外,清理栅栏边的积雪,以防止木栅栏被雪水腐化,他把雪扬向一丈远的东山坡,听到红的问话,他立在栅栏边,露出雪白的门牙,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向上弯曲,刚好把阳光装了进去,“要做半人高的木屋,以备尼尔斯长得太快。”
“它们还会来的?”
黑马没有起身,他已经清理了半圈儿羊圈的雪,黑马被那间即将开工的小木屋占据了。红站在羊圈隔壁的院子里,面对着黑马的独间小瓦房,阳光已经爬上了红色瓦片,打在院子里一片红,木门似乎变得透明了,红突然想起黑马有一本服装设计的书,上面站满了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女人,那本书就立在黑马屋里的东墙下那个掉漆的旧书橱里。红激动极了,我们可以把那些漂亮的衣服穿在尼尔斯的木屋上,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画出三角形、圆形和方形,我们还可以给尼尔斯做一个方格棉褥子。红抱紧了尼尔斯,朝向飞速扬雪的黑马高喊:“去东山采木头,一定要叫着我!”
2
红村终于要热闹一阵子了,人们开始加固自家的大门,院门外的鸡窝和牛棚都重新用小手指粗的铁丝拧紧,破掉的兔窝网重新缝合,人们兴奋无比,他们说有三十多年了,红村没有来过狼。人们被狼重新激起了斗志,像备战一般,准备抵抗前夜进村的狼再次回来。
早上,红抱着尼尔斯出门的时候,何彩凤正钻在鸡窝里用一张新网罩住整个鸡窝,她带着白色劳动线织手套,嘴里呼着热气,默不作声,从网缝里瞧了几眼红,她瞧到了红每天去找那个黑马做些无聊的事情,若是先前,她是绝不允许的,她警告过红,黑马会把你带坏的。但是,现在不同了,她没有大声把尼尔斯的名字暴露出来,她重新投入到修鸡窝的活计上,她将一面网挂上木篱笆,动作认真到机械极了,几乎可以看到她把每一个动作的步骤细致分解,将上半身拉直,屁股撅起,双腿散开来支撑上半身向高处探望。这样的时刻,红就会恐慌,甚至她瘦小的身体会激烈发抖,她会心口特别疼痛和憋闷,她看不清眼前的何彩凤,她不明确何彩凤故作机械地把各种忙碌压在自己身上,那些动作背后藏着什么。这种过度投入在肖长寿离去后便开始了,她几乎装不下她的女儿红,红倒是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有的时候红觉得自己是在村子里流浪,就像远在老龙岗上几乎被忘掉的黑马一样。
“人的气息弱了,狼自然胆子就大起来。”
红抱着尼尔斯已经走到了家门前的大路上,她听到何彩凤的话混淆在左邻右舍叮叮当当修补院落的声音里。她把尼尔斯探出的脑袋塞进自己的羽绒服里,飞奔起来。
一路上,人们修好自家的院落,跑到大路上端详几只死去的鸡,他们开始认真辨认那些鸡的尸体,尸体还躺在路上和路边的河沟里,早已被冻僵,血也被冻进了土地里,人们用铁锹把那些四处散落的血迹清理干净,还在查看鸡被撕破的喉咙,断掉的脑袋,鸡支离破碎得到处都是,红紧张极了,她把尼尔斯紧紧塞在羽绒服里,向着每个人点头,示意早上好,他们清晰地断定来的应该是一只母狼,但,肯定不是来找吃的。
红朝着村西南的6号西瓜地极速走去,现在是春季,黑龙江的红村依然冰封。红问过黑马,我们这是在哪里?黑马从他的小书橱里拿出一张破旧的蓝色中国地图,这里,在中国的最北端。红记住了那个紧紧靠在最北端的黑鹤的尾根上,她记得很清楚,不是高高翘起的尾尖,她还多看了一眼尾尖,想象着那里也许一年四季都结满冰挂。她也明白了红村这样坚硬而寒冷,春耕需要在五一之后才能开始。但,红每天都要到6号西瓜地里走一走,这是肖长寿留给她唯一能继续做下去的事情,活着的肖长寿无论春夏秋冬总要去地里看一看。而且,她的时间也不多了,红村的小学已经合并到了六十里外的共青城,再过几天,她就要作为第一批共青小学的学生到那里去寄宿。
红一边走,脑袋焦虑地向着相反的方向扭去,东边一里地便是老龙岗,路面上还覆盖着被踩成玻璃片的积雪,站在村东的路口,看不到黑马那间红色瓦房,东山上成片的落叶松零星顶着白雪,黑马这几天也没有到东山上采松木的消息。她迟疑不定,每靠近西瓜地一步,她就期盼地上爬满绿色的西瓜秧,地头上那个西瓜棚周围摞满西瓜,每天清晨,肖长寿和何彩凤用三轮车载着西瓜去红村附近的村子,或者更远些的共青城里卖掉,而一整天的时间,红独自一个人坐在西瓜棚的门口,看着毫无边际的西瓜地,空荡荡得仿佛什么都消失了,望得时间久了,整个西瓜地就灰蒙蒙的,红认为灰色可以吞噬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当看到眼前覆盖着一片白雪之后,红又放心地舒了口气。
“尼尔斯,黑马说外面的世界很大。”
“尼尔斯,如果让你选择我和黑马,你选择谁?”
尼尔斯睁着黑眼睛望着红,嗅她身上的气味儿,激烈地舔起红的下巴、脸蛋儿,它还是太小,如果从黑马怀抱里接过来的时候算起到今早,尼尔斯还不足一个月大。红用手掌量了一下尼尔斯挪动的身子,足足长出了一根横起的手指,“我希望你快快长大,但,又不希望,黑马为你修了一个很大的木屋,你可以永远自由地在那里吃饭、睡觉、长大。”
阳光已经照到红和尼尔斯的整个身体,红就这样站在铺满白雪的西瓜地头上,就这样立着,立上一个上午,小小影子倒在雪地上,鼻尖和脚趾都会冻得麻木,在白雪和耀眼的太阳之间,大片的白光和暖意会把自己的身体穿透,那时候的红是透明的,当她扬起头,紧紧盯着太阳的瞬间,她在白茫茫中飞了起来,在白茫茫的另一端,肖长寿正把一只手伸过来。
尼尔斯的鼻子叫起来,把红惊醒了,它一早上喝了大碟子的羊奶,已经憋得难耐。“这要怨黑马,他从母羊那里取了奶,让你每天喝个够。”
红把尼尔斯放到了雪地上,尼尔斯撒欢地朝远处跑去,雪面有些滑,尼尔斯左摇右摆着屁股,在雪地上嗅着,它坚决地维系着它们家族的秉性,不放过一丝一毫寻找着自己想要的领地,把自己的痕迹留在上面。
红高喊着:“尼尔斯,你只有一分钟的时间。”
伴随着尼尔斯回来的还有何彩凤的身影,原来她是一阵风,现在她的动作迟缓多了,从路尽头缓慢移过来。她把鸡窝修补好了,也许到过黑马那里看一眼红,却连黑马都没有找到。实在没有事情可做,她不爱打麻将,不爱打扮,不爱做可口的吃食,比如腌酸菜,辣椒酱,辣白菜,西红柿罐头,炸麻花……这些都是红村人在闲适的寒冬里制造的乐趣。何彩凤是不能空闲的,肖长寿死后她变本加厉,她把自己塞得满满的,像一个滚动的球,她的时间连缝隙都没有,她坚持一个人种着原先和肖长寿共同耕种的二十晌地和一晌西瓜地,她拼命地在东山南坡向阳处开了五块儿荒地,永远开垦下去,用来种繁殖力旺盛的油豆角、南瓜和土豆、西红柿、黄瓜。她把成熟的菜送给邻里,把红村人送了一个遍,包括老龙岗上孤独的黑马。
何彩凤走到跟前,盯着向她伸出热舌头的尼尔斯:“应该把它送回去,村里人要是知道了,它会死的。”
“送回去?它会被冻死的。”
“它们有狼群。”
“它只有自己!”
“你们断定上次来村里的那只狼和尼尔斯有关?”
“它不属于这里!”
红迷茫了一阵子,“那我们属于这里吗?可是,红村的人都到共青城去了。”
3
老龙岗上传来锯木头的声音,被红村深冬的寒冷冻得发脆。红蜷缩在炕被里,她把尼尔斯也塞在被窝里,想象着黑马拉动铁锯被冻成冰人儿的样子。
红一口气跑到老龙岗,黑马一个人拉动的粗木头从东山坡一直爬到院门口,像一个人身体上被荆棘勒出的血痕,“怎么不叫我来帮忙?”
院门肆无忌惮地敞开着,黑马已经把他所有的工具搬到了院子里,长满锯齿的飞轮,生着铁锈的工具箱,一根长木凳,电刨子,雪地里东西南北的滚着一根又一根粗木头,它们像黑马平日里的懒散生活一样。
“你和尼尔斯等着看木屋子就行啦。”黑马正洋洋得意地跨在院子中央的长木凳上,像骑马,捉着一个大刨子,一层一层刨平木板上的毛刺。
“我什么都能干,春天里育西瓜苗,夏天里打西瓜岔,卖西瓜,看西瓜,冬天里……”红把尼尔斯放到了雪地里:“我还想了,用你那本服装书上的图案给木屋涂色。”她奔出院子,准备把院门口一截松木拖到院子里。
黑马和尼尔斯都来了,他们三个一起才把那根粗壮的松木拖动,从东山坡松林到黑马的住处足有一里地,黑马一个人拖来了那么多根松木。不用红惊奇,黑马喘着粗气坐在这根松木上,“快乐会让人有神奇的力量!”
“是这样吧?”红在院子里的松木间错乱地奔跑着,她绕过铁飞轮,跨过长木凳,登上四方形的铁工具箱,看到远处井然有序的寂静红村像一块儿板结的冰坨,井然有序到一本正经,在一本正经的童年里她也曾快乐过,快乐得假惺惺的。这个时候她总是会突然莫名的难过,就像喜极而泣那样。她最难摆脱的就是在应该快乐的时候想到独自一个人在夏季的西瓜棚里看西瓜,现在她努力地把这种念头压下去。
而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黑马拖着一根松木,用板凳支起另一端,对准飞轮电锯的牙齿,笔直地向前推动,吱吱吱的谋杀声里,那原木被分开了,还要重复同样的动作,把刚刚分开的两片松木再次分开,他只是锯好一根木头就停了下来,那些横七竖八躺在雪地里的完整松木就那么躺着。
红以为黑马会按照正常的规律先把每一根松木切开,全部切成木板,然后才会为每一片木板刨毛刺,让它们变得一样平整,“规范”就是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尽量一致,就像一块木板和另一块木板一样厚薄与平整,红有时候很敬畏,有时候又很厌倦。但是,黑马却再一次骑上了那条长木凳,给躺在木凳上的木板刨毛刺,他弯着腰,一下一下向前推动刨子,卷曲的木屑就飞起来了,有的落在雪地上,有的落在黑马的棉鞋上,尼尔斯独自玩儿够了,现在冲着那些飞来飞去的圆木屑呲牙咧嘴。
黑马开始吹口哨了,口哨一响起来,他就忘记了身边的很多事物,沉浸在刨木屑的快乐中。红捉着尼尔斯坐在临近的一根松木上等待一片木板变得光滑而明亮。不知道红村的人为什么不喜欢黑马,你看,黑马挺能干的,一年四季都会到大架子山上去放他的羊,放羊总不能穿得很光鲜,可能有人嫌他邋遢。黑马也爱说话,大多是和自己说话,他知道的事情很多,比红村一些年老的人知道的还多,他差一点就是一个大学生了,可能有人就得意他差那么一点,连他的父母都恨他不争一口气,现在,他们都死了。黑马也很帅,那么高的身材,壮壮的,可能有人嫌他用一副壮壮的身体去放一群羊,那力气就浪费了。黑马可能从来不想别人会嫌弃什么,所以,黑马总是一个人。
“黑马,你这样认真为尼尔斯建一个木屋,它也不会感谢你的呀。”尼尔斯听见红喊它的名字,朝红的屁股边挤了挤,它开始舔她的裤子。
“黑马,要是尼尔斯的爸爸或者妈妈再来呢?木屋就白建了。”
“黑马,我妈说,尼尔斯不属于这里。”
那一片木板还在黑马的铁刨子底下平躺着,它越来越平,开始散出原木的光泽,阳光打在上面,油亮亮的,像是渗出了松油。院子隔壁就是羊圈,阳光把羊圈也打得透亮了,羊羔们发出饥饿的叫声,黑马这才停下来。
黑马开始收拾工具,他把刨平的木板立到院子的一边,把铁刨子收到屋里,搬四方的铁工具箱的时候,红才想起来自己早上带了钢钉,她把它们装进工具箱里,按照黑马毫无逻辑的工作,黑马随时可能用到它们。她帮着黑马把工具箱拖进屋子里。
“我得去放羊,不能建木屋就饿了我的羊。”黑马重新裹上棉军大衣,又看了一圈儿散落的松木段,任由它们散落着,“我们既然找到了尼尔斯,就得让它活得舒服些。”
红抱着尼尔斯跟在黑马的身后,黑马的军大衣在他迈开腿脚的时候就要飞起来一下,红就觉得那军大衣都是快乐的,她帮着把院子的木栅栏关好,立在栅栏边看着黑马去领他的羊群,“可是,我有时候会觉得很没有意思。”
“能为你喜欢的东西做点事情是天下最快乐的事情,你现在还不懂。”
“那你说过外边的世界很大很大,我就要到共青城里的小学上学去了。”
“那样一个人就有了价值。”
“价值?”
“就是有了用处。”
“我妈这样说过我爸,她说我爸是家里最有用的人。”
“可是,我爸死了。”
4
在仅剩的几天时间里,红每天都到黑马那里去,锯木板,刨光,将木板的一端削成三角形,便于在冰冻开化的时候插进土地里去。红和尼尔斯翻遍了黑马的小书橱,参考了三本服装设计的书,颜色绚丽和花样繁多得让她心生恐惧,木屋的外表最终是这样的,手握一把刷子,直线、曲线、圆形、方形、三角形,红色、黄色、蓝色、紫色,把油漆有的颜色统统用上,从曲线到直线到不同的形状自由结合,红就这样创造出了木屋的样子。
装好木屋顶的那天夜里,也就是红第二天就要赶去共青城上学的夜里,红和尼尔斯挤在一个被窝里久久睡不着,她把声音压到最低,把嘴巴贴在尼尔斯的耳朵上,为了不惊扰隔壁火炕上的何彩凤。她们很早就睡在两个屋子里,肖长寿活着的时候,和何彩凤睡在一个炕上,红一个人睡在一个炕上,现在,她们每个人睡在一个炕上。中间隔着一面红色长方形砖块垒起来的火墙,火墙里烧着火,很热。
“尼尔斯,黑马和我已经给你盖好了木屋,你以后就可以住在里面了。”
尼尔斯格外精神,它有一个通宵不睡的迫切愿望,自打把它塞进被窝里,它就在被窝里跳跃、撕咬、扭动,听到红叫它,它贴上红的胸脯,仰着嘴巴舔她的脖子、下巴和手指,一会儿就舔出一片湿漉漉的。
“尼尔斯,我还是决定木屋的颜色里不加灰色,它和你的毛色太像了,会混在一起的,那样就找不到你,找不到你是很可怕的事。”尼尔斯继续疯狂地舔着红的鼻子和脸蛋儿,有时候欠欠身子,还能舔到眼睛。
“还有,尼尔斯,我特别害怕黑马说的‘外边的世界很大’,他说的时候不是很快乐,就像我一个人呆在西瓜地里看西瓜那样。”火墙的热气弯弯曲曲飘过来,红能看到那些弯弯曲曲的热气,夏天的西瓜地里就有这样弯弯曲曲的热气,它们是从天空插下来的。
“尼尔斯,这件事我和任何人都没说起过,他们会觉得我生了病。我只告诉你,不然,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尼尔斯的舌头已经舔得麻木,它的动作缓慢下来,但仍不肯放弃,它已经将整个身子盖住了红的半张脸,去舔到她的额头。
“我特别害怕那块6号西瓜地,尤其是结满西瓜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瓜棚门口,满地都是西瓜,绿色的,满地都是西瓜秧和西瓜叶子,满地都是,地块儿那么长,那么大,什么边际都看不到,我被一些东西淹没了,连肖长寿的死都不足以害怕了。风干热,就像现在这样,热得弯弯曲曲的,什么都变了样子,什么都喘不上气来,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每年都一个样子……”
尼尔斯已经筋疲力尽,黑色眼珠被灰色绒毛遮住了,它的小身体缓缓平息,红悄悄把灯拉了。她躺好的那一刻,突然轻松极了。
整个红村在次日一早又热闹起来,大家开始有些恐慌,那些加固的鸡鸭猪羊圈大都没有受到什么侵袭,满大街布满梅花脚印,它们井然有序地通向每一家的鸡舍和羊圈。何彩凤立在红的炕头前,凶狠地拎着一只断了脖子的鸭子,“起来,看看那些鸡鸭和羊羔,尼尔斯,让尼尔斯走!”
整个圈里的鸡鸭和羊羔都死掉了,尸体僵硬,血红色和雪白色侵蚀在一起,红抱着尼尔斯飞跑起来,何彩凤声嘶力竭:“下一次就是你妈了!”
黑马早早起来给红准备了几个日记本和几支笔,还在一个本子的内页里写上了一句话“独自看世界吧!”红终于哭出了声,她看着黑马认真地削木板的一个边缘,那个边缘已经成为了标准的三角形,被黑马打磨得异常光滑。
“尼尔斯会被驯成狗吗?”红问,并把尼尔斯放到了地面上,“昨夜又有狼来了。”
黑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盯着在地上乱转的尼尔斯,它似乎在顷刻间长大,“我这些天也在想,也许尼尔斯应该回到森林里去。”
“你是说狼群总会找到它?”
黑马不直视红,也不去看四处晃动的尼尔斯,他的视线散落在各处,把那块木板抱在怀里,“这样下去,尼尔斯会真的变成狗的一部分。”
红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她从来没有想到过,“黑马,你是说,要是尼尔斯长大了,和狼会成了敌人?”
黑马没有吱声,只是朝远处望着,那里是森林,黑马把尼尔斯抱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