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稻田
2019-11-13许储铭
◎ 许储铭
唐代韦庄《稻田》:“绿波春浪满前陂,极目连云罢亚肥。”在诗人眼下,稻浪是美不胜收的。显然,诗人是以游客的眼光看待那绿色的稻田。同样是唐代诗人,李绅的《悯农》则以劳作者的视角写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些诗句字字饱含艰辛,让人不忍去想象在稻田中劳作的景象。两者皆属为情造文,但后者更接地气,更易引起大众的共鸣,成了妇孺皆知的传世绝响。
从唐代开始我国水稻种植已经相当普遍,但关于稻田的传世佳句并不多见,或许是文人墨客深知耕作之辛苦,不愿意过多地赋予浮华之辞。如果我是诗人,我也不会轻易去赞美稻田;如果我是游客,我愿意到稻田去欣赏田园的美景,体味农民生活的酸甜苦辣。我是一个耕过田的人,我热爱乡村,但种田实在太苦太累,我更愿意稻田远去。可是,稻田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我,或许它就是我生命的根。
我的父亲是农民,我是纯正的农民的儿子。我出生那年,国家恢复了高考。我生得逢时,乘着祖国改革开放的大浪,我得以洗脚上田,有机会去寻找诗和远方。在我刚有记忆的时候,家乡还没有分田到户。依稀记得,生产队长吹一声长哨,然后大喊一声:“开工啰!”随后生产队的集体劳作正式开始。乡人在水田里拉着长长的细麻线,插一排秧苗就喊一声“又来”,长长的细麻线即向后移一行位置,如此重复,直至一块田插满秧苗为止。在晒谷坪上分豆箕,一垛一垛地摆着,一户一垛,分好后各自拿回家当柴烧;在小草坡上铲草皮、烧灰泥,然后冒烟的草泥堆里烤蕃薯……虽然往日情景不再有,但这些朴素的劳动场面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家乡人习惯把犁田叫做“驶牛”,在很少人能够读大学的年代,会犁田绝对是一种可以在同龄人中炫耀的本领。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想快点学会犁田,帮家里分担一些农活。我是长子,或许是出于一种生存的需要,我在读小学时已熟练掌握水田与坡地的不同犁法,能够根据田块的大小判断开一条犁路还是开二条犁路。当然,时代进步了,一个没有农耕经验的人可能根本不知犁路为何云。
慢慢长大了,才明白一个人的视野很重要。在当今社会,学会犁田有多少用呢?
读初三那一年,我家种了三亩地的辣椒,父亲预计成熟期每天可以出产二三百斤。出于运力的考虑,父亲砍竹子给我织了一对可以架在单车上的小箩筐,准备让我一起骑单车搭辣椒去城里卖。那一年天旱很久都不下雨,水沟全干了,地里的椒苗都被太阳晒蔫了,需要从小河里挑水保苗。一个周末,我在镇上读书刚回来,母亲就让我一起去给辣椒地浇水,一天下来,终于把椒地淋了一遍,辣椒有救了。当天傍晚,刚干完活的时候,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暴雨来。我跟母亲说:“今天的劳动白费了功夫,早知下雨就不浇水了。”母亲叹息说:“白费就白费了,谁知道天什么时候会下雨呢!”接着又说:“做同志好啊!每月有工资领,又有米簿,不怕日晒雨淋,你勤勤读书,以后不要驶牛”。听了这话,我瞬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母亲不经意的话语,成了我后来奋斗的动力。那一场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村里的农田白芒芒的一片,像一个大湖泊,景象甚是好看,但湖水下面是我家将要收获的椒地。一周过后洪水才渐渐退去,之后,我的新箩筐自然没有用上。种田的生活就是这样,有很多希望,也有很多失望。
这一年,为了早日跳出农门,成为一个有米簿的人,我听了母亲的建议,报考了师范学校。自从收到师范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我再也没有犁过田,我以为自己可以远离稻田了。三年后,我被分配到镇上当小学老师,我如愿地领上了稳定的工资,拿到了红色的米簿。学校在小镇的边上,校园的外面是一片稻田,虽然稻田还在我的日常视线之内,但我已经不再是种田人了。我曾指着教室窗外的田野教五年级的小学生写作文,“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小河像一条巨大的青龙蜿蜒在大地上……”那句子至今历历在目。
我是正规的师范毕业生,公办教师,那时也算是稀缺人才,自然得到校长的器重,群众对我的工作也十分认可,工作还是挺充实的,但我的理想依然在远离稻田的地方。
改变命运的机会再一次来临,人生的转折又来了。2000年,为了支持中专层次的在职人员提升学历,部分名牌大学恢复成人脱产班招生。幸运地,我考上了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大专脱产班。
当志愿者带我从正门走进美丽的华师校园,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从脚底生起,我终于可以体验传说中的大学生活。师大的小北门出去是一条不太热闹而悠长的小巷,出了小巷左转就是大专班的宿舍——学校租省农科院的房子。宿舍的窗外,远处是天河北的高楼,眼前是繁忙的广深线铁路,准高速的蓝箭子弹头列车时而穿过,毫无疑问,这些是一个繁华大都市的景象。让我意外的是,铁路的旁边是一大片稻田,更出奇的是绿油油的禾苗旁边竟然行走着两头硕大无比的水牛。后来得知这里是省农科院的试验田,田里的每一株禾苗都绑着印有编号的标签。我不禁长叹:“稻田啊!为什么我到了广州还不能远离你?”
大专毕业那年,政策又一次让我受惠——脱产专科班的学生无须工作两年的间隔直接可以考本科。人生真是如梦如幻,突如其来的恩赐,让我顺利地读上了本科,取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后来,我回到城里的重点高中教书,从乡里人成了城里人。我刚到中学工作的时候,学校安排我到郊区的新校区上课。第一天上班,我看到学校门前竟是一大片稻田。我还记得那一天,天朗气清,我把摩托车停在学校门口,站在田埂上凝望,但一望无际的稻田在我眼前模糊了。在装有多媒体平台的教室里,看着窗外的稻田,我又教学生写作文,但这一回不是写“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小河像一条巨大的青龙蜿蜒在大地上……”而是讲高考作文如何传承明清的制艺的文法,如何文以载道……
就是这样,稻田似乎要伴随我的一生。
如今,学校的分校区搬迁进城了,我上课教室的窗外,再也看不见稻田了。我在繁华的城区中心买了房子,我家的窗外处处是城市的高楼,也无法看见稻田。记得新居进宅的那天,来喝喜酒的同事对我的母亲说:“你儿子有出息了,买了大房子!” 母亲笑眯眯的样子,答了一句话:“感谢党和政府培养我的儿子。”一个几乎没有读过书的农民大妈,没有任何的修饰,说出了这样一句朴素的话。
我的儿子读一年级了,他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他没有住过泥房子,甚至没有见过人犁田,出入常坐小汽车,旅行时坐过双层公交车,乘过高铁,搭过飞机,上过现役的军舰。我常对他说:“儿子啊!就差核潜艇没有坐过了。”一天,儿子在轻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突然说:“爸爸,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回乡下抓蚱蜢啊?”我极力远离的稻田成了我儿子神往的地方。
周末闲暇的时候,我曾经多次带着妻儿回到往日耕作过的稻田寻找蚱蜢,但是从前遍地都是的蚱蜢不知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