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
2019-11-13卓玛
卓玛
清晨,青儿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妈妈就已经蹑手蹑脚地起床偷偷忙活去了,喂鸡、喂狗、打扫院子、洗脸、刷牙、梳头,妈妈还没有忙完,弟弟就醒了。弟弟哇哇地几声大哭,把青儿也吵醒了,青儿不耐烦地眨眨眼睛,翻了个身还想睡,但害怕弟弟从床上掉下来,她有些不情愿地爬起来,一边抓着弟弟的手一边等着妈妈进来。青儿知道妈妈不管在干什么,只要听到弟弟的哭声就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风风火火地回屋的。果然才一会儿功夫,妈妈就着急地进来了,她一边逗弟弟说话,一边将双手伸到被窝里捂着,捂热后才开始给弟弟把尿、穿衣。青儿也不着急,乖乖地躺在被窝里,等妈妈忙完了弟弟后再来帮自己穿衣。
三人收拾妥当吃完早饭,太阳已经从东边屋顶上探出了圆圆的脑袋。阳春四月,青儿跑出屋子吸吸鼻孔,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她环顾四周,突然发现院子周围的那些果树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簇一簇的花朵,雪白、粉红、鹅黄,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衬托得他们普通的四合院如漾在画中一般。尤其是院门口的那颗梨树,一树雪白的花朵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妈妈妈妈,快来看呀,梨花开了。”青儿兴奋地指着大门口喊道。
“哦。”妈妈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感到惊喜。
青儿有些失望,独自跑到树下去了。她抬头打量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梨树,想摘下一朵花扎到自己头上,却怎么也够不着。青儿想喊妈妈帮忙,但看到妈妈怀里抱着弟弟在忙别的事,忍住没出声。她想这梨树怎么长这么高呢?再矮一点多好,那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上树,想摘多少梨花就可以摘多少梨花。青儿忽然想起爷爷说过这棵梨树是他栽下的,奶奶说当时青儿爸爸只有青儿这么大,还帮爷爷培过土呢。这都多少年了呀,现在爸爸已经有了自己和弟弟,难怪梨树长这么高了呢。
想起爸爸,青儿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心里有了一丝淡淡忧伤。多长时间没见到爸爸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青儿扳起指头数了半天,才确定爸爸过完年走后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月时间。她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不知道爸爸这时候在干什么?吃饭、睡觉还是在开车?青儿想着想着,噔噔噔地一路小跑到妈妈身边,侧着脑袋问:“妈妈,你给爸爸打过电话没?”
“昨晚打过,怎么了?”妈妈将弟弟放到院子里的学步车里后,开始收拾他的尿布准备清洗。
“我想爸爸了,我想跟他说话。”青儿有些不好意思。
“你爸爸昨天很晚才下班,估计这会儿在睡觉,等他睡醒了,我们再打给他好吗?”妈妈说话时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你昨天打电话时爸爸说什么了?”青儿又问。
“他说他也想你和你弟弟,可是他要在外面挣钱,不能天天陪你们,他叫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
“还说什么了?”
“还说过年时他就回来,回来时给你和你弟弟买好多好吃的。”妈妈笑着说。
“我还要布娃娃,大大的布娃娃,你没给我爸爸说吗?”青儿又问。
“我说了,你爸爸说等他挣到钱了,回来时就给你买一个大大的布娃娃。”妈妈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哈哈,太好了”青儿高兴地跳起来,“可是,爸爸啥时才能挣到钱呢?”
“青儿,你哪里想你爸爸了?”妈妈看她一眼,岔开话题。
“这里面想。”青儿拍拍胸脯说。
妈妈乐了:“时间很快的,你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青儿快快长大,等你能够着梨树上的花朵,你爸爸就回来了。”
青儿有些失望:“可我还差一大截呢!”
“所以你要快快长大。”妈妈往盆里倒了一点洗衣粉,头也不抬地说。
青儿小跑到大门口,仔细打量着那棵梨树,她摸摸树干颠颠脚丫,又往高处跳了跳,可还是够不着白色的花朵。青儿有些失望地坐在树下。
中午时分,爷爷奶奶赶着牲口从地里回来,青儿老远就跑过去迎接。爷爷看见她扑过来,脸上的皱纹顿时笑开了花,连忙放下手中的农具将她揽在怀里,用花白胡须茬儿扎她。青儿一边躲闪一边咯咯地笑:“我爸爸说了,他过年回来要给我和弟弟买好多好吃的。”
“是吗?你给你爸爸打电话了?”爷爷牵着她往家里走。
“是我妈妈昨晚打的。”青儿回答。
“哦,那你就等着,等他回来给你们买好吃的。”爷爷说。
青儿一直缠着爷爷,直到吃完午饭休息时,才跟妈妈进了自己的房间。
下午,青儿看到奶奶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神色立刻变得很紧张,电话还没挂断,奶奶就哭了起来。爷爷忙问咋了?奶奶说:“不好了,儿子出车祸了!”爷爷腾地一下站起,两眼睁得又大又圆:“严重不,谁打来的电话?”
“是女婿打来的,说是伤着了腿,这会儿在医院里准备手术呢。”奶奶又哭。
“咋搞的,怎会出这事呢?”爷爷搓着双手在屋里转圈圈。
“说是下午上班时,矿区的路面撒了水后太滑了,儿子的车翻到了沟里。”奶奶泣不成声。
“唉,这可咋整?”爷爷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听到爷爷奶奶的对话,青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芭比娃娃一下掉到了地上。看到爷爷奶奶脸色凝重,她不敢多问,赶快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给弟弟喂奶的妈妈。妈妈当即手忙脚乱地抱着弟弟跑到爷爷奶奶面前追问事情原委,奶奶流着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妈妈听完后,也同奶奶一样急得嘤嘤直哭:“中午我给他发信息时还好好的,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出事了呢?”
爷爷点燃一支旱烟猛抽了几口,忽然挥了一下手:“都别哭了,哭能顶啥用?赶紧商量商量咋办吧。我先去筹钱,明天就去看他。你们再打电话问问,看看还有啥需要带的东西没有?”
爷爷匆匆拉过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出门去了。
“妈,你抱着孩子,我再打电话问问。”妈妈抹了一把眼泪将弟弟递给奶奶,开始拨打爸爸的电话。
“手机咋打不通呢?”妈妈急得又掉下一串眼泪。
“你糊涂啊,人掉到了沟里,手机肯定也摔坏了,再说他这会儿不知道是啥情况呢,能接电话吗?你打梅梅的手机问问她。”爷爷走后奶奶反而镇定了许多,奶奶见妈妈拨的是爸爸的电话,忍不住提高嗓门说。奶奶口中的“梅梅”是青儿的小姑,青儿的小姑和小姑父是和爸爸在同一个地方打工的,所以奶奶才让妈妈打她的电话。青儿瞅着因为着急而乱了分寸的妈妈,大气都不敢出。
“梅梅,你哥怎样了?”妈妈的手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拨通小姑的电话。
“正在医院呢,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要等大夫检查完才知道。”电话那头传来小姑的声音。
“他人现在清醒着没?”妈妈又问。
“不知道呢,这会儿大夫不让我们进去。”小姑声音很轻,似乎有些慌乱。
“他究竟伤到哪儿了?”妈妈着急起来。
“嫂子你们都别担心,他只是伤到腿,其他没事,我们会照顾好他的。我先挂了啊,大夫喊我有事。”青儿听到小姑哽咽着挂断了电话。
妈妈拿电话的手僵在半空对奶奶说:“梅梅说只伤到了腿,人没事,让咱们不要担心。”
弟弟在奶奶怀里闹腾,奶奶有些心烦意乱,便把他放到床上,弟弟立刻不情愿地大哭起来,妈妈跑过去将弟弟抱起,同时安慰奶奶说:“妈,电话里一两句也说不清楚,只要人没事就好。我们明天就去,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啊。”
纳入标准:(1)损伤前患侧肘关节无疼痛,活动正常者;(2)无神经损伤者;(3)随访资料完整者。排除标准:(1)损伤前患侧肘关节疼痛或功能障碍者;(2)合并肱骨远端骨折者;(3)合并神经损伤者。
奶奶叹了一口气,又抹了一把眼泪。大人的有些话青儿还听不太明白,但爸爸受伤的事她是听懂了。青儿隐隐有些难过,想起之前爸爸在家时将她高高地架在脖子上在村庄走路的情景,小朋友们羡慕得要死,当时自己是多么自豪啊。现在爸爸的腿受伤了,以后能不能走路都是个未知数,更别说驮着她出去玩了。
傍晚时分爷爷回来了,一家人胡乱凑合吃了一点,就坐在一起商量明天的事,爷爷说他去,奶奶说她也要去,爷爷拗不过,只好同意带奶奶一起去。妈妈怀里抱着弟弟坐在那里不说话,爷爷看了妈妈一眼说:“巧玲你这次就别去了,孩子还小,路上不方便。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嗯。”妈妈应了一声,眼角掉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这时家里的电话响起来,爷爷跑过去接,青儿侧着耳朵仔细听,却被弟弟吵得只听见爷爷在电话这头嗯嗯啊啊地应答。挂断电话爷爷长出一口气对奶奶说:“明早不走了,启明打电话说明天下午开车送我们去。”
启明是青儿的堂叔,在公安局工作,是他们族人的骄傲。青儿经常看见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警服在家里出出进进,可威风了。他对爷爷奶奶很好,每逢过年过节都会过来看望他们。
“那好,要不咱俩还不知道路呢,就是稍微迟了一点。”奶奶叹了一口气。
“迟一点没关系,坐班车也挺慢的,启明开车直接到医院,省去了不少折腾。”爷爷说。
“地里还有一点土豆没下种,要不咱俩明早赶着种上?下午才走,应该来得及。”奶奶征求爷爷的意见。
“嗯,那就明天起早一点,种上再走。”爷爷说。
奶奶说:“你再给大丫头打个电话,看她知道儿子的情况不?”
爷爷像大梦初醒一样:“对哦,我咋就没想起来呢。”他再次跑到电话前拨出一串电话号码,电话那头却一直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爷爷气得撂下电话:“大丫头咋搞的,怎么不接电话?”
“兴许在忙吧。”奶奶说。
“大晚上有啥可忙的,以前打她电话可没有这种情况。”爷爷气呼呼地。
“不会出什么事吧?”奶奶忧心忡忡地说。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明天再说。巧玲你也早点带孩子休息,唉!”爷爷明显有些心烦意乱。
妈妈起身抱着弟弟准备回屋,青儿却磨磨蹭蹭不愿走,她要跟爷爷奶奶一起睡,但爷爷说他明天要早起去地里,会把青儿吵醒的。青儿只好穿上鞋跟着妈妈走。夜幕低垂,月明星稀,清风伴着寒意一阵阵吹来,冷得人瑟瑟发抖。青儿缩缩脖子,远远看见有一个人影在他们院子周围徘徊。
“妈妈,你看……”一声狗叫突然打断了青儿的话,那个黑影不见了。
“怎么了?”妈妈转过身来问她。
“我刚才看见一个人。”青儿小声说。
“这么晚了哪还有人?快回屋。”妈妈把她推进屋,将弟弟放到床上后转身去关门。门外的狗叫声依然不断,青儿躺在被窝里昏昏欲睡,妈妈却一个人拿着手机在黑暗中发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午,爷爷奶奶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了,却迟迟不见启明叔叔来接。电话催了好几次,启明叔叔都推说他有事还没忙完。最后爷爷不耐烦了,对着电话向启明叔叔发了火:“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坐班车走了。”
“三爸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人恐怕已经不行了。”青儿听见启明叔叔在电话里说。
“你胡说啥呢,不是说他只受了一点腿伤吗?人怎么会不行了呢?你现在就过来带我们去看他。”爷爷突然在电话这边大吼起来。
“三爸,是真的,人其实当场就没了,为了能让你和三妈有个缓冲过程,我们才一直瞒着你们到现在。”启明叔叔说。
“我不信,你不要胡说八道。”爷爷痛苦地喊道。
“三爸你不要急,我这就过来……”青儿看见爷爷手中的电话啪地一声掉到地上,话筒里还回荡着启明叔叔的声音。
爷爷突然跑出屋子跪在院子里对天长叹:“我的娃呀,我的娃呢?”然后泪如泉涌地大哭起来。
奶奶见状跑过去扯着爷爷问:“咋了?儿子到底咋了?”
爷爷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抓着胸膛,骤然倒了下去。奶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也抓着爷爷的衣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妈妈慌了,抱着弟弟跑到爷爷面前大声哭喊:“爸,爸,你怎么了?”
一瞬间,村里人像事先埋伏好似的一下子涌进院子,将倒在地上的爷爷抬到了屋里,接着几个女人也将奶奶和妈妈连拉带扯地弄回了房间,家里立即乱作一团,哭声、喊声、狗叫声夹杂在一起,整个院落沸腾起来。
青儿缩在大门口,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瞪大双眼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爷爷、奶奶还有妈妈为什么突然这么伤心,启明叔叔说人没了是什么意思?是爸爸没了吗?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门口开来一辆车,青儿看见启明叔叔、大姑、大姑父,还有家里的几个亲戚都从车里出来了。大姑走在最前面,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用颤抖的双手抱了青儿一下就进屋看望爷爷去了。其他几个亲戚也急匆匆地进屋去了,青儿似乎想起了什么,也跟在他们后面偷偷往里面张望。
“爸,爸,是我,我回来了。”青儿看到大姑抓着爷爷粗糙的双手,两行热泪像断线的珠子。
“我的娃呀,我的娃呢?他到底去哪了?”爷爷不理大姑,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一次次昏死过去又一次次被守候在身边的村人掐醒。
“让他哭吧,这时也没别的办法了,唉,你先去看看你妈。”有人对大姑说。
大姑回过头来抱起青儿,跑到另一个屋里看望奶奶和妈妈。奶奶正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得死去活来,妈妈怀里抱着哭闹的弟弟,也在声嘶力竭地哭喊。一群人围着她们,看见大姑进来,自动让开了路。
大姑来到奶奶身边,一边流泪一边喊:“妈,妈,我回来了!”
“丫头,是、是你啊!你啥、啥时候回来的?孩子呢?”奶奶看一眼大姑哭着问。
“妈,我昨晚就回来了,只是不敢回家里。孩子放在我婆婆家,你不要担心。”
“你哥、你哥他……”奶奶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妈,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奶奶哭得更厉害了。大姑放开奶奶的手又跑过去安慰妈妈:“嫂子你可要坚强一点啊,哥已经走了,两个孩子还那么小,全要靠你照顾啊。”妈妈看一眼大姑,两人抱头大哭起来。
青儿感觉到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惨气氛,让人恐慌也让人害怕,她不想在这儿待了,一个人走出屋子来到院里,却看到院子中央围着许多人,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大伙儿都紧皱眉头、紧张兮兮地彼此交谈着。看到她,有人立刻压低了说话的声音。青儿不明白这些大人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一下子涌到她家里来?她有些紧张,期待爷爷奶奶能像往常一样过来陪陪她抱抱她,但他们此刻都只顾自己伤心,早就顾不得她了。就在青儿局促不安、左右为难时,大姑过来了,她一把将青儿拥在怀里低声哭泣。
“丫头,你现在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他们都伤心成那样,你可不能再倒下。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得坚强,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想开一点。”邻家一个女人走过来扶起大姑诚恳地对她说。
“嗯,我知道、我知道……”大姑连连点头,却依然止不住眼角的泪水。
太阳渐渐落下,红红的晚霞把半边天照得透亮,西边的山头被夕阳的余晖涂上了一层金粉。巍峨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暮色中像一幅灰褐色的水墨画。随着一朵朵红云慢慢消失,美丽的晚霞也渐渐消失了,太阳完全落山了,天空完全暗了下来。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青儿家里灯火通明,仍然聚集着好多人。爷爷、奶奶、妈妈依旧躺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晚饭也不吃一口。大姑劝了这个劝那个,劝了那个又过来劝这个,可他们最终都是滴水未进。大姑无奈,只好先照顾青儿一个人吃饭,完了又去洗碗、烧水、喂鸡、喂狗、做家务。等她忙完一切,青儿缩在床头打了好多个哈欠了,大姑急忙拉开被子安顿她睡觉。
迷迷糊糊中,青儿听到奶奶和妈妈还在低声哭泣,村里的几个女人轮流陪着安慰她们。青儿想趁大姑这会儿闲着的时候问问爸爸的事,可她眼皮实在重得厉害,渐渐就啥都不知道了。
梦中青儿见到了爸爸,爸爸穿着秋衣秋裤睡在她和弟弟中间,一脸笑容地逗他们玩。青儿很好奇,问爸爸说你不是腿受伤了吗?你不是没了吗?怎么现在又好好的了?你到底去哪了?爸爸哈哈一笑说青儿你说什么呀?爸爸没事呀,爸爸只是去外地挣钱了,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青儿高兴极了,翻身骑到爸爸身上挠他的痒痒,爸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受不了了才一下子从她身下挣脱出来跑了。青儿急忙去抓爸爸,却扑了个空,她大声喊“爸爸,爸爸”,可爸爸却不见了。
睁开眼,青儿却看到大姑正盯着她在掉眼泪。天已大亮,奶奶似乎一夜没有睡,仍躺在床上伤心,两只眼睛肿得跟水泡似的,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干家务,只是抱着弟弟坐在床边流泪。只有大姑一个人忙里忙外,帮青儿穿好衣服后又赶紧去做早饭。
青儿去看看爷爷,到了堂屋后却发现爷爷不在。堂屋的茶几上散落着许多白纸,有人用一个滚动的印版蘸着墨汁印出了许多人民币样的纸张。启明叔叔也在屋里,看见她便招呼说青儿是找爷爷吗?青儿点点头。启明叔叔说爷爷在西边那间屋子里,这时你不要吵闹他,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吧。青儿点点头,却向西边屋子跑去了。
爷爷躺在床上,核桃皮般的脸上布满泪痕,一夜间他的头发全白了。看见青儿,爷爷不但没有往常的亲切,反而更加伤心了。大姑端着一碗荷包蛋劝爷爷吃下去,爷爷不吃,大姑不走,两人僵持着。最后在好几个人的劝说下,爷爷终于张开干裂的嘴唇喝了两口汤。
青儿见此情景,一个人索然无味地退了出去,她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后怕,家里以后不会天天都是这样子吧?怎么爷爷奶奶都不理睬自己了?青儿非常不喜欢这种气氛,但又不知道该对谁说,现在家里人都只顾着自己伤心,似乎连她也不管了。
青儿在院子里看到有人搀着蓬头乱发的奶奶从厕所出来,可怜的奶奶一夜间变得虚弱无力,走路都栽着跟头。青儿连忙噔噔噔地跑上去挽着奶奶的胳膊把她送进屋子。几个乡邻见此情景,纷纷夸赞青儿是懂事的娃娃,奶奶动容地流下一串泪水,在青儿脸蛋上亲了一口。青儿有些不好意思,见奶奶躺下,就拿起自己的塑料小桶和绿色小勺子,一个人跑到梨树下玩去了。
洁白的梨花依然开得纷纷扬扬,成群的蜜蜂围着梨树嗡嗡地唱着欢快的歌。青儿挖起一勺勺泥土把塑料小桶装满,倒出来,然后再装满再倒出来,乐此不疲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一群麻雀在狗窝的不远处落下,唧唧喳喳地争抢着盆里剩下的一点狗食。青儿见此情景,顺手拿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惊得那些麻雀呼地一下全都飞到了她头顶的电线上,惹得她家的黄狗极力想挣脱脖子上的绳跑过来玩个痛快,可无奈绳子拴得太死,它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青儿咧开嘴唇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大姑在翻腾爸爸的东西——书本、信件、照片、衣服、鞋子、领带,青儿看见好奇地问:“大姑,你动爸爸的东西干什么?”
大姑簌簌掉下一串热泪,哽咽着:“爸爸的东西太乱了,大姑帮忙收拾一下。”
“哦。”青儿看到除了一张照片外,大姑将爸爸所有的东西都装到一个大编织袋里放在屋檐下。
家里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姥姥和姥爷也骑着摩托车来了。姥爷一下车就去看爷爷,而姥姥则跑到妈妈屋里去看奶奶和妈妈。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这次来没有给青儿带好吃的,也没有理会青儿,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
傍晚时分大姑在厨房忙活,姥姥和村里的一个女人站在院里聊天:“唉,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巧玲还小,她这年纪的还有好多没结婚呢。孩子以后就留给他爷爷奶奶拉扯吧,让我女儿活自己的去。”
“咣当!”厨房里传出一声很大的响动,仿佛什么东西砸在了锅台上。
“唉!”邻居女人向厨房望了一眼,叹一口气后没有再说话。
姥姥脸上有些不自然,她跑过来抱起青儿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青儿摇摇头,脑海里还在想姥姥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有些纳闷,大人们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这么奇怪?
晚上姥姥和姥爷留了下来,爷爷奶奶照样没有吃饭,妈妈为了给弟弟喂奶,勉强吃了一点。家里灯火通明,大伙似乎都在准备一件大事。
第四天早上,青儿看见她家门前的公路上开来一辆车,车上拉着一副原木色的棺材向村西边开去。家里的亲戚、乡邻提着几麻袋印好的纸钱也浩浩荡荡地往村西边走去。启明叔叔带着爷爷奶奶、妈妈和大姑也往村西边去了,家里只剩下姥姥和几个亲戚看着自己和弟弟。
一小时后爷爷奶奶被众人搀扶回来,他俩伤心过度几次昏厥过去,吓得青儿也跟着哭起来。众人手忙脚乱地将爷爷奶奶抬到床上。大姑是被大姑父抱回来的,她一改几日来的平静,哭得死去活来,嗓子都哭哑了。小姑、小姑夫还有好几个跟爸爸在一起打工的叔叔也突然回来了,他们都心情沉重、脸色很不好,尤其是小姑,一看见青儿便忍不住地哭起来。家里又是一阵混乱。
下午大伙都各自散去,姥姥流着泪安慰了妈妈几句,也和姥爷骑车走了,家里剩下两个姑姑、两个姑父、启明叔叔和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亲戚。
启明叔叔将大家召集到堂屋商议事情,最后决定由大姑留下来照顾爷爷奶奶,其他人尽早回去上班。启明叔叔说:“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存,大家折腾了几天,都是请了假的,别耽搁太久。至于三爸和三娘,让他们慢慢去过这个坎儿吧。这种事情需要时间沉淀,现在说再多他们也听不进去的。”
一家人都点头答应,几个亲戚也都轮流着叮嘱大姑好好照顾爷爷奶奶,并交代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大姑含泪一一点头应承。
晚饭后几个亲戚相继离去,启明叔叔也走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姑姑和两个姑父。爷爷奶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早早睡了。其他人似乎也很累,也各自回屋休息了。
一星期后,小姑和小姑父也走了,大姑父也走了,大姑没有跟大姑父一起走,她留了下来。慢慢的,爷爷奶奶开始吃饭,并帮着照看弟弟。妈妈像以前一样开始干家务,但家里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变得死气沉沉。这种气氛让人觉得压抑,青儿连话都不敢多说。
春天终于走到了尾声,所有的花都落了,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花雨。门口那棵梨树上的花朵也纷纷飘落下来,铺了满满一地,像雪,踩上去软绵绵的。
大姑埋头清扫满地落花,似有无限心事。公路上开来一辆铲车,青儿看见兴奋地跳起来喊:“大姑,大姑,你看,我爸爸就是开这样的车,他说过年时就回来的,回来时要给我和弟弟买好多好吃的。”
大姑看了铲车一眼,忽然泪流满面,青儿慌了:“大姑你怎么了?青儿说错话了吗?”
“没有,没有,大姑是被风迷了眼睛,青儿没有说错话。”大姑放下扫帚,抱着她哽咽着说。
梨花落尽时,天气越来越暖,满世界开始绿起来,绿的草、绿的树、绿的庄稼将村庄层层包围,一切变得欣欣向荣。
一个月后大姑也依依不舍地走了,她走的那天爷爷和妈妈去了地里,奶奶牵着青儿的手将大姑送到车上,大姑别过脸去,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离开了。奶奶站在路边,泪水洒落一地,青儿摇摇奶奶的手臂,踮起脚尖想为她擦去眼泪,却怎么也够不着。
时光依旧哗啦啦向前,来年四月大姑回来,同妈妈一起领着青儿去村西的那块坟地为爸爸烧纸钱。
“大姑,大姑,奶奶说爸爸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人为什么会死呢?”青儿看着坟堆旁窜起的火苗问。
“青儿,每个人都会有死的那一天,爸爸只是早走了一步而已。”大姑抹了一把眼泪说。
“爸爸是睡在这里吗?”青儿指着坟头那个凸起的土包问。
“是的,你爸爸就睡在这里,以后每年这一天,你都要记得为爸爸烧纸钱哦。”大姑说。
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三年春天大姑又回来了一次,还是和妈妈一同领着青儿去给爸爸烧纸,与去年不同的是这次弟弟也在其中。大姑像往年一样,用颤抖的双手点燃纸钱,哭得像个泪人。纸还没有烧完,弟弟就要回家,妈妈拉着他将一些爸爸生前爱吃的东西丢进火堆里。青儿站在爸爸坟头第一次流下了难过的泪水,清风吹动,她胸前鲜艳的红领巾在风中飘啊飘……
青儿上二年级的那个春天,大姑又回来了。她这次却不是专门回来为爸爸烧纸钱的,而是专程回来送妈妈的,因为妈妈要嫁人了。
满世界的花开得纷纷扬扬,青儿站在梨树下,拉着大姑的手目送着妈妈——爸爸曾经的妻子——一袭红衣跟着一个男人渐行渐远,忍不住泪流满面。青儿问大姑:“大姑,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嫁人呢?爸爸如果活着,她会离开这个家吗?”
“爸爸要是活着,妈妈当然不会走。青儿,妈妈有自己的苦衷,你长大了就会理解她的。”大姑摸摸青儿的头,泪珠噼里啪啦地砸到了青儿的黑发里。
“大姑你放心,以后我会照顾好弟弟和爷爷奶奶的。”青儿抬起头,小小的脸上神情坚定。
大姑的哭声忽然响彻云霄,震得梨树上的花朵扑扑簌簌地落下,又是一地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