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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随形(下)

2019-11-13

黄河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师

东 黎

少年时代的手

上初中的我,可读的书依然有限。

那时代,八个革命样板戏替代了很多书。它们印成开本不同的书籍,摆在新华书店的货架上。

八个革命样板戏说: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

过年的时候,样板戏的剧照印刷成年画,单张的,四联的,横的,竖的,热热闹闹地贴在很多人家的墙上,好多天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一些大的厂矿企业机关单位都有广播站,高音喇叭架在建筑物的高处,工间操时间,在上下班时间,喇叭里会播放样板戏,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多年如此。于是,人们不由自主地耳熟能详,从小孩到老人,很多人都会唱了几段,有人甚至能整场地唱下来,连道白也一字不落。

我家住的小四合院有四户人家,东屋有周大爷、周大娘、九斤哥哥和美丽姐姐,西屋有王奶奶和小成叔叔,北房有乔爷爷、 乔奶奶、大奇叔叔和小翠阿姨,南房有我们一家。

这些人中,最会唱样板戏的是九斤哥哥,其他人搭戏,他演主角。

夏天热,白天热,晚上还热,晒了一天的屋里也很热。难以入睡的人们聚在院子里,乘凉,聊天。怕招蚊子,也为了省电,家家不开灯,有月亮的晚上,院里有淡淡的月光。老一些的人拿了小板凳或马扎,拐过灰砖照壁,坐在街门的门道里,那里漆黑,看不清人,能看到周大爷和乔爷爷抽烟时闪烁的星火。王奶奶和乔奶奶各自坐在自家的屋门口,手里都摇着一把蒲扇。王奶奶的蒲扇旧了,坏了,有几个扇骨与扇面分离,摇曳起来,像拿着一束烂草,窸窣有声。乔奶奶的扇子保持得很好,新扇子时,就用针线把一条白布做了扇边。其他人都在院里,他们有时聊着聊着,就互相分配了角色,开始唱戏了。

九斤哥哥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小翠阿姨演李铁梅。九斤哥哥二十多岁,小翠阿姨快四十岁了。黑暗中,小翠阿姨对九斤哥哥深情地说:爹,您别说了,您就是我的亲爹!我不敢笑出声,那样会被骂。九斤哥哥在一个工厂的铸造车间上班,胳膊很粗壮,有一块块的肌肉在那里动,很有力量的样子。

我上下学要路过几个机关单位的高音喇叭,它们此起彼伏地播放着样板戏。我边走边听。我喜欢听一档广播电台里教唱样板戏的节目,几里路地走,从这个喇叭到那个喇叭,一段戏不会中断。教唱样板戏的人,通常是那部戏的原唱者。他们教得很认真,很投入,除了示唱,逐字逐句地讲解分析着唱段的内涵,以及每个词怎样发声才能准确地表达情感。《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教得很好。教唱者说,李玉和赴刑场就要牺牲了,但他对革命的胜利满怀希望。所以,下面几句,一定要放慢节奏,饱含情感地唱。他唱道:但等那风雨过,百花吐艳,新中国如朝阳光照人间。那时候全中国红旗插遍,想到此信心增斗志更坚!每每听到这几句,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象,家家门上都挂了鲜艳的五星红旗,它们迎风招展,像红彤彤的花海,是多么令人欣喜若狂的景色。

样板戏的唱词,也是中小学课本里某一课的内容。

我是个性急的学生,一册新的《语文》课本拿到手,不等老师讲,我已看过它好几遍了。老师讲时,已没了新鲜感,只注意在字里行间标注生字生词、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用于应对考试。

我真希望《语文》课本能厚点儿,再厚点儿。

我想读书,但不知道哪里有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城的读书人之间开始悄悄流行看一种新书,大家叫它手抄本。

我实在想不起《一只绣花鞋》的手抄本是谁借给我的,只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萦绕:你只能看一晚上。

《一只绣花鞋》是我看过的第一本手抄本书。它抄在一个牛皮纸封皮的“工作手册”里。不知它辗转了多少人之手,我拿到时,所有的页角都打卷打折了,这样,书页比书脊厚了许多。封皮破损得厉害,稍不小心就掉渣,看书前,我找来浆糊和牛皮纸,修补了封皮。打开书,里面果然是人写的钢笔字,墨水不均匀,字迹深深浅浅,笔画潦草,写字人应该不会写连笔字,但又写的急。于是,是一个字,却把左右两个单体字写得拉开了距离,按两个字去读,读不通;有时,两个字写得太紧密,像一个字,少读了一个字,又读不通,或有歧义。我读了几页后,才连蒙带猜地确定了他写“的”字极省略,它仅是两个字之间的一个像逗号状弯曲的短横。“的”字有时很重要,没了它,一些句子就很别扭。抄书人可能也是借了别人的书,得还,便急急抄,只能抄成这样,我想。

正反两面都有字,《一只绣花鞋》 只抄了大半本“工作手册”,我前半夜就把它看完了。它叙述描写的是抓特务的故事,很引人入胜。书读完了,我睡意全无,不断地回味着书里的精彩情节。

看着“工作手册”,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也抄它一本。我数了一页上的字数,又数了页码,计算了一下,全书大概四万多字。我不再多想,找出一本空白的“工作手册”,开始埋头抄书。

父亲和母亲的单位都发 “工作手册”,让他们用于写思想汇报和工作总结。

我没想到,一下子几万字的抄写量,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是件苦重的活儿,我抄到二十多页字时已体会到这一点了。我中指的指肚被笔杆压出一个凹。手腕发酸,后来拿着笔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抄一抄,就得放下笔,甩甩手,抡抡胳膊。

我心里有点儿埋怨钢笔不得力。它蓝塑料杆儿,笔杆细,笔帽粗,小暖壶状。过去,家里用的是竹编壳的暖壶,后来商场里卖塑料外壳的暖壶,大红大绿,时髦,鲜亮,轻便,得到人们的喜爱。到文具店里买钢笔时,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只外表像塑料暖壶壳的钢笔。父亲说,它才五毛钱,怕是不好用。但我确定要买它。用的时候,才发现它有很多毛病,笔尖太薄,写字用劲写字时,笔尖的中缝就分开了,蓄不住墨水,一滴落在纸上,作业显得脏,有不认真的嫌疑。薄的笔尖还锋利,有时会划破纸。笔囊小而硬,吸的墨水少,写不了多少字,就得卸开笔,再次吸墨水。笔杆拧的次数多了,不再严实,渗墨水,染蓝了好几个手指。

天快亮了,我终于抄完了《一只绣花鞋》。

我的右手似一只受了伤的手,隐隐作痛。

冬日下雪后,孩子们喜欢到白茫茫的雪野里逮鸟。逮鸟得有拴了绳的小木棍,搪瓷脸盆,小米。用小木棍支了脸盆,盆下撒点儿小米,然后拽了绳子躲在一边,敛声屏气,静待鸟的到来。一般情况,有米,鸟就会来。

我以手抄本《一只绣花鞋》为资本,与其他人交换着看了 《第二次握手》《梅花档案》《一百个美女的塑像》《阴阳铜尺》《绿色尸体》《灰色大楼》《303 房间的秘密》。

我又抄了《梅花档案》和《绿色尸体》。

风传得很有名的《曼娜回忆录》,我始终没见过,没看过,没抄过。

小小图书室

我用三个手抄本又换到四本书看,它们是《高老头》《简爱》《茶花女》和《红与黑》。

有时,手抄本借给人看,对方并没有书借给我看。

令我沮丧的是,《一只绣花鞋》 借给小莲的二哥四清后,他竟把它丢了。

我说:真的丢了?

四清说:丢了。真的丢了。要不,你再借一本,我抄了赔你。

四清小学毕业后就到一个农场当了挤奶工,字写的很烂,却爱看书。四清写的字,有的连他自己都不认识。

再者,手抄本传来传去就那么几本,流行过去了。

有人有书,但他们轻易不借人。

这时,我知道一个消息,在5 号院附近的一些单位里竟有图书室。

杨晓慧是三0 三库办公室的打字员,也是图书室的管理员。

杨晓慧二十来岁,眉清目秀,两条短辫,不穿灰蓝色的帆布工作服,完全是高中生的样子。

我通过同学林淑媛认识了杨晓慧。

林淑媛的绰号叫“憨妹儿”。她学习不好,能吃,人就胖,脸上的肉拥挤着,挤得鼻子像颗蚕豆。笑起来,别人眯眼,她瞪眼,就有了憨态。

但是,“憨妹儿”林淑媛真的会拉小提琴,看着布满蝌蚪样符号的五线谱,她能拉出很多美妙的曲子。她拉琴时,厚厚的嘴唇斜向左边,是拉琴久了出现的毛病。这让我不禁想起一个做司机的远房亲戚,他开卡车,驾驶技术很好,一路行云流水,但每当转弯时,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随着道路的弯曲而倾斜,或左或右,越来越斜,嘴角也跟着斜,直到过了弯道,身体和嘴才渐渐恢复正常。

“憨妹儿”林淑媛性格随和,在班里,别人干什么,她跟着,别人说什么,她听着,有她不多,没她不少,于是平时不被人注意。但是,在学校或班里搞文艺活动时,她一定会被想到,被注意,因为那时需要她表演小提琴独奏。当她站在舞台上,左手托琴,右手执弓,下颚放在琴的腮托上,一束灯光从高处射下来,熠熠生辉地聚焦在她身上。她移动了手臂,柔美的琴声就响起了。那一刻,我觉得她是全校全班最美丽的女孩。

我喜欢听林淑媛拉琴,杨晓慧也喜欢听她拉琴,这样我们就相遇,就认识了。

杨晓慧的主要工作是打字。

文印室里总有股油墨味儿,纸篓里丢弃着沾了油墨的废纸,亦黑亦白。“北京牌”打字蜡纸装在一个扁的长方形红底的盒子里,每一份纸有三层,一层蓝色蜡纸,一层丝棉纸,一层有格子的白纸。打字前,杨晓慧从两层纸之间取出那层丝棉纸,要丢弃到废纸篓里。

我说:把它给我吧?

杨晓慧说:这纸没什么用,不能写字,不能画画。

我说:但它是挺好的纸。

后来,我攒了近百张那种丝棉纸,用线整整齐齐地钉在一起,看上去,它像一本书。

杨晓慧娴熟地操作着打字机。打字机在写字台上,像台小车床,有卷筒,有可以移动的手柄,机身下摆着一大盒铅字。盒子里有两千多个常用字。小图章似的铅字横平竖直密密麻麻地码在盒子的铁槽里,字面朝上,都是反写的字。她左右移动手柄,摁一下,柄端一个镊子状的部件就张合,迅速地从铁槽里搛起放下一个铅字。她一下接一下地摁,噼噼啪啪的声音响个不停,一些白印样的字被敲击在蓝色的蜡纸上,一行又一行。

后来,杨晓慧挑了三个铅字送我。

我把那三个铅字并排了,用一个猴皮筋箍紧,蘸了印泥,在纸上盖了几下,纸上就印了我的名字。我觉得自己有了图章。图章是大人们才有的东西。

实际上,我接触杨晓慧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借书。

杨晓慧说:原则上,图书室的书只能是本单位的职工才能借阅。

我说:你看过手抄本吗?

杨晓慧说:我管书,却不喜欢看书。尤其是那些外国书,人名太长,记不住。

我说:我记得住。借我看看?

杨晓慧说:借给你,你只能悄悄地看。

我说:我一定悄悄地看。

图书室在楼道尽头的一间小屋里,刷了黄油漆的单扇门,碰锁,门板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开了锁,门被推开。有点儿走形的门摩擦着水泥地面,门板抖动,有尘雾在面前腾起。

杨晓慧说:我有日子没打开图书室了。

图书室里,当地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靠墙摆着一个上下两开门的大柜子。柜子比人高,上面的门框里镶着玻璃,一眼可见三格码在架子上的书。每本书的书脊上都贴了有编号的标签纸。标签纸小而方正,白底红线;下面的门是木门,不知里面是不是也码着书。

杨晓慧说:下面的柜门里没有书。

柜门上也有锁,杨晓慧开了锁,打开门。

杨晓慧说: 就这三格书,大概有一百多本,有的书被人借走了,没还回来。你挑吧,一次最多借两本。

我由上到下地浏览着那些书,有的书看过,有的书没见过。上面一格的书保存得最好,有的书崭新,有两套版本不同的《毛泽东选集》,有一套精装皮面烫金字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有十多卷简精装的《星火燎原》,其它的是白皮书,有厚有薄,它们是:《哥达纲领批判》(马克思)、《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反杜林论》(恩格斯)、《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列宁)、《回忆与思考》(朱可夫)……;中间格的书,我有一部分没看过:《静静的顿河》《约翰克里斯多夫》《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战争与和平》《贝姨》《前夜》《猎人笔记》……;第三格的书我基本没见过,也就没看过,都是外国小说。它们的书皮很朴素,封面没有图案,灰蓝或淡黄的铜版纸上只印黑体字的书名,封底的一角也印着几个小黑体字:内部发行。那些书里有:《麦田里的守望者》《白轮船》《多雪的冬天》《古拉格群岛》《第一圈》《癌病房》《生者与死者》《州委书记》《茹尔宾一家》《你到底要什么》《叶尔绍夫兄弟》……

我抽出一本书,又抽出一本书,不一会儿,怀里抱了一摞。

杨晓慧说:你一次只能借两本。

我说:好。我一次借两本。

那些书,我陆陆续续地借了,看了。

我最后从杨晓慧处借的书是一套朱可夫著的《回忆与思考》。

看《回忆与思考》对我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它除了前几章讲了一些干巴巴的故事,后面大量的章节在讲一次次战役,每一章还配了作战图,图中红箭头和蓝箭头交叉穿梭。当时,我手里没有其它书可看,只好硬着头皮一页页地看,看得很慢,几乎是机械地让每个字从眼前滑过。

我在一种奇怪的心理支撑下看完了 《回忆与思考》。我想,一本书,既然被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然后出版发行,摆在书架上,到了读者手中,那它就一定有看的价值。但是,当我卒读后,立刻就觉得自己基本没看懂这部书,只记得几个战役的名称,比如列宁格勒保卫战、莫斯科会战、乌克兰会战、柏林战役。

看过《回忆与思考》后,我最大的收获是:从此,这世界上的很多书都好看起来。

有一段时间我没书看,正是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

我被一个即将到来的选择而纠结,即上哪所高中。

那年,小城的高中突然实行考试加推荐的入学方式。

考试,可以淘汰一部分学习成绩太差的学生,比如绰号“伪军”的张伟民。张伟民有点儿罗锅儿,老捡哥哥们的旧衣服穿,前襟比后摆长,领口也大,细细的脖子上晃着一张黄白色的圆脸,觑着眼,又穿着不合脚的大鞋,整个人很邋遢。初中阶段,作业对于张伟民而言,就是每天要克服的困难,尤其是数学作业。张伟民几乎都不会做任何题,而数学王老师恰恰是个非常严厉的女老师,没有谁敢不完成她布置的作业。仅仅完成还不行,还得都做对,一本作业上,有一道题错了,她会很愤怒地把那张纸撕了,然后要求学生重做。张伟民有个演算本被王老师撕得只剩下三页纸。为了完成作业,两年的时间里,张伟民极尽全力地讨好班里学习好的男生,给他们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冬天的时候,他给他们最多的是腌豆角。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灰不拉几的腌豆角,能换到一次抄作业的机会。作业多,他就得掏两根腌豆角。我觉得他家一定腌了好多豆角。他实在没东西可用于换作业了,会很苦恼地趴在桌子上,头扭来扭去地唉声叹气。绰号叫“奴儿”的安跃进心最软,做完作业,下课时会故意把作业本扔在桌子上,到教室外面去玩。这时,张伟民立刻拿过那作业本,如获至宝地抄了起来。

推荐,可以淘汰一些表现不好的学生。推荐的权利掌握在学生手里,无记名投票。这样,像马荣光就上不了高中了,全班大部分人都不会投票给他,尤其是女生。他有一次和胡翠萍吵架时说的脏话让很多人觉得他很坏。马荣光喜欢盯着女生看,女生发现他看,厉害点儿的会骂他,说:流氓。他说:我就流氓了。她说:臭流氓!他说:回家问问你爸你妈,他们要是不流氓能有了你吗?马荣光的话,所有人都似是而非地明白,觉得羞耻,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马荣光就这样说胡翠萍,大家不能容忍。

有一部分学习成绩和表现一般的学生自动不上高中了。他们和他们的家长认为,上了高中也没什么更好的前途,也得去农村插队落户。

其时,是 1975 年。

这样,二十个上高中的名额马上可以落实到人。

我肯定能上高中。

我在为自己到底是上一中还是二中而纠结。

二中历史悠久,属于县级管辖,校园在城里的孔庙附近,早年间叫鸣凤书院。大部分学生的家居住在城里,多选择它,能就近上学。二中的十个名额显得紧张起来。

一中建校晚,属于专署管辖,校园在城外,出了北门口要走过几块庄稼地才能到,有点儿远。

也许是因为安新华,我不再纠结,报了一中。

我从农村回到城里,转学到永红中学初(5)班,班长是安新华。

安新华黄头发,黄眼珠,短粗眉,眼梢高挑,比一般女生高半头,整个人有一种刁蛮气势。下了课,她的身边总围绕着一帮同学,她说什么,她们都点头称是。她学习并不好,但她的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是党员,所以她的绰号是“代代红”,所以她当班长。在安新华的眼里,我这个从村里来的同学形象很差。

冬天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没给我准备棉袄,而是让我穿一件父亲的旧棉外套。父亲高大偏胖,那外套我穿了极肥大,但它两个黄铜拉锁的兜,我又觉得它很好。那年的冬天极冷,远在东北的三姥爷寄来几双款式怪异但很暖和的靰鞡鞋,黑乎乎的一坨,穿在脚上,走起路来橐橐响。我家在新开街,离学校很远,走捷径得穿越火车站的货场。货场很大,有几十条铁路分布在里面。铁轨上时常停着一列列车皮。车皮有敞篷、闷罐和平板三种,它们几节、 十几节、 甚至几十节地连接在一起,长长短短,似一道道灰黑色的铁壁铜墙,挡了去路。若要绕车皮,是费时间的事,可能会迟到。通常,我就从车皮下钻过去。如果一列车皮挂了火车头,钻时要小心,要迅速,要手脚麻利,因为不定那一瞬间车轮会滚动起来。女孩子的书包一般都是单肩挎,挎着挎着,带子滑出肩膀,书包一沉,落在地上,我不喜欢这样挎书包,它不便于钻火车。我像男生那样劈胸斜挎书包,这样的姿势或奔跑,书包也贴在身旁。钻火车时的紧急使我忽略车底下有灰尘的地方,手摸了,当头发飘动到脸颊上和嘴唇边,发痒,会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捋它,这样,我的脸上就抹了黑,没照镜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我就穿着肥大的旧绵外套斜挎着书包脸上抹着黑匆匆地赶到学校,进了教室。有好几次,我进教室时已打过预备铃了。我的出现,立刻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下了课,我有时会被安新华带领的一帮人围起来。安新华的眼梢往上挑了挑,朝我笑了笑,说:咦,你真是个山汉!一帮人就呼应着她朝我喊:山汉!山汉!我很愤怒地看着安新华,看着她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老师。她三十九岁,单身,独自住在学校一个角落的一间小屋里。一般情况,上午的第一节课是数学,也就是王老师的课。冬天,教室里生炉子取暖,炉火由值日生管理。白天好管理,不时地添柴加炭即可,傍晚放学时,有个考验值日生的活儿,即封火。为了保持炉火不灭,要用煤泥封火。煤泥用煤面掺了黄土和成,这样可以放慢炉火的燃烧速度。一大坨煤泥严实地压在燃烧的火上,然后用火柱在中间戳个火眼儿,如此,在无人的夜晚,煤泥由湿到干地慢慢烘烤,慢慢燃烧,直到天亮,炉火延续,这是封火好的情况。常常是,第二天上学时,炉火早就熄灭了,它可能是煤泥太稀软了,戳的火眼儿糊住了,不透气,火灭了;可能是煤泥的煤土比例不合适,煤面多了,烧得快,提前烧透了煤泥,或者黄土多了,烧不起来,火也就渐渐灭了。虽然值日生会早一点到校,但是面对灭了的炉火,他们来的就一点儿也不早了,得匆匆忙忙地找废纸,劈柴禾,砸炭块,谁都觉得自己生火的技术好,围着炉子各自手忙脚乱一番,这过程,浓一股淡一缕的烟就从炉口、炉盖、烟囱四处冒,弥漫了整个教室。想到王老师要来上课了,大家会不约而同地开门开窗,还有人拿起书本扇着烟,尽力让它飘出去。屋外北风呼啸,转眼间,教室里冷得像冰窖。这时,我们看到王老师远远地走来,她像每次来上课时一样,矮胖的身材慢慢移动,灰衣服,短发,一手拿着教鞭,一手拎着一块小黑板。当王老师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上,烟还没散尽,一堂课就在烟雾中开始。教室里冷,却没人敢去关门窗,还得把自己的帽子围巾手套都摘下,放进课桌的抽屉里,两手背后,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听课。王老师在讲台上的第一个动作是把小黑板挂在大黑板上的一枚钉子上。那枚钉子是她专用,只为挂小黑板。学生们都知道,小黑板上写着今天她要讲的新课题。小黑板挂上去时学生们只能看到背面,它漆黑,什么也没写。挂了小黑板,王老师会转过身,用有点儿浮肿的眼睛扫视一下全班学生,说:好,我们开始讲课。她再转身,拿下小黑板,翻过它,又挂到那枚钉子上。我们看到了一道没学习过的数学题及解题公式。王老师拿起教鞭,“叭”的一声抽打在小黑板上,所有的学生不由自主地坐得更直。王老师对新的课题的讲解只讲一遍,绝不重复。讲完后,立刻活学活用,叫学生回答问题,或到黑板上举一反三地做题。学生站起来,回答不上问题,就站着,不能再坐下,下一个学生还回答不了,也站着,有时一堂课有十几个学生站着上课。在黑板上做不出题或做不对题,就在黑板前站着。我不想站,每次都回答或做对了题。

安新华经常站着上王老师的课。

安新华又带了一帮人围了我。

安新华说:就显你学习好?你是长了两个脑袋的妖精?你要是妖精,小心没人跟你玩!

又一次上王老师的课时,她叫我回答问题。那个问题我会回答,但我看了看周围站立的同学,包括安新华,低了头。

我说:我也不会。

王老师说:你个灰锤子!

灰锤子是王老师骂学生的一句口头语,意思不太明确。我理解为她对我很失望。

安新华的书包里老装着一副乒乓球拍。

教室外的空地上有砖砌的乒乓球台,水泥台面。

课间休息时,没风,安新华会拿了球拍和球召集人和她打乒乓球。

我站在一旁看她们打球。一局六分,输了的人下台。

安新华的球技不错,她的发球、拉球、旋球、扣球让其他人只有招架之势。她一局一局地胜,从没被谁打败过。一个人下台,她用球拍剁着台面,却满脸的不高兴。

安新华说:你们就不能打得好点儿?

她们打球时,我不禁想起自己在村里打球的一些往事。与我旗鼓相当的拴成和石柱还打球吗?那张让场院里的老木匠千恒用棺材板做的乒乓球台还在吗?

我看到安新华在向我招手。

安新华说:哎,山汉,你会不会打乒乓球?

她们说:你不会打吧?没摸过球拍吧?

我走了过去。

那天。我和安新华的乒乓球赛吸引了很多学生看,有不少是其它班的。第一局我6:3打败了她。她说,三局两胜。第二局她 6:4 赢了我。第三局,我 6:2 赢了她。她在接我最后一颗扣球时,没触到球,球拍甩出了手。看球的人都笑了。这时,上课铃响了。大家做鸟兽散,纷纷回教室。

后来我才知道,安新华是小城少年业余体校的乒乓球冠军。

从那以后,安新华的书包里没有了乒乓球拍。我们也再没打过乒乓球。

但是。我丢过《语文》课本,被撕过作业本,圆规断了……

想到这些,我的纠结释然了。

我报了一中。

我在讲故事

那年,一中招十个班的高中生,六百多人,来自城乡的各个学校。

一中的校园很大。进了校门,是一条垂柳婆娑的林荫道。道一侧是个大果园,里面种植着各种树;道的另一侧是老师们的宿舍区,上下班时间,不断有腋下夹着书本的老师从排房里匆忙地走出来或缓慢地走进去。远处,迎着林荫道是一座灰砖灰瓦的大礼堂。外表看,大礼堂是两层楼,实际上里面就是一个有穹顶的大厅。厅里摆了一排排木制的折叠椅。厅的一头有舞台,台上有几道墨绿紫红的幕布。十几排灰砖灰瓦三角顶的房子分布在大礼堂的两边,它们是教室,是办公室。走过大礼堂和排房,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有环形跑道的操场。操场的后面,是一大片田野。田野的边沿有学校的围墙,也是灰色的。这一切,都很安静。在这样的校园里走了走,我以为高中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期。

一排房子三间教室。房前是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槐树,树冠浓郁,有树荫落在灰色的墙体上。

我开始了高中阶段的学习。

与我同来自育红中学的九名同学分到了其它班,不特意找寻,竟不再见他们的踪影。与我同住一个院的小亮成了我的同班同学,这是我没想到的。

高中的教室与初中的教室有所不同:初中只有前面有黑板,用于教学,高中除了前面用于教学的黑板,后面也有黑板,用于出黑板报;初中是双人桌长板凳,同桌的人经常为占据桌面的大小和板凳的位置而发生矛盾,高中是单桌单凳。高中的座位,使我感觉到了独立,也长大了许多。

在前面黑板的一角,有一个用白广告色画格子的课程表,格子里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写了这么几门课:语文、数学、政治、物理、化学、英语、美术、音乐、体育。还有的格子空着,是不言而喻的自习课。

真正开始上课了。语文课由班主任乔老师带,他有时讲课本上的内容,有时念报纸上的一些文章,念得口干舌燥时,就让学生替他继续念。乔老师说,这些文章都很重要,要认真听,听了后要写读后感。第一次上课,乔老师就被同学们发现他的左眼是假的,它漆黑,凝定,真正的目不转睛。为了掩饰这一点,他的左手总是捂在左脸颊上,讲课和念报纸时都这样。同学们背后叫他“独眼龙”。数学课讲完函数后,张老师竟不再讲课本上的内容,而是开始讲数学家华罗庚发现的“优选法”。他说,优选法很伟大,它是以数学原理为指导,能尽快找到生产和科研最优方案的方法,它无处不在。也许是张老师备好了课,他带我们离开教室,去了一间闲置的教室。他拉了一下灯的开关,灯没亮。他说,是线路出了问题。于是学生们按小组用优选法的公式进行计算,试图找到故障的所在点;物理课没有课本,也就一直没开课。物理课的主要学习内容是“三机一泵”,即掌握柴油机、电动机、拖拉机和水泵的工作原理及作用,据说将首先让学生们去一个电机厂学工来替代课程。教化学的邓老师年龄很大了,消瘦而虚弱,声音纤细,学生们稍微交头接耳,他的声音就被打断了,听不清在说什么。他像个衣服架子似地在讲台上晃动,有气无力地讲啊讲,一张化学元素周期表讲了很长时间。后来,课程表上的“化学”二字改为“农化”,邓老师就不来上课了,由班长带领着学生们到学校的大果园里上课。在那里,我们给果树剪枝、锄草、施肥、驱虫,很多的男生在低矮的树枝上跃来跳去,玩着追逐的游戏;英语课是李老师讲,她是个小巧玲珑的南方人,皮肤黧黑,高颧骨,大眼睛,薄嘴唇,站到讲台上就满嘴伊利哇啦,像一只大嗓门的鸟在叫。我英语不好,在农村上学时落下了,但观察其他同学,他们的反应也很木讷,直到一次李老师念了一段课文,后面跟了一句:阿干!我们也鹦鹉学舌地伊利哇啦一番,后面也跟了一句: 阿干!李老师一下子崩溃了,说:阿干!是我说的,不是让你们说的。阿干,是再来一遍的意思。后来,李老师上课就不那么认真了。上了几节美术课,美术老师没介绍过自己的姓名,据说他是个右派,患有白癜风,脸上和手上有白色斑点,人就变得唯唯诺诺。不怎么对视人,站到讲台上,盯着粉笔和黑板,嘴里念念有词地讲着美术字的写法。他不用尺子,能把每一条线都画得横平竖直。我特别喜欢写老宋体,字型方正,横细直粗,撇如刀,捺如扫,点如瓜子,字显得典雅工整,严肃大方。音乐课从没上过。我们等待着政治老师的到来,她来自一家大型工厂。当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即便如此的课程,也上得断断续续。

在有环形跑道的操场上,学校要挖防空洞。每个班轮流劳动。我们班挖防空洞时,一条有斜坡的隧道已深入到地下一百多米。洞口边搭了简易工棚,里面有台卷扬机。卷扬机的钢缆头上有个钩子,它挂在一辆小平车上。一个学生操持着车把,另一个学生负责启动卷扬机的开关,还有一个学生站在洞口,嘴里衔着一个铁哨,听着洞底的声音,呜呜地吹响哨子,指挥着牵了钢缆的小平车上下。大部分同学在洞底下干活。这样劳动了一个月。

之后,中断课程的是下乡,是开春后没多久的事。

离城三十多里有个村子叫李家庄,那里是山沟,沟坡上有很多荒地。

我们步行去李家庄,每个人都扛了行李卷,拎了装了吃饭和洗漱用具的网兜。我们排着队伍走出校门,步伐比较整齐。但是,走了几里路后,队伍就溃不成军了。有人的行李卷没捆好,在肩上松了,散了,软软地趴在背上,本来一只手护着行李,抬起另一只拎网兜的手再去护,就听到一片搪瓷碗和铝饭盒的碰撞声。跟随着队伍的乔老师一路很忙,他不断地赶到前面,又落在后面,生怕哪个学生掉队。后来见有的弱小女生实在吃力了,就命令几个壮实的男生帮助她们,扛或拎行李。那时,男生和女生不说话,一下子过渡到互相帮助很不适应。有的男生扭捏着,拿了女生的东西,快走几步,想甩开其他男生的哄笑和女生的窃窃私语。乔老师说,笑什么笑?说什么说?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说的!

到达李家庄已近傍晚了。太阳在远方的山头上慢慢地下沉,山脊被耀眼的金光镶了边。野草枯干灰黄,有的被阳光辉映到,在发白,发红。有风刮过山上的树,呼啸有声。风很硬,很冷。

转过一个山坳,我看见一个被沟壑包围的小村庄,它座落在一面山坡上,阶梯似地座落着二十多个院落。院落里的房子都是土窑洞。快到晚饭时间了,看着一些飘在窑洞上的炊烟,我饥肠辘辘。远远的,村口的一个土包上站着坐着一堆男女农民,他们看见我们,纷纷下了土包,有人边走边拍打着裤子上的土。乔老师迎了上去,与他们一阵问候寒暄,一个头上箍了白手巾的大叔是村干部。

大叔说:我们等了很长时间,等的太阳都快落山了。山里的天黑得早,一下一下地黑,说黑就黑了。学生们住的房子我都派好了,女娃娃们三间,男娃娃们三间,都睡炕。一铺炕睡七八个人没问题,挤着睡暖和。跟我来的村民就是房东,吃了晚饭后,娃娃们就跟他们回家。娃娃们睡在农户家,饭是集体吃,我们在大队部里开了灶。

乔老师说:好好好!

在大队部的院里,有几个农民围着一个泥土垒的灶台忙碌。几层笼屉摞在大铁锅上热气腾腾。四张大圆桌摆在院中。晚饭是大烩菜、馒头和小米粥。

大锅饭很好吃。

乔老师说:怎么住?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自由组合。

大家一阵欢呼雀跃。

我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张桌上吃饭的张晓萍,心里笑了笑。又看了看身边的其他女生。

我说:一会儿组合的时候,谁也不许组合张小萍。我要让她和我住一个屋。

我说这样的话,是想起了一件事。

上高中后,我在班里交的第一个好朋友就是张晓萍。

上了高中,我才知道有的同学在初中时已是共青团员。白建平、张晓萍和李玉娟是团员。于是他们成立了团小组,白建平任团支部书记,张晓萍任宣传委员,李玉娟任组织委员。

白建平家住陆军休干所,据说他的父亲曾是国民党部队的高级军医,后来投诚,他的家庭成份是革命干部。他身材高挑,总是穿着别人羡慕的真正的军装,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张晓萍的父母都是工人,住在城西的一片宿舍区里。她的皮肤很白,嘴唇也很红,不笑不说话,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李玉娟的父母是郊区的农民,她在公社中学初中毕业,小眼睛,厚嘴唇,话不多,人很老实。

男女生虽然不说话,但白建平却在一次课间操后拦住我,和我说话。我们站在操场边,周围全是人。

白建平说:你写个入团申请书吧!团组织要发展新团员。

我点了点头,转身跑开了。

在学校里男女生不说话,但是回到院里,我和小亮是说话的。

因为小亮说过的一句话,我对白建平有了很不好的看法。

小亮说:白建平说,把泡了白菊花的红葡萄酒让小姑娘喝了,她的皮肤会变得雪白。

我完全不知道那个喝泡了白菊花红葡萄酒的小姑娘是谁,但她却在我的脑海里有个怎么也抹不去的形象。

李玉娟家和我家住一个方向,所以下学时我们会相跟着走一大段路。在路上,我们常常聊起班里的一些人和事,我说的最多的人就是张晓萍,说她的各种好,李玉娟默默地听着。

那天在路上,李玉娟听着听着,忍不住打断了我的话。

李玉娟说:你真的觉得张晓萍对你好吗?

我说:是啊!我对她挺好,她怎么会对我不好?

李玉娟说:那是你以为,事实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本来不想说,也不该说。知道吗?你的入团申请我们团小组讨论过几次了,白建平同意你入团,我也同意你入团,但是张晓萍不同意你入团。

我说:为什么?

李玉娟说:她妒忌你。她跟我说过,你学习好,能写会画,能说会道,你要是成了团员,就会顶替她当宣传委员。

天呐!我从没想过这些事。

瞬间,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自己那单独的桌凳。

后来,由于少数服从多数,二比一的票数,更由于白建平的坚持,我入了团。

我入团后,不再帮着张晓萍出黑板报,不再帮她写批判稿,再讲故事时,我不让她坐在身边。

那天晚上,张晓萍抱着行李从另外两间屋子出来,来到我住的屋子里。我和另外五个女生睡一铺炕。我们尽量靠里,在窗户下空了一块地方。

张晓萍说:唉,其它屋的炕没地方了。我能不能住在这屋?

我说:行。

我指了指窗户下空着的地方。

张晓萍把被褥铺在了窗下。

第二天早上,张晓萍第一个醒来。

张晓萍说:靠窗户睡真冷啊!

窗户上没有玻璃,只糊着一层白麻纸。

在电机厂两个月的学工结束后,课堂学习稳定下来。

但是,大部分同学已经习惯了懒散的学习状态,所以尽管老师们很认真地讲课,只有少数人听讲。有不少女生上课就巴不得下课,或者多上几节自习课,那样她们就可以听我讲故事了。

开始上政治课了,从一个大型纺织厂来了两个工人任课,一男一女,都二十五六岁,男的叫左大勇,女的叫洛亦宁,各带五个班的课。

左大勇更像政治老师,他可能是个复转军人,总是穿着没戴领章帽徽的绿军装,身板笔直,表情严肃,正步走。也许是嗓门大,也许是掩饰什么地方的口音,他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这样,他的发音很像话剧演员的腔调,有点儿假。

洛亦宁没给我纺织女工的印象。她皮肤白皙,高额头,大眼睛,牙齿整齐雪白,中等个头,不胖不瘦。她穿浅绿色小翻领的确良衬衣,卡其色直筒涤卡裤子,齐耳的短发偏分梳着。她说标准的普通话,音色悦耳。有人说,她是北京知青,在村里插队几年后招工到纺织厂当了工人。

每次上课,左大勇都伴着洛亦宁一路走来,直到他们要各去各班。分别时,左大勇彬彬有礼地对洛亦宁点点头。

左大勇说:洛老师,下课见。

洛亦宁微笑着点点头。

我们班是洛亦宁教政治课。

我没想到,洛亦宁的政治课竟是我最喜欢上的课,没有之一。

洛亦宁轻盈地走上讲台,把手里的教科书放在讲桌上,翻到要讲的章节,抬头朝学生们笑笑,随口说出将要讲的概念,就开始娓娓道来地开讲了。她从不管理课堂纪律,但教室里很安静。整个讲课过程中,她不再翻动教科书。她讲的最多的是关于美国、关于苏联、关于日本、关于中国,多是课本上没有的内容。她能把每一个概念都和这四个国家的情况结合起来,极流利地讲,滔滔不绝。她说:这个美国,这个苏联,这个日本,还有咱们中国……

听洛亦宁的课之前,除了中国,我对苏联略知皮毛,因为看小说的缘故,但是美国和日本就知之甚少了。每一次听她的课,我都会有所触动,感觉自己原本被关在一个密闭幽暗狭窄的小黑屋里,突然有一扇窗打开了,又一扇窗打开了,甚至门也打开了……我惊奇地看到窗外门外竟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风景。那些陌生的东西,在她的讲解中,我渐渐熟悉起来。

本来左大勇不会与我有什么交集。但是,有一次我路过办公室时,发现办公室的门窗外趴着不少学生往屋里看。

有人说:左老师和洛老师在吵架。

有人说:左大勇想和洛亦宁搞对象。

我停住了脚步,听到左大勇一声比一声高地在说话。他放开了嗓门,有的声音都破裂了。

左大勇说:洛亦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

洛亦宁说:我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即使如此,我依然看不起你左大勇。

从那以后,左大勇不再伴着洛亦宁一路走来。

我厌恶地看着左大勇的背影,直到他消失。

我没想到的是,上半学期是洛亦宁给我们班讲课,下半学期竟是左大勇给我们班讲课,他俩换岗了。

不过,左大勇的课讲得真不好,他从不讲课本以外的知识,上课就是念课本,念一段,就停下来,让学生们背诵。与洛亦宁的课相比,他的课索然无味。于是,很多同学趁着背课文,哄吵成一片,显得课堂纪律很乱。有时,他被气走了。

有的老师依然不认真讲课,那样的课堂,我用来看课外书。

我从李老师那里借到一本 《五四以来电影剧本选》,里面有 《马路天使》《十字街头》《渔光曲》《桃李劫》《大路》,它们都是我没看过的电影。但通过反复地看剧本,我觉得自己仿佛看过那些电影了。

李老师的宿舍十多平米,一门一窗。屋中间拉着一道素色的花布帘子,帘里有一张单人床,帘外有一个写字台。绿色的平绒窗帘总拉着,白天屋里也亮着灯,但一些角落还是昏暗。写字台上有个很大的收音机,她说它是三波段的收音机,短波可以收听外台。她把音量拧得很低,搜索到一些外国人说话或唱歌,我根本听不懂。她对我说,不要对别人说我收听外台啊!在那台收音机里,我第一次听到一首非常好听的中国歌曲《二月里来》,是个苏联人用中文唱的,有的字发音不准确,但优美的旋律还是让他唱得很好听。我说,这么好听的歌,为什么我们不唱?她说,你就悄悄地听吧!

她原本是大学的俄语老师。大学停办了,撤销了,她就成了一中英语老师。她结过婚,离婚了,没再结婚,和一些没结婚的年轻教师一样住在单身宿舍里。听说她和一个有老婆的老师关系暧昧了好多年。她像一本书,有不少故事。

我从“独眼龙”班主任乔老师那里借到六卷线装本的《聊斋志异》。那双层书页的纸真软,竖排版,有大字有小字。乔老师曾怀疑我是否能看懂文言文。我随手翻开一页,看到一则名为《钱流》的故事,我边看边讲,它讲的是一个人进山砍柴,路过一条小河,河水很清澈,他看到水底有很多的银子。他很高兴,想弄那些银子回家,但是,只要他双手把银子捧出水,银子就变成了石头。这个故事讲了,我也就借到了书。

一节自习课,我正在给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讲故事,乔老师突然来了,他的手里拿着一沓像传单样的纸。

同学们不再扎堆,散开来,有人还搬着自己的凳子,忙乱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乔老师站在讲台上,用力地把那一沓纸拍在桌面上,拍得腾起一片粉尘。他的一只好眼转动着扫视了一遍学生,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乔老师说:讲!讲!讲!有什么好讲的?

然后,乔老师宣布了一件事:公安局来人了,在校革委办公室里等着。他们要清查看过反动和黄色书籍的学生。这沓纸上,有被查书籍的目录,每人一张,对照着,检举揭发谁看过什么书,把详细内容写在目录背面。

各小组组长领了目录,分发给自己的组员,人人面前摆了一张。

教室里极安静。

同学们面对着目录单,表情严肃地做思索状,之后,有人开始伏案写字了。

有不少同学开始躲避我的目光,尤其是邻桌的,他们侧了脸,一只手写字,一只手捂了写的字,怕别人看到,更怕被我看到。我意识到,有不少同学正在写的检举揭发信可能与我有关。

我看了目录,大部分书看过,而且给同学们讲过。那一刻,我觉得很多书名很刺眼,如《梅花档案》《绿色尸体》《一个少女的心》……

我管不了别人,只好想自己的检举揭发信怎么写。想了想,我觉得我只能检举揭发自己,因为我想不出来除我之外还有哪个同学看过那些书。

我又想到了在革委会等待的警察,不禁有点儿害怕,觉得有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我勉强地写了几本书名,自以为是地避重就轻,尽量少写。我写了《青春之歌》《苦菜花》《三家巷》《家》《野火春风斗古城》。

乔老师收集了全班学生写的检举揭发信,拿走了。

没有老师,也没人维护课堂纪律,同学们都一反常态地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的男生在装睡,趴在桌子上。有好几个女生低了头,在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有的指甲染红了,用夏天的指甲花,这时它的颜色淡了许多。

教室里极安静。

不知谁压抑不住地小声咳嗽了一下,声音显得很大。

一个窗户上的纸壳子突然被人在外面捶了一下,嗵地一声。我听到有人在窗外叫了我的名字,又喊了一句话。

他说:乔老师让你去趟办公室!

全班同学都看我,趴着的也抬头看我。我忐忑不安地出了教室。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乔老师和高三十六班的班主任赵老师。

赵老师坐在一把椅子上看报纸,挡了脸。

乔老师坐在火炉旁,一手拿着刚才收的检举揭发信,一手拿着一个炉钩子。

乔老师的表情很凝重,那只假眼一动不动。他把那叠检举揭发信递给我。

乔老师说:你自己看吧!

我翻看着那叠纸,越看越紧张,额头上冒汗,手心出汗。

那叠检举揭发信让我心惊肉跳,每一张都赫然地写着我的名字,写着我看过的书,书名列在传单的目录里。有的写得更详细,写了年月日,哪节课,我讲了哪本书里的故事。有很多字我熟悉,写字人就是最爱听我讲故事的人。男生的字不熟悉,但那些潦草的字大概就是他们的,也多是检举揭发我。他们曾坐在不远处,假装发蔫犯困,但却在偸听我讲故事,竟也记得如此清楚。这样,算上我自己写的检举揭发信,全班同学的矛头一致指向了我。

我看完了所有的检举揭发信,拿着它们,呆呆地站着。

乔老师把检举揭发信从我手里拿了过去。

乔老师说:看完了?

我点点头。

乔老师说:讲!再去讲!还有什么故事没讲?

我说:不讲了。

乔老师突然把手里的检举揭发信撕了,撕烂了,又揉成一团。他用炉钩子挑开那个小炉盖,把纸团仍进了炉膛。纸遇炉火,先是焖出一股烟,接着窜起火苗。火苗越烧越大,烧出一些灰,飘出炉膛。

乔老师盖上炉盖,那些纸,那些火苗,那些烟灰,都不见了。

乔老师说:你回班里吧!什么也别说。你还会讲故事吗?

我说:不讲了。

我走在校园里,看到一些干枯的槐树叶被风吹得悄然落下。

我这才发现,即使在冬季,有的树叶还在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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