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实现的“教写相长”
——现代作家学院化生存的困境
2019-11-13于萌
于 萌
内容提要:民国时期,得益于大学教员聘任制度相对宽松,一批现代作家出于经济压力或文化兴趣进入大学执教。而大学教学和学术研究工作及其他俗务占用了精力,场域的变换也使这些作家面临评价制度和思维方式转变的压力,教学和写作往往无法兼顾。这种学院化的生存困境逼迫作家做出调整,他们或离开大学,或转向学术,或沦为大学边缘人。从实际效果看,“教写相长”对高校求生的现代作家来说,是一种难以实现的愿景。
现代作家进入大学任教,是民国时期重要的文化现象。鲁迅、胡适、周作人、徐志摩、郁达夫等几代重要作家都曾担任高校教职。即便基于大致的统计,三十多年间,也有百人之数。这一现象,总的来说,对于民国大学的文学教育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和良性的影响,无论是学科建设、课程设置,还是具体的教学理念和方法,以及对学生的引导和教诲,都开辟和巩固了我国大学文学教育的现代性建构。如果没有这批现代作家的参与,我们的大学文学教育将不是今天看到的面貌。而具体探究起来,问题又是复杂的。在既往研究中,通常将现代大学与现代文学两者视为“良性互动”“互相哺育”的关系,认为“这些互动不但大大帮助了大学中文系和其他人文学科的发展,而且对作家们、诗人们、艺术家们的创作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这种表述有其道理,但失之于笼统,亦有理想化之嫌。应该说,担任高校教职的现代作家的确推动了现代大学文学教育的发展和深化,但是学院生活之于作家,大学里的学术生涯对兼任教职的作家的心理影响的利与弊,对其文学创作影响的得与失,均需仔细辨析,才能有符合实际的结论。
总体来看,作家到大学任教,不仅仅意味着自身叠加了“教师”身份,还关涉评价体系与创作环境的改变。从实际效果来看,“教师”(时多称“教员”)一职为作家提供了学院的庇护、稳定的收入,但许多时候这种职业转换也成了束缚创作的枷锁,“教”与“写”这样两种职业方式并非时时处处可以相互促进;所谓的“教写相长”,只是一种理想境界,其实往往难以圆满实现。而其中的种种具体情境,则呈现出现代大学教育与现代文学生存环境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值得讨论。
一 作家进大学:握“钢笔”的手拿起“粉笔”
晚清以来商业出版蓬勃发展,书刊稿酬为转型期文人开辟了区别于传统仕途经济的生存空间。然而动荡的社会环境中,文化市场脆弱,良性完善的稿酬和版税制度没有完全建立,所谓“职业作家”时常面临生活窘境。民国时期,除少数名家外,大多数作家都很难单纯靠写作谋生。
20世纪初,中国图书市场逐渐形成了通用的稿费标准,“每千字二元至四元,五六元的很少;小书坊甚至每千字五角至一元”。这一标准数十年间变动不大。1940年有作家翻阅旧刊时感慨道:“一切物价高涨到二十五年前的十倍、二十倍、三十倍的今日,我们写文章的劳动者,却在要求三元钱一千的稿费,这几乎有点像神话。”按字给酬的标准过低,而作家的版税还常被不法书商盘剥、侵欠。除了猖獗的“盗版”,正规出版商也多有订明印数后私自加印者。1915年、1928年,当局两次公布《著作权法》,强调书籍等著作物注册后,“专有重制之利益者,为有著作权”,并引入“版权票”维护作者权益,不过这些法规制度没有得到有效贯彻。鲁迅曾说:“大多数的(书店)是不但要‘利’,还要无穷之‘利’,拿了稿子去,一文不付;较好的是无论多少字,可以预支版税五十或百元,此后就自印自卖,对于作者,全不睬理了。”1929年,因拖欠版税,他差点与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对簿公庭。作为著名作家且曾是李小峰老师的鲁迅,尚且遭遇版权侵犯,遑论普通作家。由此可见当时作家的经济境遇。
老舍视作家为握“钢笔”的人,说“钢笔头下什么都有。要哭它便有泪,要乐它就会笑”,钢笔“是那么可爱与聪明”,又说“钢笔有一个缺点,一个很大的缺点。它——不——能——生——钱!我只能瞪着眼看它生锈,它既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它。它不单喝墨水,也喝脑汁与血。供给它血的得先造血,而血是钱变的。我喂不起它呀”。职业写作的艰辛也能从沈从文身上得到印证,1928年底他致信徐志摩,希望预支稿费,“最低限度我总得将家中人在挨饿情形中救济一下。实在没有办法,在最近,从文只好想方设法改业,文章赌咒不写了”。此时他已出版《鸭子》《蜜柑》等近十部作品集,仍不能满足温饱。
写作难以为生,有作家将目光投向了教师行业。与视作家为握“钢笔”的人相应,老舍将教员喻为拿“粉笔”的人,而“钢笔头已生了锈”,“粉笔比它强,我喂它,它也喂我”。特别是大学的教职,不仅薪金较高,收入稳定,社会地位亦较高。北洋时期,政府将国立大学教员分为四等,其中月薪最高的为正教授300~400元,最低的为助教50~120元。到1927年9月,南京国民政府进一步提高大学教员薪俸标准,规定教授月薪为400~600元,助教为100~160元。有学者认为类比于公务员,民国中前期大学教授的薪资水平相当于副部长待遇。
反观作家的薪酬,数次因迫于生活压力而执教鞭的老舍表示:“我爱写作,可就是得挨饿,怎办呢?连版税带稿费,一共还不抵教书的收入的一半”。对于“指着投稿吃饭的”青年,他痛心地说:“这里没有饭吃!”沈从文回忆职业写作的境况,更是直言:“我每个月收入从来没超过四十块钱。”不仅新文学作家支左绌右,难以为继,即便像范烟桥、程小青、郑逸梅这样受众广泛的通俗作家,都曾靠教书贴补家用。范烟桥说自己“吃粉笔灰”已三十余年,“有几次离开这味同鸡肋的教师生活,别寻新蹊径,可是不久又还到老路上来了”。因为相比之下,教师职业还能按月提供最低的生存保障。
当然,并非每一个作家转行执教都可归因于经济困窘,其中不少当缘于文化兴趣的转移。像早期高校的新文学写作者和大部分“京派”作家,大多拥有高等学历,更愿意成为学者而不是作家。他们从事文学创作带有“玩票”性质;随着时代热潮消退和年龄增长,他们的创作冲动逐渐消减,就算仍有写作兴趣,也更看重学术研究。如冯沅君、宗白华、陈梦家,早年创作过新文学作品,任教大学后都基本上转向了学术领域。朱自清也说:“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对这批作家来说,教师才是他们的第一职业,文学创作则是业余爱好,教职使他们的作家身份逐渐淡化。
从高校管理的角度看,之所以有大批作家移砚高校,主要得益于民国时期较宽松的大学聘任制度。清末民初大学取唯才是用观念,不重官阶、年齿,校长有“总辖大学全部事务”包括聘人用人之权力。民国时期教师聘任制度日渐规范,学位等级成了重要的参考标准,但仍强调:“凡于学术有特别研究而无学位者,经大学之评议会决议,可充大学助教或讲师”,规定大学各学院教员“由院长商请校长聘任之”。这些条款为不符合硬性要求的人特别是低学历者进入大学任教留下了弹性空间。像刘半农、沈从文、汪静之等人,如果不是欣赏新文学的院校领导者从中斡旋,应该很难获聘。其中沈从文最为典型,他任教中国公学,得力于校长胡适,其后胡适又把他推荐给武大文学院院长陈源;沈去往青岛大学则缘于校长杨振声的招揽,进入西南联大则缘于杨振声和朱自清的帮助。这几位大学掌权者自己就是作家,也是新文学教育的支持者。
综合上述情况来看,一批现代作家因生活窘迫,或是学术追求,通过弹性的教师聘任制度,握“钢笔”的手也拿起了“粉笔”。进入大学后,现实并不尽如人意。面对硬性的学院生存准则,面临教研与创作的冲突时,他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二 再难以为文:“故纸堆”闷熄“灵火”
对于拿起“粉笔”的作家来说,除非兴趣完全转移到学术上,没有多少人想遽然放下已握住的“钢笔”。他们希望的是教职提供衣食温饱,教课之余,仍能不辍笔耕,延续文学创作。
然而,现代作家进入大学之后,教研工作往往会耗费他们的大量时间、精力。而且教师之职,往往难以区分明确的工、休时间,除课堂教学外,讲义准备、作业批改、试题评阅以及与学生的交往,都占用大量时间,有时不得不夜以继日。民国大学特别是国文系课程,许多没有现成教材,需要教师埋头故纸堆中,花费心血自编讲义。郁达夫抱怨过:“单是四点钟的讲义,倒也没有什么,但是四点钟讲义之外,又不得不加以八点钟的预备。一天十二点钟的劳动,血肉做的身体,谁经得起这过度的苦工呢!”冰心则向梁实秋诉苦:“无端我近来又教了书,天天有看不完的卷子,使我头痛心烦。”教学工作导致难有余暇从事创作,这一点在老舍身上尤为明显,令其苦不堪言。他陷入了因“经济的压迫”不得不教书,而“趣味所在”又不忍放弃写作的尴尬境地。尽管向往创作,可“白天的工夫都花费在学校里,只能在晚间来胡扯;扯到哪里算哪儿”。他因此平时只能写作短文,不得已利用寒暑假赶写长篇小说。老舍发现长此以往,这种生活方式“既不能专心一志的写作,而又终年无一日休息,有损于健康”。抗战爆发后,成为“职业写家”的老舍算过这笔账:“当我一面教书一面写作的时候,每年必利用暑假年假写出十几万字;当我辞去教职而专心创作的时候,我一年可以写三十万字。”
作家的时间和精力不仅消耗在日常教学工作上,在大学环境和文化氛围中,他们还须应对大批慕名而至的青年学子。现代作家从各自的书斋走向公共的大学空间,从封闭的“象牙塔”走向青年聚集的场域。这一点,对热衷新文学的学生有极大吸引力。部分作家被赋予“导师”“才子”乃至“明星”的称号,他们既是思想领袖式的现代知识分子,也是延续传统的“辞人才子”,多重光环叠加。在学生心中,这些作家统统可以为“文化偶像”。为接近自己倾慕的“偶像”,学生们或前往听课,或登门拜访,或致信求教。而这些作家作为教师,作为公共人物,很难拒绝学生的指导请求。大量的学生造访,有时严重干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使得本就因教学所剩无几的写作时间更加匮乏。
1926年鲁迅南下任教厦门大学,谈及其处境称:“我在这里常有学生来谈天,弄得自己的事无暇做。”本想“少陪无聊之访问之客”,无奈的是“倘在学校,大家可以直冲而入,殊不便也”。迨到中山大学,革命思潮泛起,鲁迅发现自己“忽然成为偶像”和“公物”,学生直接表示“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于是,“访问的,研究的,谈文学的,侦探思想的,要做序,题签的,请演说的,闹得个不亦乐乎”。最令他恐惧的是演讲,“因为它有指定的时候,不听拖延。临时到来一班青年,连劝带逼,将你绑了出去”。无独有偶,任教中大的郁达夫,同样遇到过青年盈门的情况,不同的是造访者多看重其“文人才子”气质。许多造访者只为“追星”或是满足虚荣心,郁达夫常被这些青年“苦嬲不已”,有人甚至为合影强迫其同往照相馆,郁“不得已勉强和他去照了一个”①
除却时间和精力的消耗,更令作家们感到巨大压力的是评价制度和思维方式的变换。这直接反映出当时文坛与教坛成果评定标准的区别,也反映出作家与教师两种职业思维的差异。
在许多作家看来,创作作品与教授知识依靠两种完全不同有时甚至相悖的运思机制和思维模式,二者很难融合为一。鲁迅多次坦言“教书和写东西是势不两立的,或者死心塌地地教书,或者发狂变死地写东西,一个人走不了方向不同的两条路”,因为“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时,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困惫,结果也还是两面不讨好”。郁达夫将这种矛盾称为“理智与情感的冲突”:“创作者须以情感为根底,而教书者所独重的是理智。理智的伸展培养,往往可以把情感杀死,而情感的热浪高潮,也容易把理智搅乱。”无论鲁迅还是郁达夫,所说的“教书”,不仅包括日常讲课也包括深潜书斋的研究。他们从自身实践中深切体会到文学创作与教学和学术研究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大学不同于基础教育阶段,满足正常的课堂活动之外,需要教师深一步的学术研究工作。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说“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才”,而“学术的造诣”,“要向高深研究的方向去做”。同为校长的罗家伦强调:“研究是大学的灵魂,专教书而不研究,那所教的必定毫无进步。”在以传授高深知识为宗旨的大学,研究能力是考量教师最重要的指标。民国大学文科延续了清末的学术传统,更看重古典文学、训诂考据等研究领域,这一学术评价体系导致从事新文学的作家型教师极为被动。尽管出现了新文学类的课程,新文学研究还是很难被当成学术成果认定。所以,中文系任教的现代作家,想在大学得到认可,就得精研传统学术;如果在这方面没有建树,自然受到冷遇。相对而言,执教于外文系的作家,则稍显从容,但想要完全协调教研与创作也十分困难。陈瘦竹说过:“这几十年写惯了理论文章,再搞创作恐怕是不成的了。”同样转型为学者的郭绍虞也感慨,钻研学术,往往无穷无尽,“深入下去,永远没有止境,所以钻入故纸堆中便不易跳出”。
面对学院化生活对创作热情的挤压,闻一多形象地将之概括为“故纸堆终竟是把那点灵火闷熄了”。由此可见,文学创作与教学研究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而如何处理二者之间的龃龉,不同作家做出了各异的选择。
三 艰难的抉择:离开、转向、边缘化
那些希望成为“职业写家”“慧业文人”的作家,出于生计不得不于“钢笔”之外拾起“粉笔”暂为教师,然而对教师工作的无法完全适应,加上学院化生活对其创作生涯的阻碍,使其中部分人最终还是选择了丢掉“粉笔”、放弃教职,宁愿继续以“钢笔”操觚鬻文。
1942年,老舍自叹:抗战以来,哪怕饱受冻馁之苦,“我要咬住牙,拿住我的笔不放松。这支笔能替我说话,而且能使别人听见,好,它便是我的生命”。在他看来,“多咱自己也饿死,我就不能不放下笔;但是在饿死之前,我总要不停的写作,因为我要作个‘写家’”。对于他的这个态度,好友罗常培深为感佩:“老舍很懂得作家应该由社会养活不该由大学养活的道理,所以七八年来无论那个大学请他教书,他都婉言谢绝,宁愿忍饥耐寒,却不愿旅进伴食。”在时局糜沸、百业凋敝下,有勇气像老舍一样抉择的作家,都付出了沉重的生存代价。
部分作家离开学校的另一个原因,是自感学力有限,未能在学术上登堂入室,难以胜任教职。老舍说自己“没有渊博的学识,时时感到不安”,任教怕“自误误人”,丰子恺也以“学殖荒芜”为由谢绝过大学延揽。除自谦外,作家中的确存在学养不足的情况。据曹聚仁回忆,刚刚师范毕业的汪静之任教暨南大学时,教国文“实在糟得太不成话”。一篇应该教一星期的文章,他四十分钟就教完了,只能说些文坛掌故填补时间或者让学生念读他的诗歌,且在讲解中错误频出。曹当面对他说:“假使我是校长的话,决不请像你这样的诗人来教国文,你这样的教法,真是误人子弟!”
那些有能力从事学术的作家,进入高校后如果创作热情不再强烈,大多很快转化成学者。特别是受到大学评价体系羁绊时,为了赢得学界肯定,会加速剥落“作家”的标签,全力向“教师”乃至“教授”的身份靠近。
朱自清、闻一多任教清华大学之初,未想放弃文学创作,但是学院生活让他们逐渐转向。朱自清日记里多次记下“因研究精神不够而被解聘”的梦境,甚至梦到学生“缚住我的手,谴责我从不读书,并且研究毫无系统”。相对来说,闻一多的转向更加主动,因为“他本来就有在故纸堆里钻研的癖好”。此外,外在的现实刺激和压力同样有关。1932年青岛大学发生学潮,要求文学院院长闻一多下台,学生印发《驱闻宣言》,称其“不学无术”,还有人写诗嘲讽:“闻一多,闻一多,你一个月拿四百多,一堂课五十分钟,经得住你呵几呵?”闻回到清华任教后,学生依然将其视为“诗人”,认为他“教不了古代文学”①
在学术评价标准“指挥棒”下,朱、闻两人转而潜心钻研学术,均在古典文学领域有所建树。特别是闻一多的诗经、楚辞、乐府、唐诗等诸多研究,亦曾享誉海内,所著《楚辞补校》获教育部颁发的学术二等奖,得到官方认可。朱自清就记录过两人之间一件耐人寻味的小事:1942年4月10日,“晚饭时,闻的孩子和他父亲坐在上座,这已经是第二次。闻的孩子曾说闻是我的老师,这当然很可笑,但可以看出他对我的评价。孩子的评价尽管不必认真,但过于尖刻了。应该加紧用功”②从中可以看出敏感的朱自清从同事兼好友闻一多那里获得的有意无意的轻视。如果是有意的,则多源于闻氏的学术自信。此时闻自觉学术成就高于朱,在他眼中,朱仍然是转型不成功的一位作家。学术评价体系钳制过闻一多,一旦得脱,他又拿此标准去看待他人。而在此标准笼罩之下,朱自清也只有如法炮制。最终,在大学中“渐渐的据了要津”的两人,如刘半农所说:曾经视作“心肝宝贝”的文学,“竟如被我离弃得很渺远的一个情人一样”,不再成为生活的重心。
然而,不是所有进入大学的作家都能成功转型为学者。一部分作家绠短汲深,无力深入学术研究,又不愿放弃文学事业,坚持以写作为要。于是,不同于退出高校的那些作家,心悬两地的他们不愿放弃相对稳定和待遇优渥的高校工作,不得已沦为大学的“边缘人”。
沈从文任教大学伊始,就请胡适指点古籍书目,希望从文字学等领域有所突破,做出学术成绩。他还与同事孙俍工合著《中国小说史》,撰写绪论和第一讲神话传说,从其引述的古籍与盐谷温等人的学术论著,可以看出这期间他读书之勤,涉猎之广。到青岛大学后,沈继续钻研古典小说的形态演变,思考古代哲学问题,进而研究“巫”文化,希望借此“预流”,引起学界重视。不过,这些研究未能深入下去,其学养储备和研究能力尚有不足,难以获得学术上的成功。再如,任教大学的曹聚仁,自信没人怀疑中师毕业的他“不该担任这样的教职”,梦想成为中国史教授。但由于始终拿不出重要的著作,不得不去教授新闻学和国文等课程。
转向失败,加之对写作的热爱,使这类作家还是将不小的精力放在新文学上:一方面,积极推动大学新文学教育的规范化,开设语体文写作和新文学研究等课程,发掘新文学的学术意义,落实新文学在大学中的合法性,提高其地位;另一方面,从执教生涯中选取材料,作为小说给养——很多教育题材小说的产生得益于此。这类创作,如叶圣陶以高校为背景的小说《投资》《席间》《英文教授》等;沈从文更有一批以大学师生为题材的小说,作为自己构建“都市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沈虽表面上身为高校精英的一员,却如局外人一般,用冷眼审视知识分子楚楚衣冠之下人格的缺失和生命活力的萎缩。这类作品包括《冬的空间》《薄寒》《春》《知识》《八骏图》等。
这几位出身作家而委身大学的“边缘人”,由于“死紧捏住这支笔”,坚持写作,大多没有取得学术体制承认的成果,往往颇受歧视,执教生涯很不稳定。像沈从文、汪静之、许钦文、许杰,都是到处播迁,辗转多校。尽管受到学界和同侪的歧视冷落,可他们能够部分实现“教写相长”,成为少数在高校中延续文学创作生命的人,亦属幸事。
结 语
作家进入大学,能否做到“教写相长”?20世纪末与本世纪初,一些高校先是举办作家班,期图培养和提高作家知识水准,探索作家学者化的路径;后来则多看中和利用作家的文化资源,延聘有成就和影响的作家走进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或“驻校作家(诗人)”,后者更是将文学创作作品作为一种特殊的学术成果给予接纳和肯定。但这与民国时期新文学初兴阶段的情形很不相同,可以说,今昔作家所处的环境和生态不可同日而语。
民国时期现代作家入职大学,不仅是原先单纯的作家身份的改变,更意味着所处场域的转变。对不同场域运行规则适应与否,决定了这批双重身份者的命运。想被大学接纳,就须接受大学对他们的规训。布尔迪厄说过:“一个教育系统的工作人员的经济和符号价值几乎完全依赖学校的认可。”大学场域注重的是教学与科研,这些工作无疑会耗费作家大量精力,还需要他们调整思维方式以适应学术要求。本质上说,文学写作与文学研究反映了文学生产与学术生产体系的差异。从主体的角度来说,两套不同的思考方式、语言表达在作家头脑中的纠斗与扞格,也是两种不同生活的博弈。在最早将创意写作纳入大学课程的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1958被问及如何看待作家谋求教职的现象时说:“我认为学术生活会中止你的外部经验,有可能限制你对世界的了解。”在他看来,“想写出一些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是一件全日制的工作”。同样的道理,回头遥看民国高校中学院化求生的现代作家处境,就会发现,“教写相长”往往是当事者最初的打算、理想的愿景,现实里却是难于实现的。而对这一过程的梳理,却能加深我们对那一时期的新文学、新文学教育、新文学生产复杂状况的认识,饶有意义。
本文着重从进入大学的部分新文学作家的生存环境及其选择、内心世界及其波动的角度,揭示他们学院化生存的境遇;至于他们进入大学后的群体努力之于大学教育特别是文学教育的成绩和贡献,则是另一篇论文的主题了,此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