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的遗书
2019-11-13潘幸泉
◇潘幸泉
四十多年前,我在参加玛丽的葬礼时,想起了年少时玛丽和我们玩耍时的情景。
玛丽是个粗犷的丫头,长得不好看,因此被女孩子们排斥。有天她一手拎着铁锹一手夹着滑板,来到我们的阵营,用她粗得和男孩子一样的嗓音,大声地自作主张地告诉我们:她已经加入了我们的阵营!
男孩子们也无法包容她,她倔脾气、死心眼,滑滑板永远被我们落在身后。一个明媚的下午,不知是谁向她扔了第一块石头,我们好像突然明白,她的存在就是供我们取乐的。我们放肆起来,争相向她扔石子。玛丽不服气地撇撇嘴,吭哧吭哧捡起脚下的石头向我们这边扔。她并没有表现出不开心,也许在她看来,只要有人愿意跟她一起玩就满足了。于是每天下午我们的玩乐活动总会有这个环节,乐此不疲。
那天她去附近的小树林里找石头与我们对抗,老远的,我们看见一个大人从林子里探出身来,“小姑娘,我可以帮你教训那群坏小子,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你,怎么样?”我们听到这话心里一惊,正准备逃跑,玛丽却没有搭理那个大人,继续从地上捡石子,然后踉踉跄跄跑到我们面前,从怀里和兜里掏出大大小小的石子瞄准我们就扔。那个大人消失在树林里,就像一阵风,对玛丽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我们却都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任凭她把石子扔在我们身上。
那天一定是她反击我们最爽的一天了。而自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用石子扔过她。
我和她一起上了同一所中学,但不在一个班。玛丽疯狂地迷恋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我认识的女孩都觉得那小子简直酷毙了,学校公认的几大美女都有意无意地对他表示了爱意,玛丽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只丑小鸭。因为玛丽的倔脾气,我想她一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不会放弃她对那个男孩子的迷恋。但我错了,她放弃了。我问她为什么,她眼里有一束光,她说,我不会干预他的快乐。黄昏的夕阳下,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落寞中透着倔强,弯弯的脊背很明显,像个老太太。
我想如果她长得漂亮一些,也许我会喜欢上她,可惜我对她的情感始终只是出于同情和些许忏悔。后来我结婚了,不知道她有没有结婚,总之我们太久没有联系,她何去何从我一无所知。
我和妻子吵架,她说:你们男人总在变心!不晓得这是她一时气话还是真话,反正话音刚落我就沉默了,我无意反驳,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倔脾气、死心眼的可怜丫头,在我的世界观里,每个人都会被世俗改变,除了她。
她去世的消息十分突然,我不知道死因。我参加了葬礼,她的父母大费周折将所有认识她的人邀请了一遍,当年和我一起欺负她的那几个调皮男孩子也来了,我们礼貌性地寒暄,关于玛丽,我们已没有任何话题。灵堂并不空寂,牧师高谈阔论着灵魂、转世、永恒的话题。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周围的人们,都齐声感叹着那是个苦命的女孩,生来不易,愿她纯洁的灵魂在天堂永远快乐。
我和大家一起默默祈祷。那个在蔚蓝的天空下,一手拎铁锹、一手架滑板向我们奔跑过来的女孩,如今安然地躺在棺中。关于死者“活得幸福与否”与“死得安心与否”,都只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臆想出来,并强加给她的东西。她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我不想去追究,我只想告诉她:大家都来参加你的葬礼了,我们都爱你。
她激起了我后半生对“生命”的思考,所谓苦痛、欢乐的意义。四十多年来,每一天我都在更新它的概念:我知道苦痛是杯子里未洗干净的药迹,是工作的努力全部被否定的委屈……我知道欢乐是午睡后洒在被子上的暖阳,是孩子们取得优秀学分时眼底的泪花……
到今天,我八十多岁了,死神已经叩响了我的房门,我将要从这苍白的病床上起身去为他开门。此时的我豁达、自在、平静,我想到玛丽女士在死亡到来之时,和我一定处于同样的心境。她倔脾气、死心眼,她拒绝了外力协助,独立勇敢地对付欺凌者;感情上她却退而却步,不让自己的过于执著影响到心上人的幸福……她是那么的善良,所以被那么多人爱着,我也爱她,当年欺负她的孩子们都爱她。她用自己的纯洁率真,找到了让世界表达“我爱玛丽”的方式。
人生一世,苦与乐,其实都无所谓。只要有人爱我,只要我爱过别人。
詹姆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