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物记
2019-11-13张旖天
■张旖天
春茶
清明去西山喝碧螺春。
西山的天然趣味,从不靠“野”来支撑,到了鸡犬相闻的村庄,同样与人迹融得浑然一体。同行的林一是土生土长的西山人,他接起工作电话时是一口老道的无锡话,在苏州又能操起正宗苏白,地道归地道,却总少了些什么。直至到了西山村,他指点着村口那幢他外祖母的大宅,迎面而来的村民肩头负着爱孙,小童见他想叫人又羞涩地闭了口;又或者与我们细说某座明代老屋门口石墩上的雕花,之前那种捉摸不到的缺口此刻在他身上瞬间消失不见,就像鱼儿入了水,他的气息与这座小岛的一切,共同一张一翕着。
跟着林一爬了半座茶山,才在矮矮的茶树间听到招呼他的老妇人声音响起,是林一的小阿姨。阿姨年轻时就是西山生产大队里的明星劳模,她采制碧螺春到今日已有五十余年。很多时候要想寻到她,需在茶树丛间。
碧螺春茶树与果树交错栽种,因而世人常说碧螺春中有果香。三月末的时节,栗子树的枝叶还未长出,毛刺刺的果子零星悬着,紧邻的梅树花萼间已经别上了一粒粒青涩的“纽扣”。
“过两个月吃枇杷,再过两个月,就有杨梅吃了。”阿姨采茶制茶是一把好手,成熟的果子到她手里,一样会摇身一变成市面上买不到的可口蜜饯。不时有同样紧锣密鼓采茶的茶农抬起身同她打招呼,他们忙碌身影的背景,是快入夜时亮起灯火的白墙黑瓦的家,更远些的一湾湖水环抱着公路,也笼住公路旁颜色不由自主柔和起来的油菜花田。
真正的碧螺春,需要即采即制,不能隔夜。阿姨夫白汗衫下摆往裤腰里一扎,与小阿姨两人对坐着分拣起刚采下的芽叶来。我爬山爬累了,没等到炒茶,就在沙发上歪着睡了过去。昏昏沉沉间,人声忽远忽近,一阵上了西山岛就萦绕在鼻端的香气忽然热热烈烈地浓郁起来,被香气染醒,也算是人生头一遭——为什么康熙皇帝要斥责它本来的名字“吓煞人香”不雅呢?清冽里有蜜甜,蜜甜里孕着植物新鲜汁液的一丝涩,香得的确是“吓煞人”。
小阿姨在灶屋架起了一口大锅,搓、翻、揉,明明是皱纹满布的一对手,炒茶的时候却似乎永远是二十岁姑娘的水灵白嫩。碧螺春炒好了一批又一批,隔壁的老邻居在二楼开了窗,低头与院子里的林一寒暄。小阿姨夫妇三四月住在西山老屋,其余时间在苏州市区带孙子孙女,应时而来,应时而去,年年如此。
我常常觉得江南的老人是最可爱的,保有生机的同时也保有平和,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这一辈子,都在与这样香气扑鼻的春天打交道。
回程路上,人人含了几枚小阿姨用白糖渍的杨梅。在依然忙碌脱不开身的这个春天,庆幸的是我们带回了新鲜的碧螺春,就像带回了西山的春日。
冬酒
现代文明好像已经把旧日子冲击得天翻地覆了,事事要讲公历。
江南的饭桌,却自有一套合乎时节的法则,不紧不慢地与自然一道流转:春末,要及时端上一碟油亮清润的蚕豆;夏季到来,街边总是多上几位挑担的老人,卖挂着水珠的莲蓬、菱角与荷花;秋风一起,眼巴巴地等待蟹壳被雪白的肉撑得鼓起,这是吴地人专属的一场盛大的心灵仪式——江南人的饮食从来不在于铺张华贵,只在于适时二字。在食材长到最好的时候料理,才对得起这一方水土的心意。
今朝大雪,这个节气顾名思义,天穹洒落雪花,自此雪盛,天寒地冻。北方人是不念雪的稀奇的,江南也有雪,但不多,寒意倒是在这时按时缠绵入骨,让人不禁手脚瑟缩,立马躲进房中围炉避寒。
对于冬天,江南已有经验。街边各类店铺,属美食类最是有备而来,飘出的白烟像丝绒裹着冷天里过路的胃。藏书羊肉的招牌亮起,一把白菜,半碗粉丝,大锅蒸腾起稠白汤色,盐巴胡椒粉辣椒酱陈列桌上待客自取,羊肉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一切都预示着一场从头顶暖到脚底心的畅快汗意。
不过要让自己所居之处成为江南冬天暖意最盛的地方,还得往这冬日霁色上添一笔橙黄透亮的琥珀色泽。这颜色来自何处?乐天从时间的长廊为我们传来唐音:“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取一小壶,添上黄酒,架到火上,焙至温热,三杯两盏小酌,这黄酒也可佐以姜丝,嗜甜的加入红糖,酒气更是浓郁醇香。舌尖沾着酒滴,顷刻暖了起来,到达胃中,内心如被火点亮,驱散寒意,阴暗不再,自是意蕴绵延。
小饭馆因热气氤氲,过路人透过星星点点缀着水滴的玻璃窗向里探望,几乎没有一桌不是杯觥交错、酒酣耳热的气象,应都是岁月带来的亲朋好友,喝着,聊着,偶尔也唱着,是水乡独有的吴侬软语曲调。精明的饭馆老板,总要备上足够的铝壶,以应对店堂里此起彼伏的“老板,黄酒热一热”的殷切呼唤。
饮食饮食,饮在食先。要配出一桌子好菜,酒也要细细思量。黄酒性子绵柔温驯,自然讨了极富水乡性格的江南人的欢心。黄酒佐菜,不喧宾夺主,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意无限缓慢地荡漾开去。江南人对大闸蟹的垂涎,一直要绵延到冬日深处,不幸蟹肉性寒,还好有温补的黄酒来解。把酒持螯,两三佳友也好,自斟独饮也罢,总能换来满口留香,好眠一场。
大雪喝酒,喝的自然是一个顺应天时、道法自然的心境。
“天寒欲雪饮此觞”,无雪,也是要喝上这一杯的。流觞曲水间,岁月无恙,我们的心神回归自身,如雪自在天地间,洋洋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