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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相忘

2019-11-13张大春

杂文月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夫子雍正书生

□ 张大春

相传雍正还是皇子的时候,有“任侠微行”的活动。某年游杭州,将泛西湖,出涌金门,见一书生卖字,笔画颇为精到,遂命书一联,中有“秋”字,可这书生好卖弄,将左禾右火的秋字写成左火右禾。胤禛指着那怪字问道:“这个字,没写错么?”书生当下例举某帖某碑为证,说这是个古写的秋字。胤禛随即道:“你这么有学问,怎么不应个举业,讨个功名出身?”书生答曰:“不瞒您说,学是进了的、举也是中了的,无奈家贫候不着职缺,连妻儿都养不活;还是卖字维生、得过且过,哪里敢奢望什么富贵呢?”胤禛闻言,立刻从囊中取出几锭马蹄金,慨然道:“我作生意赚了些,不如资助你求个功名——他年得志,毋相忘耳!”

这里且打住,先说“得志毋相忘”。在中国民间的叙事传统里,“得志相忘”是个老题目。蔡伯喈与赵五娘、陈世美与秦香莲、莫稽与金玉奴、洪钧与李蔼如,可想而知,只要有微时结褵的故事,便少不得“他年得志,幸君慎毋相忘耳”的叮咛,且这叮咛通常是无效的。故事里固然有薄悻男对痴情女的性别问题,也有忘得多和忘得少的差别待遇,但是,说“得志”似乎总是会“相忘”则大体成立。

多年前曾有基隆某男中了乐透、独得彩金三亿三千万,又不想被糟糠之妻瓜分,竟至闹到诉请离婚的地步,可知此君之凉薄,竟也颇合于古。在《孔子家语·贤君篇》里就曾经记载,鲁哀公拿一则新闻问孔老夫子:“寡人听说,有人忘性大到搬了家、竟然把妻子忘在老宅子里了。”孔老夫子当然要借题发挥一下,话锋一转,指责起夏桀“忘祖”“坏法”“废其世祀”“荒于淫乐”;老夫子可能一时忘了他自己半途而废的婚姻,因此没有想到,鲁哀公对这一则忘妻的故事之所以情有独钟、引为笑谈,必定有他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羡慕之意。

《今古奇观》第五卷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就是这么一个儆醒人什么该忘、什么不该忘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段子,是老鸨斥骂十娘:

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

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这老鸨堪称专业,知道烟花行户有个“相忘”的本质在,送往迎来、前出后进,一旦流连顾盼,必有晦气麻烦。故事的后半截儿李甲还没来得及“得志”,便要把十娘转卖给个盐商,可见他才该吃十娘这“行户人家”的饭。

不过封建时代的官却是不容“得志相忘”的——这就要把话说回来了。话说涌金门前卖字的书生拿了胤禛的马蹄金,“即上公车,连捷翰林”,推其经历,当有个一两年的光景。

这个时候胤禛已经践祚,是为雍正。一日,皇上看见翰林里头有这么个名字,想起涌金门前旧事,遂召见,交发了一张写了个“和”字的纸片给书生——只这左禾右口的和字,却写成了左口右禾,雍正还问了句:“这,是个什么字啊?”书生立刻奏答:“这是个错写的‘和’字。”雍正笑而不语,让书生退下去了。第二天一早,书生奉诏前往浙江向巡抚衙门报到。巡抚启视上谕,雍正批的是:“命此书生仍向涌金门前卖字三年,再来供职。”书生这才想起来:他实在是忘了不该忘的人、以及不该忘的事。

得意而不宜忘者不只是恩情,还有本分。世传另一个故事也归之于雍正,可就惨烈得多。某日宫中献演杂剧,有搬绣襦院本《郑儋打子》,扮演剧中常州刺史郑儋的是个曲伎俱佳的伶人,雍正对此伶十分称赏,有“赐食”的恩典,未料这伶人一时得意忘形,顺口问了声:“如今常州府知府是谁啊?”雍正却出人意料地勃然作色——可见他老子康熙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经说他“喜怒不定”,真是识虑深远了。话说雍正当下斥责那伶人道:“你不过是个唱戏的,居然敢擅问官守?”天子之怒,非比寻常,这伶工当场就给乱杖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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