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钉子砸进我的命里(组诗)
2019-11-13
[葬 礼]
众多依然转动的表,围着
一只停了的表
默哀
三分钟
修表师不会来了
嘀嗒、嘀嗒、嘀嗒……
[荒 凉]
日落——咔嗒一下
大地失去了父亲
陷入漫长的回忆
星辰低垂、低垂
仿佛要抚摸垂首的灌木
泪滴一样的湖泊
荒凉
大地绷紧了自己——
是谁的一盏灯,书桌上
一盏小小的台灯
亮了——
让它忍住了巨大的啜泣
[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
死是死者对生者最彻底的拒绝
死者在生者的梦中散步,恋爱
甚至再次生下儿女,再次死去
而生者不知死者是否有梦,是否活在死者的梦中
他只是往昔生活的观众
独坐在内心的剧场,没有剧终的灯光
今年仲春,一场大雪突然而至,纷纷扬扬
我开窗目睹这美景
脱口而出:“小茹,你看这雪,多好。”
一回首,身后空旷,她在记忆中与我相依同赏
这洁白那一刻覆盖了她独居的墓地
那一年的小河边,小茹一袭白裙
她掬水后站起,青草中摇曳,滴着水滴,引来三只蝴蝶
那腰身,那容颜……一枝百合仰脸对我说:“我想你。”
我已习惯坐在黄昏的家中,让黑暗
一点点灌满,灌满房间
不用计算,你说过:“我们家正好一百二十七平方米。”
但我不会计算有多少立方体积
只是感觉到黑暗,铅一样的重量,压榨
它压榨,我几乎是一具木乃伊
只有一个卑微的想法:“小茹,回来!和我吵一架。”
互相伤害,又互相依赖!哦,一对麻雀
在一个屋檐下从彼此的身上找到了自己
浴室里的水嘴仍在滴答。口杯中两支牙刷,一红一绿
杯身留着你的指纹。而淡蓝色的浴衣仍挂在那儿
小茹,窗外的两棵梧桐依旧开着繁花,依旧压弯枝头
树下,我们的女儿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想起第一次聚会,腰果虾仁,爆炒鱿鱼……唇齿留香
是啊,命运的牙齿正不动声色地咀嚼
你矜持地道别,却把那包心相印纸巾留在我手边
酒店外,一位姑娘正在哭泣
那小伙子只是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
哦,他还不知道,爱就是怀抱
抱住她,就是抱住自己,抱住正在哭泣的岁月
而人生只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
当剧终的灯光亮起才是黑暗真正的开始
[那枚钉子]
我是说过一枚钉子砸进我的命里
我是说过一阵寒风带走了他
我是说过就钉在爱人心上
而真实的场景是那个叫李德禄的男人
也就是我的父亲将一枚钉子砸进红砖墙
挂上一只新鲜的羊腿
那个叫孙秀兰的女人也就是我母亲
每天割下一点儿肉炒菜
那时我十岁,已学会逃学
我母亲隔几天就打我一顿……吭哧!吭哧!
而我父亲一般不打我
他一年只歇一个月探亲假,从格尔木回到德州
他只打过我三回,两回打出了血
母亲七年后突发脑出血,临终
只有我姐十九岁的李玲和我妹十一岁的李铭趴在她身上
而父亲和我在烟台牟平福禄地老家祭祖,串门,喝酒
父亲十七年后患了肺癌,又咳了十一年后,离开
是我用他给我的手合上他的眼帘……走吧,走吧
十六年后我认识了妻子齐慧茹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是我先吻的她
生活了十八年后她也走了
该死的左上颌窦炎性肌纤维母细胞瘤呀
她用仅剩的右眼,看着我的双眼,看着她给的她女儿的双眼
看呀,看呀,看呀,看呀……
她的手一松
左手在我手里,右手在女儿手里,凉了
我的女儿李禾在她祖父将那枚钉子砸进砖墙十九年之后
出生,她和一阵细雨一齐到来
我和妻子和她大姑一齐听到她嘹亮的哭声
那枚钉子就钉在那儿,一直在那儿
风吹着遮盖着羊腿的报纸,一掀,一掀
我每天咀嚼着那羊肉的美味
而这个叫李庄的人已四十七岁,女儿十八岁还差十天
从小到大,我没动过女儿一手指头
我不打她,我要让她遗憾
我不告诉她有一枚钉子。我要让那枚钉子
死在我心里
[关于手的诗]
父亲的手是在我的手中凉的
这只把我领到世上的手
妻子的手是在我的手中凉的
这只爱抚我身心的手
父亲和妻子的手在凉的那一刹那
把温暖递给了我
母亲离世时我没在她身边
她的手在土里热着
在德州西郊运河东岸的那片地里
抱着我的童年
等我
黄昏,我坐在长河公园水边的石头上
看夕阳将无形的手缓缓抽回
它留在石头上的温暖渐渐凉了
河水一波一波涌动,有雾升起
我回家写下这首关于手的诗
[创作谈]
一首诗是一次诞生——它是活的,它呼吸,它在瞬间降临,却复活了原初,并辐射向未来。它说尽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没说。一首诗又是缓慢的,它从你的童年就开始了孕育,它所有的特征都包含在你的际遇中。它仿佛偶然,其实必然,它是命运。
诗人是为爱而生的,他可以反讽,谩骂,仇恨,解构,但这一切最终都化为对生命和自然总体命运的一曲颂歌,因为诗人的出发点只能是一个:爱。诗人甚至要爱他的敌人,这是真假诗人的试金石。
自由地抒写出世界的本质,灵魂的狂想,具有新的艺术的可能性,越过传统的边界,这其实也是回望,是对传统的最深的致敬,因为你发展了并成为新传统。
所谓想象力是对现实的穿透力,是对纷繁现实的处理能力,虚幻的想象落地为坚实的艺术。 自己的生活里才有一手的创作,别总是从阅读中拿二手的东西。阅读时看到一个词或一个意象,激发了你的回忆或想象力,然后写出了自己的诗,这样是好的。
选择什么语言,就是选择什么世界观。所以,不能就诗论诗,要超越具体的艺术,对世界,对人性说话。你的诗才会丰厚,广阔。 如果说大词是鲸鱼,就看你处理的能力了,能不能把鲸鱼放进你诗歌的炒勺里,颠出一道大菜?
好诗的写作经验是一次性的,只适合这首诗。否则,就是复制,就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好诗是一次例外,仿佛给这个世界增加了什么,是开天窗,是洞彻,不是说理、形容,甚至不是知识。一首好诗使平庸的诗成为赝品。诗人是罕见的,好诗更是罕见的,你必须承认你写下的绝大多数的作品是垃圾。有一首或几首是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