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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光走

2019-11-13谢旭国

黄河 2019年5期
关键词:虎头芒种谷雨

谢旭国

1

癌,晚期。西京医院的教授说,也就个把月光景了。

清明得的是癌症!村里的女人最先知道消息,于是口口相传,转眼众所周知。唯独清明自己蒙在鼓里。他躺在家里一心一意养病,看书逗狗,以为得的是腰肌劳损之类。人们私下传得沸沸扬扬,探望清明却都装出懵懂样儿,极力咽下几欲脱口的凶狠字眼。

癌,在村里等同于死!

大家和清明说些 “腰疼是司机职业病,休息休息就好”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嘻嘻哈哈逗清明高兴。清明看起来心情不错,一副趁机休息的模样,不大笑,话却多,靠在床头热情招呼大家,眼光都亮晶晶的。清明平素不喜说笑,总是面目平和,不喜不悲的,用他媳妇立春的话说,“结婚几十年,想买人家个笑脸,难!”

眼见清明难得的热情,大家心情越发沉重了。年纪轻轻,咋得下这恶病!留下个小男娃,立春怎养活?

往常家中来人,黑狗总会吠几声,今天不闻不问,只管“哈哧哈哧”吐着长舌蹲清明床前。清明骂:这贼狗!出呀!黑狗委屈地狺一声,摇尾伸嘴掀开门帘,悻悻卧在门口。清明知道,黑狗恋他。一起厮混多了,黑狗见到清明就哼哼唧唧,缠膝绕腿,亲热得不行。结婚好些年立春没开怀,有一回立春酸溜溜地揶揄清明,黑夜把你“狗娃”揽被窝里睡!清明反讥说,揽你睡多年,你生下了半个狗娃?

黑狗出去了,探望的人走尽了,厦屋安静,能听到窗外游走的风声。太安静,人会不知所措。清明拿本书翻几页,焦躁地扔一边,最后撩起被子端详身体:一身腱子肉,心跳咚咚的,就像刚磨合好的汽车。

不就是腰疼嘛,大伙大惊小怪的。他对掀帘进屋的立春说: 就你在外面乱吵吵,引得一窝蜂看我,缓过劲来少不得请人家喝酒!

立春没搭声,低头扫地板上的烟头果皮,一会儿细声慢语说:男人病了我会在外头摇铃?咱见天运城西安地看病,村里人不问才怪哩。

清明不再说话,怔怔地看窗外。灰茸茸的麻雀在院里扑来飞去。稍一用力,腰就抽筋缩骨地疼。今天是咋了,立春也学会想好再说话了。平常不是这样,立春这个憨婆娘,晓得个啥么,他在别人床上使劲,她晓得个啥么?想到女人,清明眼眯成了缝。前巷的小雪挺胸翘臀,歌唱得好,几天没见,清明能闻见身体里的腥臊味了。

2

见清明睡着,立春抱起娃,匆匆往村东头找芒种。

芒种是清明的大哥,家里姊妹虽然多,在村里安家的也就哥俩。哥俩相差十几岁,见面话并不多,但打虎还得亲兄弟嘛。

立春婚后好多年不生娃,不免有闲言碎语,说啥的都有。清明在外面窝了火,回家就和立春闹离婚,有时话赶话骂跟骂的,排场整大了,吵闹得不可收场,立春就把芒种叫来。见到芒种,清明便不再闹腾。长兄如父,离婚?芒种根本不同意。

清明的父母弃世早,他年纪不大就跟着兄长跑车,走南闯北,挣个辛苦钱。是芒种给清明张罗娶媳妇成的家。

清明十二岁那年,兄弟俩开收割机在外省收麦子,白天本地的收割机收,黑夜才会轮他们外地的车下地。晚上,怕车轮陷进浇地塌下的坟窟窿,清明引路的单薄身子在昏蒙蒙的车灯下,如一根摇摆的火柴棒,夜深熬不住瞌睡,走着走着就绊倒在地。天热物燥,车鸣灰飞,尘土、麦芒、蚊子、机油,把人的脸刺咬得黑肿奇痒。至今,清明的脸还是黧黑黑的。他说是那段乌黑难熬的夜晚渗进了皮肤里。

有次清明去收割麦钱,在地头被一个赖账的青皮捣了几拳。清明捂着流血的鼻子,哭着要回家。挣俩钱不够窝囊的,没脸没皮还不如讨吃要饭的。芒种掏出裤兜里卷烟叶的报纸条,卷成棒棒塞住清明流血的鼻孔。看着兄弟血灰污浊的脸,芒种眼睛湿乎乎地说,兄弟,日头能落山,咱哥俩不能就这样回家。你看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不都在为吃食忙忙碌碌?这世上活人,哪个不是熬得灰头土脸?

清明不哭了,抬起袖子狠狠擦把脸,抬起红瓷漉漉的眼,冲芒种笑了笑……

那个笑令当哥的动容,真是一辈子难忘。

见到立春抱着娃急急走来,坐在家门口的芒种惊了起来。

怎么,清明要紧了?!

没有。我是想着咱们是不是再给清明到医院看看?

怎么看啊?地区医院、西京医院都看过了么。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也用不着,花钱白挨刀嘛!

立春放下孩子,打发他去一边耍去。等娃走远,立春对芒种说:哥,我是这么想的,清明得病,兄妹们出钱出力,也跟上不得安宁。按说大家都尽力了,可我还是不死心,晚上觉也不踏实,颠腾来颠腾去的,看着清明黑了睡在我身边,咬牙放屁打呼噜,这么欢实的一个大活人,过几天眼睁睁就没有了,实实让人心里难受!听说北京肿瘤医院看得好,我想去瞅瞅,说不定清明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北京如果也是这样说,怨我的福浅、他的命薄。

立春说着说着就想哭:哥,现在咱们能想到的法子都使尽,清明要是不在了,也不怕村里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怕花钱不给清明看病。就是娃将来长大了,我也好交代啊!

芒种叹气说:唉,人言可畏,你说得也在谱,不行就去吧。其他姊妹手头上事情多,能去的也就是我。不行你联系一下夏至,咱俩都是泥腿子,出门两眼墨黑,人家见过世面,去北京也多个人商量。

唉,先人挨了砖了,我屋里也摊上一糊片烂事!说着,芒种警惕地朝四周张望。这时候,立春才看到芒种手上拎着一根枣木棍。

哥,你这是咋啦?

还不是你侄娃子惹的祸!

惊蛰又抽上“面面”了?你不是把娃关在家里么,还要拿棍看着?

你不知道,晌午有两个坏仔开车到村里给惊蛰送毒品,看见我就闪了。我就在这守着,俩贼怂再敢来,我泼住这条老命给他!芒种又四处看了看,气得把枣木棍跺得咚咚响,真是先人坟地走了气啦,我咋生下这么个败家子!

立春随口搭对一句:听人家说吸毒戒不了咯!惊蛰咋粘上这东西呢?就怕你将来把家产卖光,娃还是落个“料子鬼”的下场。

芒种听了心里老大不舒服,他知道弟媳妇是想哪说哪的把式,就没有吱声,狠狠剐了立春一眼。

立春知道自己一时着急说错了话,有些臊,期期艾艾不知该说啥好。

3

风打在脸上冰冷地疼。这样的天气,并不影响小镇教堂的礼拜,可以听见传教士诵经的声音——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

耶和华必在你前面行,他必与你同在,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慌……

传教士每念一段经文、 唱一首赞美诗,虔诚的小镇基督徒就会一起高诵:阿门!

小镇教堂有数十年了,青灰色哥特式小楼,弧形尖顶上十字架高耸,以前是小镇的标志性建筑。现在不行了,这几年镇上建了许多高楼,猫爪一样撩拨人的念想。夏至居住的小区就在教堂的隔壁。今天赶上礼拜,他坐在教堂后面,低头听经文。其实他并不完全理解《圣经》深意,只局限于弃恶扬善的教义。做一名纯粹的基督徒虽然好,但夏至不行,酒色财气,都是上帝所禁止的,夏至实在难以做到。他仅仅是信仰的向往者,在此静坐,内心会得到片刻的安宁。

夏至不能摆脱尘世欲望。比如现在,教堂对面的酒馆里,几个朋友正吆三喝五地召唤他。

夏至常想,酒这玩意儿为什么如此勾人呢?酒桌上的答案各不相同,有的说寂寞孤独,有的说累,生活压力大。唯独有个朋友回答很奇怪,说酒醉了,能体验死的感觉。酒醉那刻肉体虚无,魂魄出窍,生死一步之遥,你不是你,你就是你……

最初,酒是上古帝王祭祀天神、地祇、人鬼的祭品,这是夏至从前盗古墓,考据坑口里泛着铜锈的双耳三足酒樽,顺便得到的知识。那是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夏至刚出道,不喝酒,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同伙们。他们白天窝在出租屋里大着舌头说话,木呆呆地喝酒。夏至叼根烟,眯缝眼,用烟雾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厌恶。夏至服刑期满后彻底改变了对酒的看法。在监狱里一呆五年,才知道孤独的潜在意义。或者每个人各有不同的忧愁,可酒能给人相同平等的抚慰。

那年夏至出狱后,经常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游荡,身无分文,脚步飘忽。小镇变化很大,江湖已不再是当年的江湖。开口借钱需要足够的勇气,但朋友们很轻易就找到了回绝的理由,无可挑剔得像预先做过演习。只有清明,顾及和他光屁股长大的友情,经常把钱塞进他兜里,或多或少,大票小票都有,充满汗津津的气味。夏至知道清明家境也不好,给他的钱是血汗钱。这份友情常常让夏至酒醉后抱着清明,止不住地流泪,骂清明你他妈的好傻,板着脸做些让人心软的事。

以前夏至心硬如铁,打架出手狠辣,从没有恻隐之心,甚至在监狱里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抱着清明流泪的那一瞬间,他很幸福,心在温暖地跳动,真实感到了自己的存在。

这种存在,高大到超越一切有形物质,在黑暗中清晰地俯视着鳞次栉比的冰冷建筑,以及纵横道路上蚂蚁一样的人群。为此情形,夏至专门找过一位有文化的朋友问。朋友开解说,那刻,你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答案不易理解,却吻合心理。灵魂是什么夏至不太清楚,可有灵魂的感觉很好,瞬间觉得人都高尚起来。也许这种感觉的造成,是酒的原因。夏至和清明一起喝酒是酒逢知己,清明太能喝了,常常是夏至喝得一塌糊涂,清明还意犹未尽。平常喝酒,多是清明请夏至,两瓶“北方烧”,一盘花生米,也就够了。如果赶上清明打牌赢钱,会到镇上买一包“老张家”卤肉,油扑扑香津津的。有回清明去镇上赶集,碰上姐夫给了他一坛“女儿红”,清明又喊夏至来家喝酒。一坛酒五斤,清明怕夏至喝多了又闹,想把酒倒出一半来,一时间找不到盛酒的器皿,就把新买的搪瓷夜壶从床下拎出,将酒倒了进去。那天清明也喝高了,摇摇晃晃出去撒尿。而夏至喝得双腿发软,就手从床下找出夜壶,畅快淋漓地尿了一大泡。坛中酒完,夜色已深。清明还不足兴,拎出夜壶倒了一杯,喝完咂咂嘴,惊奇地说,好家伙,这个尿壶专业得很!今天崭新买的,灌的酒就能喝出尿骚味!

夏至撑开醉眼,捂着肚子笑得泪花四溅,抬手把夜壶扔了出去,正色说,清明,咱哥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整天没有正经事干,再过几年,就真剩下喝尿了!

没多久,夏至接手一辆翻斗车,让清明开车干活,他四处找活路。清明干活肯出力,生意做得实在,拉的洋灰石子河沙很地道,慢慢地夏至又添了一辆翻斗车,辛苦经营七八年,夏至在镇上买了楼房,清明也在村里把自家院子盖满了……

立春给夏至打电话的时候,夏至在酒馆里已经喝得晕头转向,好长时间,才听明白立春的意思。

夏至打断立春的话说:我知道了,你定时间,我和你们一起去北京。咱们来回坐飞机,清明也坐回飞机见见世面,不枉来世一遭。

立春在电话那头犹豫一会说:坐飞机花销太大啊。你看,假如一个人路费两千的话,二四得八,四个人就八千,连看病住店吃饭得多少钱呢?你知道,我前年刚做了手术,去年又盖了房子,今年清明看病来来回回又花销不少。这还不算,前些日子我娘家兄弟开车撞死人,苦主要六十万,我和清明为此又借了五万高利贷,二分的利息。为了自家兄弟,高息咱都认了,没成想前些天弟媳妇卷钱跑得不见踪影。她跑了谁救我的恓惶兄弟呢?我还不能给清明说,哭都不敢哭出声来。贫贱夫妻百事哀,没钱出门步步难。夏至你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呢……

絮絮叨叨,你他妈念经呢?酒劲猛地冲向脑门,夏至冲进卫生间哗哗呕吐,吐完胃囊刀扎一样抽搐,抬手见立春的电话还没挂,便擦擦嘴说:你废话真多,小学水平拽什么词么,去北京我掏钱,不用你管。人的命再贱也比钱贵!

4

隔着门扇,听见婶婶找父亲说小叔的事情,惊蛰蹑手蹑脚撤回步子,从电脑里把卡上最后一笔钱转了账,然后在QQ 好友上点击亮着的虎头,在对话框留言:300 元到账,我爸在门口守着,从我家后墙扔进来!说完,惊蛰关闭了QQ,直挺挺躺在床上等待着。不用担心送不来,虎头对无法外出的买家会想法设法送“货”上门的。

按说以惊蛰的精明,是不会吸上毒的,最终染上毒瘾,怨他爱耍钱。

去年虎头在他的货运车上跟车,一次去广州送货,两个人白天黑夜地风驰电掣。惊蛰把着方向盘美滋滋地想,这趟又能进账近万元,犹如金豆子倒进谷仓,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爽得很!车过武汉,已是黄昏,惊蛰闻到驾驶仓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瞄了一眼后视镜,看见靠在后排休息的虎头用嘴含个纸筒,贪婪地吸食锡纸上一块黑糊糊的东西。

惊蛰说:啥东西?

虎头占着嘴,没顾上理他。

驾驶仓烟雾弥漫,惊蛰打开窗。虎头伸伸懒腰说,靠边停车,我来开。

凉风吹过,烟雾散尽。惊蛰看到虎头满面红光,就说那东西很邪劲嘛!虎头笑笑说,很提精神的。整个晚上,惊蛰在后排睡得死猪一样,虎头一直开到广州,直到卸完货,住到宾馆歇息,虎头还是精神抖擞,没有丝毫困意。

那东西贵哩吧?惊蛰瞪大眼睛问。

不贵,相当于抽盒好烟。

听说上瘾呢,是败家的东西啊?

屁话!别听他们瞎咧咧,咱们开车的用这东西,精神足,效率也就高,你都看见了吧?虎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不你也来一口?

惊蛰抽了。他认为偶尔一次无所谓,权当是一种人生体验。人性的贪婪就像毒蛇,全然不顾体验带来的无穷后患。惊蛰没有抽出传闻的美妙感受,反而头晕目眩恶心干呕,很不舒服。这有什么好呢?纯属坑爹的玩意嘛!以后虎头再劝他也不抽了。但是惊蛰有软肋,再次出车,到了货运点卸完货,联系好回去的货物,惊蛰和虎头找宾馆住宿,虎头专门要有电脑的房间。吃过晚饭,虎头打开电脑开始网上赌博。一个小时后,虎头的账户上多出1000 点。旁边的惊蛰问,1000 点是啥意思啊?虎头说,就是一千元!

这个简单,挣钱也就是抬抬手的事情。惊蛰把虎头挤下椅子,屁股坐了上去。

一晚上惊蛰财运大开,到天亮账户上多出三万元。人们常把赌博输赢认为是运气,其实是鬼祟。魔鬼是个钓鱼高手,眯眼假寐,等待着最后的收盘。

睡醒的虎头惊奇说,你小子就是“神人”么!有这本事,开屁的车!

有了空来的本钱,以后惊蛰的赌注越下越大,每次三千五千点地下码。一个月后,惊蛰赢了二十万元。他的货车卧在修理厂的桐树下布满灰尘。

这一切,芒种完全不知道。他只从存折上检查儿子的运输效益,看着折子上的数字翻跟斗地变,烧得眼睛灼热。

后来惊蛰去M 国豪赌,芒种也不知道;惊蛰被几个彪悍的异国汉子从赌桌上赶下去,扔进冰冷的水牢呼娘不应叫爹不灵的时候,芒种更不知道。

那时候他正抱着孙子,在温暖的阳光下满足地眯着眼,脸笑成一朵花儿。

惊蛰在M 国豪赌的时候,毒瘾才大了起来。

虎头实际上是M 国某赌博集团在大陆的一条下线,靠的是客户输钱才会拿到提成。在虎头的线上赌“百家乐”,惊蛰的手风一直很顺,赢钱赢得手抽筋,闹心的虎头晚上左右折腾睡不着觉。吸毒不上钩,赌博又赢钱,怎么才能让惊蛰从兜里掏银子呢?把虎头难住了。看来,该真的陪惊蛰走一趟了。

作为“百家乐”的VIP 贵宾去M 国开开眼界,顺便带上麻袋去搂钱,快速实现富豪梦……如此几句蹩脚的说辞,却让惊蛰动心了。到了M 国,惊蛰和虎头住进四星级酒店休整一晚,次日,惊蛰买了二十万筹码,堆山累积的黄色筹码,在柔和的灯下折射出虚假的光芒。惊蛰满脑子嗡嗡声,他想好了,赢一百万就收手,衣锦还乡。可惊蛰没有想到,以后几天手风越来越差。大摞的筹码很快输完,又买了二十万筹码,一天就输光了。惊蛰懊恼地扔了最后一枚筹码,沮丧着脸回到酒店房间,求救地看着虎头。虎头说,我只能给你担保二十万。但是一天后,必须还二十五万,你想好了再写欠条。

惊蛰没有说话,用纸币卷成吸筒,对虎头招招手。虎头把一包毒品扔到惊蛰面前。连续吸了两次,惊蛰提笔写下欠条,推给了虎头。

接下来的几天,幸运女神还是没有再眷顾惊蛰,筹码翻来覆去,在毒品的烟雾中最后还是输得精光。彻底输光后,惊蛰深夜头重脚轻地回到房间,一句话不说,不停地吸食毒品。虎头眼睛里闪着琢磨不透的光,慢慢对惊蛰说,明天我们就要从这间房子里搬出去了,还是想想怎么还钱吧。要不,你我走不出这个地界!

惊蛰抬起蓬乱的头,目光呆滞地看了看虎头。忽然,惊蛰大喊,筹码!外面全是筹码!都是我的!

踉踉跄跄,惊蛰爬上窗,“哗”地拉开窗户。

窗外满是闪烁的灯光,几十层的高楼,在天空墨蓝色的羽翼遮掩下,伸手可以摘星辰。跳下去,会像起舞的蝴蝶一样,翩翩落下。虎头知道惊蛰吸毒过量,产生了幻觉。骇得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大骂,你小子想坑死我啊!你他妈的跳下去,谁还钱?

守在门外的服务员闯了进来,抬手狠狠扇了惊蛰几个耳光,嘴里叽里咕噜,把打晕的惊蛰扛了出去。

被凉水激醒,惊蛰看见自己泡在阴暗的水牢里,和几个半死不活的人相伴。水牢里的人都耷拉着脑袋,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谁说话,也许是苦恼太多反而失去了同病相怜的话。惊蛰在胆颤心惊和懊悔中度过一夜,到了天亮,他苦苦哀求虎头。虎头答应替他还钱,但惊蛰必须把他的货运车以十五万抵押,再给虎头写十万的欠条,每月利息一万元。虎头说,我放贷一般是月息三毛钱,给你算一毛的息,权当帮你!

惊蛰心里暗暗把虎头的先人骂个遍,嘴上还是急切地答应了。

回国后,惊蛰的货运车就被虎头开走变卖了;惊蛰潜回家找出父亲芒种用来养老的十万元存折,取现后一并给了虎头。

后来,芒种知道了真相,事情已无法挽回。

按说这事就算了结了,但惊蛰突然发现,这事没完,几天不吸毒,他就哈欠不断,浑身无力,面色黑黄,额头渗着汗珠子,骨头里像是有许多蚂蚁在爬,耳根子总有一个嗡嗡的声音——吸毒,吸毒!我要吸毒……

惊蛰还是离不开虎头,虎头送来一包“货”刚开始够抽一个月,要一千元,后来惊蛰的毒瘾越来越大,十来八天就把一包抽完了,以后联系虎头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惊蛰到这时方才明白,虎头不仅靠“百家乐”聚赌、放高利贷挣钱,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毒贩子,从前上他的车,就为把他拉下水。

惊蛰呆了,明白自己掉进一个精心谋划的圈套。人家用绳子一点一点勒他的脖子,掏他兜里的血汗钱,可恨自己还把虎头当做哥们!

惊蛰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大骂上了贼船啦!虎头你不是人,你就是一恶鬼!

可是,贼船已到水中央。毒瘾难耐时,他还是忍不住联系虎头。

惊蛰正在乱糟糟地想着,听见后院有砖头扔进的响声。他一跃而起,跑到后院找到砖头,上面绑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正是他日思夜想又恨之入骨的毒粉。

惊蛰急切地掏出烟盒,抽出烟棒,拉出锡纸……

黄昏日斜,金黄的余晖温柔地照耀着巷子。芒种大剌剌站在门口,黑面膛,拄根棍子,很像人们所说的打鬼驱邪的“门神”。

5

立春往回走的时候,远远看见前巷的小雪拎着东西拐进了她家。

骚货!立春恨恨地骂,犹豫着停住脚,扭身坐在商店门前的砖台上,帮着人家媳妇剥棉花。刚坐稳,那媳妇就对着立春挤挤眼:你屋钻进狗了!立春佯装不知说:你屋才钻进狗呢!把你家圈好,再胡说扯烂你的臭嘴!说完做张牙舞爪样,逗得那媳妇咯咯笑。

小雪进了清明家,黑狗伸个懒腰,对着她摇摇尾巴。清明还在睡,小雪放下手中的鸡蛋和水果,就问:人呢!清明翻过身来,见是小雪就说:我不是人啊?然后喊,立春,立春!见没有应声,对小雪笑了笑说:刚梦见你,你就来了。

梦我干啥呢?小雪坐在床边,勾住清明的脖子,嘻嘻笑问。

清明说:梦见你给我唱歌哩么,我一激动就咬你。

咬我哪哒哩?

清明咂咂干裂的嘴没有说话,伸手摸了小雪一下,然后腾出手来解她的裤带。小雪扭着屁股腻腻地笑,挡开那双急不可耐的双手说:都病成这样子,你憨咧?

小雪说完,下意识用手捂住嘴。

清明呆呆看着小雪:我的病,啥样子呢?

不就是腰疼么!你的病你不知道,还问我?你个憨憨娃。

就是腰疼啊,可这回总不见轻。中药西药吃得我肚子疼哩,各地的大夫都对我说是腰肌劳损,连西京医院的教授也这样说。可我从家里人的表情看,怕是大病呢,弄不好要死在这阵上呢。

小雪扭脸“呸!呸!”唾了几口唾沫说:乌鸦嘴!你是久病生贼心,胡思乱想呢!忍住这一时,等你养好病,咱俩到我屋,我给你唱歌!这些天,我在家学了不少新歌呢。

小雪说着抱紧清明。

在小雪的怀里,清明忧伤地说:就怕,还没听上你的新歌,我俩的缘分就尽了呢。

听清明这样说,小雪很伤感。她紧紧拥着清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她两眼通红……

十几年前,小雪的男人谷雨跟着村里一拨子人在工程队当小工,搬砖,浆砂,拉灰,每天勤勤苦苦,收入勉强维持家里开销,好在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一天天地过。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连阴雨专淋烂房子。一次谷雨穿着雨靴低头踩砂浆,四米多高的房梁上一根檩条呼啸着落下,房上的匠人着急大喊,谷雨!谷雨!

谷雨一抬头,下意识抱头弯腰躲避。檩条很长,歪打正着,谷雨惨叫着翻倒。命是保住了,脊梁却断了。有人说,当时谷雨要是不跑,还没事呢。确实是这样,檩条的的确确没有砸进谷雨踩的砂浆里。这就成为主家的一个理由——谷雨也有责任。出院后,谷雨的后期治疗费用,再也没人承担。

男人断了脊梁骨,就像房子倒了顶梁柱。好长时间,谷雨陷于懊悔中,整天喃喃自语,叽咕一些乱七八糟让人五迷三道的话。终于有一天清晨,他在小雪下地的时候,用水果刀划拉自己的左腕,刀子钝,还有豁口,像生锈的烂锯条。谷雨忍不住惨叫,一下一下拉动刀子,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一点点渗出,一股股涌动……

是出车路过的清明听见叫声,救了谷雨。

活过来的谷雨不再说死,也不轻易撕心裂肺地哭,倒是经常没心没肺地笑。

当年正月初一,谷雨让小雪做了一桌菜喊来清明。一瓶酒完,清明红着脸膛对谷雨说,人不能总埋怨自己。生是命,死是命;富是命,穷也是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躲是躲不开的。檩条压住你,是你的命;我能救你,也是你的命。

可我这一家人怎么过啊!谷雨不善饮酒,满腹的难过借着酒劲,追迫得眼泪止不住地流。

清明拍拍胸脯,豪气地说,老天不绝你,再苦你也得活着。没事!家里有啥困难,找兄弟!

看着旁边忙碌的小雪,谷雨压低声音含混地说,我这腰断啦……我这腰断啦么……你嫂子还年轻,我对不起人家啊。

小雪转身走了出去。

谷雨踌躇了一会,鼓口气说,兄弟,你嫂子有啥困难,你要照应啊。

清明没有说话,他明白谷雨的意思。

一会儿,小雪又拎瓶酒进屋。

谷雨拧开瓶盖,给清明的酒杯斟满,又给小雪的杯子倒酒。酒杯溢了出来,酒壶不住地在谷雨手上颤抖,被小雪夺下。谷雨擦把眼说,我就是个苦命鬼!活在世上啥事干不成,还给我老婆添累。小雪,以后不管有啥事,就找我兄弟。你俩要是答应,就碰上一杯酒吧!

小雪踌躇着,和清明端起了酒杯。谷雨侧着脸,抱拳作揖,泪水扑簌簌流下……

以后,清明经常去谷雨家,干些家务活,留些钱,晚了有时就留宿在谷雨家。每次清明来,谷雨都在厢房睡着。以后十几年,俩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对此,村子也有人说三道四,时间久了,就传到立春耳中。自己不生孩,离婚了谁会要呢?立春只有充耳不闻,至于后来有了孩子,就更不能说这事情了。木已成舟,只要他们不走得太远就行。

爱说是非者,肯定是非人。立春抬眼瞟了一下对面剥棉花的媳妇,掏出手机拨清明的电话。附在耳边听到几声接通的声响,立春就挂断了。又磨蹭了几分钟,然后站起身来凶巴巴地喊孩子:回家!

6

清明靠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没有和进屋的立春说话。立春夸张地吸吸鼻子,左手扇着,右手拉开窗户,嘴上自顾自地念叨:天还没黑,从哪钻出一股骚味!

清明侧过身子,“哼”了一声,立春就不再言语。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不久,院子里就涂满夜的黑。北风低沉地嘶吼,月色惨淡,耷拉着脸,像是遇到什么熬煎事。伺候清明吃完饭喝毕药,立春关上窗户,打开火炉烧上水,心里盘算着怎么给清明说去北京的事情,既不让他疑心自己的病情,又能配合去北京治病,怎么给他说,很犯愁。

一时无话,俩人都不知从哪里说起。清明是不好意思开口,媳妇跟自己二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上床做女人,下地当男人,还要张罗一家人穿衣吃饭,不得消停,自己得病的这些天更是里外操劳,还悉心地照顾他。立春是个好强的人,小雪的事情想必她也知道,有了孩子后再没有在家里提说过此事,也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对不起自家婆娘啊。虽然立春有些小毛病,可谁没有毛病呢?细细想,许多事情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过分了。

立春给脸盆倒满热水,放在床下。清明用手叉着腰,转过身,立春抱起他双脚泡进热水里。

坐在脚盆前的板凳上,立春把泡得通红的双脚放在怀里,用四指卡住脚背,拇指一下一下捏着清明的脚掌。立春手劲大,清明麻酥酥地疼,咧着嘴说:轻些,轻些,憨女人力气倒不小,脚让你捏散伙了。

立春抿着嘴笑: 也只有我这憨女人才会对你用蛮力。医生说的,使点劲,会活血通经祛病呢!你忍着点,一小会儿就舒服了。

捏完脚,立春轻轻把清明的双腿抱上床,对他说:你躺好,看看你老婆前几天学的按摩技术咋样。

从哪学的?清明在镇上按摩过腰,知道按摩是门技术活,他不相信立春也会。

人家说按摩治腰疼呢。前两天赶集,我专门给人家按摩师傅买了十斤鸡蛋,学了几手。

清明沉默了,眼睛湿润润的,这婆娘,自己平时抠缩舍不得吃鸡蛋,给人倒是大方。

立春常年干农活,手掌厚实,力量足,清明感到一股沉稳的力道均匀深入地揉搓进肌肉深层,有些疼,还有些酸和胀,总之很舒坦。与镇上的按摩师傅相比,立春的双手粗糙,像砂纸一样,感觉不是绵软柔和,但是此刻传递着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贴心。当双手揉到清明肩膀的时候,让清明拉住了。

立春的手深褐色,手指肚、 掌心结着茧子,一条条深深的皴裂的纹络横七竖八地交叉着。裂纹两边泛白,沟壑里青黑,隐隐有农药和化肥的味道,甚至还有泥土的腥气。清明把立春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着,默不作声地看着立春……

两口子目光柔柔地对视着。一会儿立春说: 下午出去我见到夏至了。他说今年生意好,想领咱俩去北京逛一圈子,顺便再给你检查一下腰。

我腰疼哩,北京路远不比西安,咋去呢?

夏至说来回坐飞机,路费他全包,还让芒种哥也跟着去逛。

是不是呢?这小子,舍得吐血了么。好!我也过一下飞机瘾,糟蹋他些钱。

停了一会儿,清明又说:大哥同意去?惊蛰一个人在屋能行?

大哥说他去呢,还给你准备了一万块钱。让大嫂在家照应惊蛰和咱哇,应该问题不大。

看我这病,搅得四邻不安。大哥的钱都让惊蛰踢腾光了,这一万块钱不知又找谁借的。

立春轻揉着清明的腰身,慢慢地说:你安心把病养好,以后身子麻利了,挣钱还给大哥就是了。

清明顿了一会说:咱哥也是可怜,日子刚好没几年,没想冒这么一出!怨他平时太信惯娃。惊蛰这贼娃也是挣俩钱烧的,吸毒,不是找死吗?

那咱们明天就去?见清明没有异议,立春又说,我现在就通知夏至和大哥。

给夏至和芒种打完电话,立春麻利地收拾好去北京的行李,对清明说:我想咱去北京这几天,让匠人把北厦收拾一间房,过年新新的,显得亮堂,来个客人也好招呼。

清明想了想说:能行。你打电话联系匠人,把装修的事情交代清楚,这事我就不管了,你现在是咱家的掌柜子嘛。

装修一间房子,立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清明弃世,是迟早的问题,此去北京,立春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只幻想于万一。立春深爱清明,这多年虽然有些事情让她很难过,但对清明她怨恨不起来。人要看大节,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揪住小毛病不放。清明为这个家起早贪黑在外熬活,吃苦受罪,对立春娘俩是负了责任的。就说他的病,前几年就有兆头,不是孩子病、立春做手术、庄稼紧、 盖房子等等一环套一环的事情追迫,清明硬扛着没去医院看病,哪会拖到现在要命呢?也怨自己,认为清明身体好,扛扛就过去了。现在悔死啦!收拾一间新房,让清明临死前住上新房,死了不至于太委屈。能想到的都想到,能做到的都做到,将来清明走了,自己想起他,心里也略微安然。

立春这些心思,清明不知道,他在一边打着酣,呼呼地睡着。立春看着清明黧黑精瘦的脸,轻声叹气:可怜你还在梦中啊!

晚上十一点多,立春恍惚睡着。手机铃声把她唤醒,是惊蛰。

婶,我听我爸说你和我叔给你兄弟贷了五万块钱?

立春说是啊。

哦,你都知道疼你兄弟,就不管你侄娃子?惊蛰拖着腔调质问。

你怎么啦?我兄弟人进了监狱,不管不行么!

我现在欠了几十万,人家逼得紧,你也给我贷五万!要不,我就不认你们!

清明也惊醒了,听了一阵接过电话说:你和人家能比?人家是不幸,是意外。我问你是怎么欠的钱?你是不学好!我们不会为吸毒给你一分钱!不要说你不认我们。你要是不改,就怕你爸你妈都不会认你,全部亲戚都会和你断绝来往,将来你吸死了,也不能进祖坟!

听清明生气了,惊蛰不敢再言语,挂断了电话。小叔得了绝症,惊蛰知道。

天亮,清明要洗澡。立春爬出被窝,出去打开浴霸,调好太阳能的热水,取件大衣裹住清明,扶他进卫生间。清明对立春说:这些天窝在床上,皮肤干巴巴的,我要好好洗个澡,去去晦气,然后清清爽爽去北京!

蓬头热水飞溅,热气腾腾就像在云雾中。清明手扶着墙壁的瓷砖,立春弓身给他搓澡。清明的身材很匀称,皮肤呈栗色,宽膀细腰,脸部棱角分明,如果不是因病显得消瘦,很像回事呢。立春仔细搓着清明的身体,用手感受清明身上的体温,鼻子嗅着他身体弥漫出的轻浅而潮湿的气味。她细细柔柔地,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搓着,觉不出累,甚至希望时间为此静止,就这样裸着身子和清明永远在一起。以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痴迷地喜欢清明;现在,还是不明白。但就是喜欢,就是爱见,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如果白天干活的时候能够看见清明,夜晚睡觉能够搂着清明,守着自己所爱的人,吃苦也罢,受累也行,一生一世永不分离,那该多好。

可是,清明不久就要走了;和搓澡一样,这个过程即将结束。直到清明的身体清洁光滑,再没有可搓的地方,立春手上的搓澡巾失神一样“啪”地落下。清明一动不动。立春双手箍住清明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无声地流泪……

清明眯着眼,慢慢转过身,把立春拉到怀里抱紧,低头附耳对她轻轻说:老婆,这世上你对我最好。

听此话,立春再也抑制不住,双手指甲紧紧抠住清明的脊背,放声恸哭……

7

飞机冲天而起。

透过舷窗,清明痴痴地看着一朵朵白云自由地飘动。

这地方真好,干净得像天堂一样。清明憨憨地说。

夏至说:天堂就在云上。可是,我们凡人是见不到的。

清明问:你知道天堂有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夏至说:天堂没有黑暗,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没有欲望;只有音乐,歌声,鲜花,赞美和爱。

清明说:要是死了,我也想上天堂。

停一会儿,夏至又说,可惜,咱们老百姓只为生活奔忙。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几百年前乾隆老儿执政的时候,英国有个马戛尔尼的人出使清朝,对当时的“天朝上国”的感受是,“中国人没有宗教,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做官。”

那你是愿意当官还是有所信仰?清明转过脸,问夏至。

夏至笑了:实话实说,信仰,我还是希望有的。人活在世上,吃穿不愁之后精神需求很重要。没有精神寄托,生活就没有奔头,人会懒散堕落。礼义廉耻你知道吧?

清明点点头。

它是我们的国之四维,是约束行为的道德准则。可惜,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现在也没有多少人遵守了。我身上的罪恶太多。过去杀猪宰牛,挖坟惊鬼,身上沾满了血腥气,怕是不会得到上天的宽恕。

顿了顿,夏至又说:稀里糊涂过吧!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平常喝喝酒打打牌,逮住机会狠挣钱,给娃多留些财产,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恐怕由不得你我。

是啊!人活着身不由己。清明左右看了看,立春呼呼大睡,涎水挂在嘴角;芒种黑着脸,眼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周围的旅客,或正襟危坐,或面无表情。

到北京住下后,立春和夏至就带着清明的病例和X 光片,急匆匆去了北京肿瘤医院。没让清明去,怕他看见医院门牌起疑心,就说他们出去打听一下哪个医院更专业。

大夫看了病例,问了情况后说:肝癌晚期。病人是乙肝携带者,已经很长时间了。早期治疗,应该问题不大,可是你们把病拖坏了,加上病人平时酗酒吸烟休息不好,直接加速了癌细胞的滋生和扩散。病人腰部疼痛,是癌细胞扩散到腰椎的缘故。

夏至说:大夫,病人和我们一起坐飞机来了,您看需要见见他吗?

大夫大惊:病人来了?山西这样远,他哪能经得起折腾!你们胆子够大,不怕病人死在飞机上。不需要见了,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和他过几天宁静日子。

立春着急说:真的没招了?大夫你给好好瞧瞧,家里还有一堆子人要靠他,不能死啊!

像他这样的病情,全国没有一例生还的。目前没有任何好办法,他的肝已经坏死,肝功能消失,过些日子就会出现肝脏昏迷、皮肤黄疸等等症状,人怕是没几天了。大夫摇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听此话,立春眼圈红红的,泪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打转。

夏至说:大夫你再想想办法,我们不怕花钱,只要能救活他,哪怕兑凑个三年五载都行。

大夫说:不是钱的问题。你们在乡下挣钱不容易,不要乱花。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医生也会努力,关键是太晚了!

立春扑通一声跪在了大夫面前,泪流满面地仰头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大夫心生怜悯地拉起立春,温和地说:好了好了,不要太难过。这样吧,我知道你们的难处。我给你留个地址,明天你呢,领着病人到中医医院,我在那也坐诊,到那儿只和他说腰的问题,我私下给你开些保肝护肝的中药,回去熬着喝,兴许能起些作用。

立春含着泪,不住地点头。

清明在宾馆和芒种说起惊蛰晚上给立春打电话的事情。他犹疑地问:哥,我知道惊蛰赌博吸毒花了不少钱,难道真的是他说的几十万?

只少不多!芒种恨恨地说,车卖了,存款空了,我攒的十万块老本也替他还了债,家里现在连几百块钱都拿不出来!这还不算,他在外面欠别人多少钱,我还不清楚!

清明说:好好的家,烂包了。

可不是嘛!你知道哥好面子,惊蛰十六岁跟着我跑车,我父子俩不到三年就买了半挂车,挣下了几十万的光景,哥仰脸走在村里,谁人不羡慕我有个好娃!现在,唉。我都没法在村里走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家子人,我死的心都有!

说话间,芒种从兜里掏出一盒揉得皱皱巴巴的烟,哆嗦着点火,狠狠吸了一口。

清明想了想说:哥,我回去再找人贷些钱给你,先把屋里光景稳住,只要惊蛰能把毒戒了,你爷俩有手艺,翻身很快!

我哪能要你的钱!你家的情况我知道。不要管这些,安心养病。我如今成了活死人,整天地难肠,过今天不想明天,苦熬呢!

哥,人只要活着就好,再大的困难都有希望。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是有外债,再贷些也不要紧,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现今社会只要肯吃苦,赚钱也容易。等我身体好了,几年就还干净了。你现在困难比我大,咱兄弟俩先把你这难关度过。

芒种哀叹着说: 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人死账不能死啊。我的事情,我解决!

清明狐疑地看着芒种:哥,你给兄弟说我到底是啥病?这次腰疼这么长时间,村里人都正儿八经上门看我,包括这次来北京,我都能觉出来。怕是……怕是我得了不好的病吧?

芒种忙说:你胡想啥!我是说我不能死,就是死也要还完债,不是说你!

话越解释越有问题,就像蹩脚的图画越描越糟糕。清明侧过头,坐在床上呆呆看着窗外北京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

芒种自知失口,不再说话。一会儿,听见清明自言自语:红灯亮了……

8

从北京回来,年关就近了。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扫厦,买菜,割肉,蒸馍,炸麻花,写春联,购置新衣裳,红红火火地闻到了年味。

大家抽空去看清明,他在床上沉睡不醒。出门送客的立春抹眼说:清明现在是肝昏迷呢,总是睡不醒。醒来一吃药就哭,怕是快不行了……

翻过村子,对面的山腰抱着一座青砖绿瓦的小庙,很远就能看见木杆上飘着杏黄旗。

小庙历史悠久,村子里爷爷的爷爷也不知道建于哪年哪代,提起一说,只恭恭敬敬地叫“奶奶庙”。前些年周围村里的人们伙同集资重修,然后请工匠塑了金身,敲锣打鼓迎回庙中,香火重新又旺了起来。村民很多来此烧香敬拜,把自己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事情,告诉亘古遥远的“奶奶”,祈求能够迈过坷坎,解除愁苦,使心灵得到安宁。“奶奶”多数时候是灵验的,立春数年不孕,就是在此求来的孩子。

腊月二十五,是一年一度的“奶奶庙”庙会。立春清早起来,见清明还在昏睡,就骑电动车去了“奶奶庙”。天色还早,摆凉粉摊炸油糕的,卖饼子夹肉包粽子的,以及服装摊子陆陆续续赶来,庙前的空场渐渐喧闹起来。庙里面香火缭绕,木鱼声声,祈求的妇孺次序排队,跪下喃喃倾诉,或者禳灾,或者祛病。

轮到了立春。她把袋子里的熟鸡蛋、罐头、 蛋糕等供品敬献在神像前的供桌上,凝神注视着“奶奶”。“奶奶”神像披大红袍,挽发髻,目光清澈。像是木偶,谁也不知道她是哪路神仙。但立春每每与她对视,心就柔软颤抖,不由自主地热泪满眶。世上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当人们赋予它人的情感,把内心的软弱和悲苦倾诉,去敬仰和崇拜,木偶也就汇聚了慈悲怜悯的元素,成为人心中的神祇。

立春匍匐跪下,不停地磕头,口齿不清毫无头绪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最后说到痛处,哀怨凄厉,哭声剐心地疼。许是触及其他祈求者各自内心的苦楚,人们陪在一旁默默垂泪,眼圈通红。神像边站立的住持听懂了立春的祈求——神赐灵药,让她的丈夫起死回生。

住持拉起立春,轻轻对她说:医生难救命终之人,佛祖不渡无缘众生,你要节哀保重。立春无语垂泪,呆呆看着神像,眼神茫然而又空洞。

立春从“奶奶庙”求得一枚黄色的纸包,住持叮嘱说压在清明睡觉的褥子底下,大年初一之前千万不要打开。

立春急切地问:里面是药吗?

住持说:不,是天机。

9

腊月二十七,星期四,临近黄昏。几个剃着宝贝头的崽崽娃伸着香头,一惊一乍地点炮仗,村子里陡然炸响新年的气息。

一辆黑色轿车幽灵般滑进村巷,在芒种的门前稳稳停住。虎头青灰脑袋,从车上推门下来,弹弹西装,嘴里骂骂咧咧,走进芒种家。在他身后,一个戴墨镜、穿运动装的高大汉子紧紧跟随。

芒种正在家狠狠地训斥惊蛰,确切地说,应该是声嘶力竭地讨伐。

惊蛰这些天一直焦躁不安。搞不来钱,虎头不再供货,而且威逼他年前还账,否则要打断他一条腿。虎头向来言出必行,村子里有人在外赌博借了虎头的高利贷,没有按期还钱,被打断了一条腿扔进了盐池,伤好以后至今亡命天涯。惊蛰很是抓狂,不仅仅因为高利贷,毒瘾像条滑溜的黑蛇紧紧勒住他,一点点收缩,窒息得他呼吸困难。他焦躁地大声叫喊,指甲把脖子、胸部抓出一道道血珠子。疼痛略微减轻了毒魔的侵袭,但吸毒的念头仍然在脑子里东奔西突,无法自持。

就在惊蛰躲在屋里吸食“片片”的时候,芒种恰巧进屋,一巴掌把低头耷脑的惊蛰打翻在地,怒叱: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要自寻死路,也不要拖累这一大家子人!

惊蛰慢慢爬起来,双拳死死攥紧,眼睛闪过一缕恶毒的光,骇得芒种后退两步。

眼睛和眼睛碰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芒种退缩了,苦笑着说:娃,咱父子今天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爸是脾气不好,但你想想三十年来我打过你吗?可以说,过去爸一直因你而自豪!现在,咱家是什么样子?就像坟堆里挣扎着几个半死不活的鬼!娃,你把爸的心伤透了!

说起从前,惊蛰像鼓胀的气球扎了一针,“哧”的一声软了。他垂下头,呼吸粗重:我难受啊!芒种捶着胸脯说:你咯旱鸭子就敢下河,要是一口气淹死了,我也就死心了,安心招呼你娃长大。可你在河心乱扑腾,不救你,爸会心疼死的!为救你,咱家的老底都被翻光了,还欠下十多万的债。没钱不怕,欠债也不怕,吃苦更不怕,我十五岁就出门闯天下,什么困难都不怕。可爸就怕失去亲人!你爷你奶我拉不住,早早走啦,你清明叔在家熬日子,我哭我难受我想办法,还是救不下。我再也不能失去我娃啊……人都走光了,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芒种“呵呵”哭着,犹如北风中一只失群的孤狼,大声哀嚎。

虎头就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见状就说:有事好好说么,爷俩吵什么嘛!

没有人应话。屋里寂静。这个季节,屋子里不知从哪钻出一只青头苍蝇,在窗户玻璃上嗡嗡碰撞。虎头尴尬地笑笑,找沙发坐下。沉默了几分钟,虎头陡然变脸,掏出张纸条说:惊蛰,年底了,你欠我的钱该还了,这是欠条。

惊蛰不言语,畏畏缩缩在一旁。

芒种拿过欠条,看了看扔了一边说:除了黄世仁,没有年根逼债的。不就是两万多么,过了年再说!

话不能这么说。虎头慢悠悠弹弹烟灰,指着旁边站着的汉子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的兄弟们也要等着钱过年么。我倒是有心答应明年还钱,哼!就怕他们不答应。

芒种接话说:惊蛰怎样赌博,为什么吸毒,期间你操的什么心,咱们暂且不说,不扯那么远。就说我家的车,是你卖的吧?我存折上的十万元,惊蛰也是给了你吧?上一次惊蛰给你写的五万元欠条,也是我找人借钱给你的,当时你我在场,没有错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已经把我家掏空了!这也算毬了。只怨我娃他猪油糊了心,把你当朋友看!但是你放心,我芒种从不昧账,人做下糊涂事情就要付出代价!

芒种看了惊蛰一眼又说: 还是那话,开过年我出车挣下了给你,现在没钱。至于谁不答应,叫他找我来要!

虎头身后的汉子说:虎哥,你发话,剩下的事情我解决!

虎头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说:叔啊,你走江湖也一辈子了,道上的规矩你应该懂,没钱还账,你看着办!

芒种涩涩地笑了:我明白,要是这就好办了。你等着!

芒种拉门出去,到厨房里拎把菜刀进来,“啪”地扔到虎头面前的茶几上,脱掉棉衣说:你看叔身上那块肉值钱,剁走!一条胳膊行不行!?反正今天给你个交代,日后再敢缠我娃,那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虎头被将住了,呆坐着半天无话。他要的是钱,没想到芒种为护犊子如此死缠烂打。不能对这半大老头耍混账,传出去就不好在道上混了;这是其次,砍了芒种,能不能从村子里全身而退,还两说。

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进了院子,虎头悻悻地说:叔,今天看你面子,就按你说的办,过了年还。但这钱,利息还是必须的!

哼。我几十万都给了你,不差这几个利息!我今天还要劝你两句,人不能坏事做绝,要遭天谴的!

虎头走了。惊蛰从惶恐中回过神来,双腿一软,给芒种跪下:爸,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吸毒了!

芒种拉起惊蛰,中气十足地说:娃,只要你决心戒毒,爸就有活头!

10

腊月二十八,天气一改往日的晴空碧宇,突然之间刮起了毛毛雪。村庄里人迹罕至,雪花漫天飘逸,地面渐渐雪白,如果浪漫一些,今天应该是一个剪雪成诗的好天气。可是很遗憾,村里吟诗作画的老人皆已故去,留下钤有大红印章的诗作画品和流传几百年的文气也被子孙们一并葬进了土里。人们相互碰见多是生意工程今年收入多少,买车盖房谁家的孩子当官了此类话题。有钱没钱、钱多钱少,在潜意识里成为人与人之间划定的等级和幸福程度的指数,无意之中就辜负了上天赐予的一份风花雪月的美意。也无伤大雅,文化多少,浪漫与否,对老百姓来说日子一样过,不都是个活着么!

腊月二十九,下午“龙岁财源滚滚,蛇年步步高升”此类金粉书写的求财祈福春联挂上了各家门脸,把雪白的街巷映照得红彤彤金灿灿。等到杂事渐毕,村里棋牌室传出的麻将噼啪声,推牌九的哗啦声,斗地主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勾引的老婆娘小媳妇慌乱了脚步。直到凌晨新春炮仗震耳欲聋,耍钱的人们才伸伸懒腰,议论着输赢,陆续散去。

清明还在昏睡。他已很少吃饭,除了勉强吃些药就不由自主地昏迷。立春把北京带回的中药熬好,一天几副,清明还是和过去喝啤酒一样,仰头一口下去,喝得泪花雾眼,连喊:苦啊!苦!

立春心里也苦。从北京回来,她一直忧心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胃囊胀满,好像包裹着一疙瘩沉鼓鼓的石头。等待亲人死亡之刻的降临,比等候春节的钟声要难受千万倍,以致于立春最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候什么。她在床前来回走动,给清明擦擦脸捏捏被子搓搓脚心,一会儿想起清明结婚那天的模样,一会儿又闪现清明穿上殓衣的僵容。立春晃晃脑袋,试图摆脱这些如影随形的念头,脑袋里像针扎一样疼。

包完饺子,立春心不在焉地看春晚,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去院子里点炮仗。炮很多,是夏至年头送来的,还叮嘱立春全部点完,驱驱邪气。六个方正的炮墩子接连不断,曳着呼啸的尾翼在天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菊花,然后一声脆响,消失无形。立春失神地看着暗夜中转瞬即逝的美丽烟花,怅然若失。回房,看着昏冥不醒的清明,重重叹了口气。

突然,立春想起一件大事。急慌慌从清明身下的褥子里,掏出“奶奶庙”里求来的黄纸包。立春的动作急切了些,清明侧侧身,蹙眉撇嘴,不知咕哝了句什么。

黄纸上写着——过了初一,熬十五。

未来的事情还不如不知道。纸条上的话犹如符咒,让立春心里猛地一沉。

11

初一,新年新岁新气象,一切都是新的。人们穿着一水的簇新,说着吉利的话儿相互拜年。孩子们最是兴奋,揣着一沓子崭新的压岁钱,嘻嘻哈哈地涌进小卖部,各取所需后,呼拥而去。

天气奇怪地晴好。阳光明媚,地热蒸腾,隐隐能感到地下虫子的蛩音,春天的气息十分浓烈。不应该如此,往年春节千里冰封,哈气成霜,这样的天气,燥热得使人不安。

夏至剃着锃亮的光头,肥硕的大脑袋挤细了眼皮,透出玩世不恭的神色。他驾着一辆银色小车,从镇上跑到清明家。进门,拐进院子,五六个清明的发小在院子里“砰砰”地启啤酒。夏至脱掉外罩,露出秋衣勉强遮罩的大肚子,坐在板凳上,叉开肥胖的五指说:来,我打一关!然后“哥俩好,三星照,五魁首”地嘶吼。输赢不论,大家全是敞口喝酒。

清明看来心情很好,穿着新秋裤,罩一件轻薄毛衫,侧身躺在酒桌旁边的一张简易床上,看着大伙。

立春说:清明平时睡不醒,今天也奇怪,一大早闹活要出来。

夏至灌下一杯啤酒,嘴上湿漉漉地说:过年了,我哥哥高兴么!来,咱俩干一杯!

清明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光,悠悠地说:不能喝了。过去喝得太多了,现在沾酒就想吐。说起喝酒,夏至你这个贼怂,也要少喝。看哥现在成啥样子了。只有七十几斤,身子薄得像一张纸,风大了,走路还得抱两块砖头。你们喝,你们喝。我看着就高兴!

清明眼睛蜡黄,脸色蜡黄,连嘴唇都是黄色的,全身好似白洋布染上了黄颜料。夏至抹开他的秋裤,双腿皮包骨头,如两根细长的木棍,炎凉不知地摆放在床上。

大家难过地低下头,有人憋得脸通红,也可能是酒的原因。为了掩饰,夏至轻轻把清明的秋裤拉好,回座吆喝:来来来!大家为清明身体康复干一杯!如梦初醒的杯子迅速碰响,皆是仰脖一饮而尽。

清明扭过脸,低声对立春说:扶我上厕所,尿呀。俩人蹒跚着,慢慢走向后院。

后院的门“吱呀”关住了。有人哭嚎了一声,啪啪拍着桌子。夏至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说:克制住!今天只是敞开喝酒,题内话少说,酒管够!要知道咱们喝的不是酒,喝的是清明剩下的日子!下次喝酒,清明怕是不在了,再也不能和我们坐在一起了。那时候你再有钱,喝酒也找不到清明这个朋友。说着,夏至哽咽了,又回到以前出狱后喝酒流泪的状态。

划拳声又高声起来。

好长时间,清明回来,像一片树叶,悠悠飘上床。

……

初二,清明给夏至打电话说:我想出去逛逛。

去哪?

随你。车去哪,我到哪。

银色标致车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出村子,飞上快速路,拐进“吴王古渡”旅行道。过一个街,从古关隘下一个深长的陡坡,夏至开车上了黄河浮桥。

清明心情很好,对夏至说:我上浮桥心跳得咚咚的,觉得身上有劲,就像当年我开收割机去陕西参加“南征北战”呢。

汽车过浮桥钢铁链接的凸起时,起伏不定。夏至索性放慢车速说:你的感觉没错,这是个有名的地方。当年韩信从陕西起兵,就在这里搭的浮桥渡黄河,过临晋关,袭击了项羽的大将魏王豹,搞得西楚霸王首尾不能相顾,霸业从此垮掉的。

照你这样说,大概我是心灵感应吧!清明接着对夏至说,闹不好我上辈子就是陕西人,在韩信手下当一名卒娃,端着矛子过河,然后在咱们临晋和魏王的兵打仗死球了,托生到咱村的。

夏至没有应声,清明说这话有些怪怪的。

清明眼睛突然一亮:赶紧过河!咱们到陕西吃羊肉泡馍,羊油辣子舀满,死面饼子切成块块,就一根大葱白,撩得很!你看得行?

清明说着,话音变成了陕西腔调。

鬼声鬼气的。夏至连声答应,脊背上冒出冰凉的寒气。

清明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就是的,就是的,我就是陕西人。你瞅,大部队过河了!韩信将军骑白马,我们陕西愣娃穿牛皮甲,披红袍,挂长刀,还唱军歌呢!

清明手舞足蹈地唱:岂曰无衣兮?与子同袍。王于兴师兮,修我戈矛……

车内阴气森森。夏至一劲地按喇叭,大喝:清明!清明!

清明恍然“嗯”了一声,靠在座椅上虚脱一般,眼光涣散。

过了黄河,出收费站,夏至靠边停车,塞给清明一瓶水。清明低着头不说话,一直到了陕西河阳,游完处女泉,他也没有几句话。

夏至也没有多说,知道清明身子弱,遭了邪气。他以前只是听村里人说过某某人大病后突然癫狂,说死去人的话,今天是亲眼见。这不稀罕,夏至在想清明唱的歌是哪一出?一个小学毕业生,就算是平常看过几本烂书,这样文绉绉的歌词,怎会脱口而出?靠胡思乱想,编是编不来的。趁清明在一旁发痴,夏至打开手机百度,搜出清明唱的是先秦时代秦军的战歌《无衣》,而且一字不差。

夏至的手指哆嗦不已……

羊肉泡馍自然是不能吃的,汽车扬起黄沙,在黄河滩涂停住,俩人上了一艘渔船改成的饭店,要了一条黄河鲤鱼和几个菜。

船泊水岸。河面宽阔,黄水游荡,波澜不惊地飘向远方。

清明持筷子啄了两口鱼,说:夏至,我今天很高兴,身体也轻省。照此下去,我会好起来的。就怕好景不长,说不准明天就垮了。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们。现在生活这么好,我酒还没喝够,牌还没耍够。我的房子盖了,将来也买上车,想去哪去哪,那样的生活多美啊!

夏至,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真实病情,我不问,也不想知道。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人在糊涂中,还有个指望,也许能多活两天。

清明专注地看着夏至,一字一句地问:今天就是你我在这。你对着黄河说,我的病还有救吗?

夏至放下筷子,连连说有有有,不信我给你问黄河。夏至起身走到船舷边,面朝黄河说:黄河!您要保佑清明。他得了病,但不要命是不是?我干过坏事,但清明没有,是不是?清明心地善良,对人实诚,是个好人,是不是?好人应该有好报,您说是不是!

夏至拍着船上的栏杆,声音一气连贯,越来越高,有些声嘶力竭。嚷得岸边的服务员翘首抬望。回身喝了口水,夏至指着黄河对清明说:你看,黄河保佑你呢。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安心养病,别着急。等开过春你的病好了咱们一起喝酒!不能和你喝酒,我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

清明眼睑挂着泪珠: 你真是我的好哥们。

12

初三,初四,初五,初六,太阳跑得飞快,一天一天的,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生活带来的美好时光,上帝就拧快了他手心里的钟表。

初七,清明又陷入昏睡。眼睛眨巴眨巴看了看芒种和夏至,连句话也没有,又紧紧闭住。

夏至拉芒种出房间,在院子里说:你知道吗?虎头出车祸了。

怎么回事?

昨天虎头开车去西安,上了高速后毒瘾犯了,眼前出现幻影,车速180 迈冲进前面大卡车的后马槽。

人怎么样?芒种急切地问。

车报废,人双腿断了,废了。也怪,一边坐着的虎头老婆竟然安然无恙。怎么,你咋不高兴?这叫恶有恶报!

芒种说:他老婆怎么不提醒他?开那么快干什么。

本田CRV 的减速玻璃好,在车里根本感觉不出时速有多高。说来虎头挺爱他的老婆和儿子,吸了多年的毒,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毒瘾犯了,老婆在身边,只好硬撑着呗!

芒种黑着脸说:可怜啊,这一家人以后咋过呢。夏至,你明天借我两万五,我有用。

钱有,可你不能还给虎头。夏至知道惊蛰的事情,明白芒种的意思。

你屁话真多!我借你钱,你认我就行了。其他的,是我的事情。

夏至摇了摇头说:好,好,好!你这个老憨憨,明天给你送钱。

13

初八。凌晨五点钟,夏至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人到中年,身体确实不如从前,过去打麻将整整一天也不感觉累。也许是从前打牌赌注小,娱乐的因素多些,现在价码大,精力高度集中,因此更累。好在赢了,一万八千元人民币,沉甸甸地在裤兜里刺激着兴奋的神经。

八点钟,夏至迷迷瞪瞪被电话惊醒。是清明的号码,声音很微弱。

你帮我看看教堂里有人吗?

夏至揉揉惺忪的双眼说: 应该有人吧。昨天还有人在里面礼拜唱歌呢。

那你开车接我一下好么。我想去看看。

夏至进屋,立春正在给清明穿衣服。由于肝腹水大量渗漏,清明腹胀如鼓,当年结婚时的西装,难以系上最后一枚扣子。

见夏至来了,清明低声对立春说:不要扣了。男人大肚子像个有福人,走路也有派头。要不让夏至扶我走两步你看看?

立春哭笑不得:都这样子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清明咧咧嘴角,面皮勉强挤在一起:以前老不对你笑,现在想对你笑,却不会笑了。我这个人呐,该笑的时候没有笑,该哭的时候却想笑了。

你就和人不一样。立春转过脸对夏至说,清明大早醒来对我说要去教堂,让我给他洗澡,说是要去教堂受洗。在家都洗澡了,到教堂还洗什么嘛。

你不明白。夏至扶着清明说,那是入教的仪式,象征意义。立春你就不要去了,我在桌子上放了两万五,你回头给了芒种哥。

教堂的长老接待了清明,夏至和长老熟络,简单叙述了来意。

清明说:夏至,我在这坐一会儿,你们到办公室说说我的事情。

洗礼完毕,兄弟姊妹(教徒)们一一和清明拥抱,为他送上爱的祝福。长老给他一本《圣经》说:回去祷告要恒切。在指望中要喜乐,在患难中要忍耐。

14

初九,初十,清明的病情时好时坏。立春默默数着日子,只盼一家人能够在一起过个元宵节,躲过“奶奶庙”给她的那道魔一样的符咒。

清明清醒的时候,就从被子里勉强坐起身来,抱着《圣经》微闭双眼,默默祈祷。说些什么,听不清楚,能看见只穿件秋衣的清明在微微地抖着身子。没有人敢打搅他,或许清明最虔诚的祷告,会打动万能的神。

正月十一,夜色很深,没有月亮,沉静好些天的黑狗突然在院子里仰头狂吠,声音哀凄。

一切潜伏的隐蔽的猖獗的癌细胞骤间爆发,疯狂地吞噬清明五脏六腑。肝脏已经朽落,像深秋的软皮柿子掉落在地,成为一滩烂泥。

清明五官扭曲,蜷缩在床上大声喊着:

我才四十岁啊!我娃还小哩!

我还有债没有还哩么!

十几万啊,我媳妇一个人还到什么年月!

老天!我干啥坏事,你非要我的命?!

我想不通啊。

我不服!我不服!

我不想死啊……

立春抱着清明,哭喊:清明!清明……

清明枯瘦的双手陡然力大,抓住立春的手用牙狠命咬住。渐渐的,清明昏迷过去,松开了嘴。

正月十二,六点。清明醒来,眼睛闪着光。立春抚摸他的脸,清明看到立春手上的牙印,羞惭地说:对不起啊老婆。亏了你一辈子,临死了还要害人,难怪老天早早收我。

清明说着说着就泪眼模糊:你打我一下吧,解解恨。一会儿我死了,打我就觉不着了。

立春哭着说: 我什么时候都舍不得打你。你就是我的宝么!

给你留下一糊片烂账,我死得不安宁啊。你不打我?要不,要不,我给你笑一下吧……

清明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立春笑着……

黄色的脸庞瘦得满是褶皱,笑聚在一起,就像雨中的黄菊花。

清明又昏迷过去。

天亮。亲朋好友得到消息,围在清明床前,声声哭喊清明。清明眼睫毛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成行流下。一会儿,清明的嘴巴翕动着,立春赶紧凑耳过去,听见他艰难地说:我要上天堂了……

立春擦干眼泪给大家转述了清明的遗言,在场的人皆嚎啕大哭。

后 记

清明还是应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谶语。

正月十三,因为这天传说杨家将兵败金沙滩,俗称“杨公忌”,万事不宜,清明就在家里多留了一天。全村人都来帮忙,在外工作的也都在这天赶回来,送送清明。

人来人往,说话都是低着声,沉重而肃穆。

亲属坐在麦秸上围着棺材守灵。清明的照片摆在灵台上,双眼望着前方,年轻光洁的面庞平静而又自然。

大家很惊奇一身素装的小雪也进了灵堂。她打扮得很漂亮,瞄了眼影,画了口红,戴一只绿莹莹的翠玉手镯。小雪第一次戴这镯子,是清明几年前在夏至家打了一天的麻将,赢钱买给她的。

烧纸敬香后,小雪拿起清明的照片,仔细地用袖子擦了一遍,然后贴在脸上。亲属们都低下头,瞄眼看见小雪在流着长长的眼泪。

一会儿,小雪双手把照片抱在怀里,走到篷布后面,对着清明的遗体跪下,磕头。

立春也没有制止,起身出去了。

篷布后传来小雪的低低的哭声,细细哀哀,哀哀细细,像憋着一口气,又像哑然失语。大家竖起耳朵,想听小雪对清明说些什么。

但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压抑的哭声和不停的“啊,啊”声。

哭声止住了。传出小雪在唱歌——

……

舞秋风

漫天回忆舞秋风

叹一声

黯然沉默

不能说

惹泪的话不能说

紧紧拥着你

永远记得

你曾经为我这样哭过

不怕相思苦

只怕你伤痛

怨只怨人在风中

聚散都不由我

不怕我孤独

只怕你寂寞

无处说离愁

不怕相思苦

只怕你伤痛

怨只怨人在风中

聚散都不由我

啊……

是张学友的《秋意浓》。让小雪翻唱得柔肠百结。

唱完,小雪把清明的遗照归位,转身出去。屋外的人群自觉给她敞开道,看着她摇晃着身子离去,就像喝醉了酒。

芒种腰里绑着白条孝布,圪蹴在墙角抽烟。夏至走过去拉脸问他:把虎头的欠账还了?

人要有原则么,他不仁咱不能不义。虎头还在医院里躺着,总归是落难了。见我这当口还钱,他没有要利息,收了一万的本钱。

夏至“哼”了一声:此人也有天良?!

夏至又问起惊蛰怎样,芒种说:贼娃害得我寸步不敢离他。已经说好了,年过了我和他一起给人家跑车,一方面监督他,一方面我也能多挣一份工钱,给娃贴个腰,早早把欠账归结了。家里没钱只是一个问题,但有钱能解决好多问题。我这一家子人,还要活么。

唉,你这六十岁的老汉,还得好好干啊。看来,你原谅惊蛰了?

这贼娃把家里踢腾得七零八落,让我在村里颜面扫地!这个心坎,我到死都过不了!可是还得原谅他,自己的种系,舍不得失去么。

夏至拍了拍芒种的肩,没有说话。

正月十四,牧师早早领着教堂的圣乐团,按照教堂的仪式,唱诗、祷告,读经,然后前面十字架领路,教会里的兄弟姊妹摇着三角小旗,旗上写着“不偷盗、不奸淫、不酗酒、不赌博”等等,吹吹打打把清明送进了陵园。一阵铺天盖地的痛哭后,清明葬进了地下。坟丘、十字架和十字架上清明面目平静的照片,这几样东西,举证着清明曾经来世一遭。

人们都走光了,立春和孩子还跪在清明的坟前,有气无力地哭着。孩子脊背上沾着一张麻纸,上面写着:

哀哀我父

育儿劬劳

欲报深恩

昊天罔极

词是村里的一名老教师写的,有几个字大家念不准,但能感受到源自心底的悲凉。

……

谁也没有注意到黑狗去了哪里。立春四处也寻不着。

开春后,放羊娃见到黑狗死在清明的坟边,肚子干瘪,龇牙咧嘴的,狗眼瞪得溜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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