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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

2019-11-13艾科

火花 2019年12期
关键词:白杨树村口馒头

艾科

进入村庄的时候,远远地便看到九十六岁的奶奶正摇着蒲扇,和几位村民一起坐在路边的白杨树下乘凉。村前的玉米地一望无际,村后的棉花田郁郁葱葱,时值盛夏,知了躲在沉闷的树叶下寂寥地歌唱,环村流淌的白杨河里倒映着细碎晃眼的金光。奶奶耳背,但视力尚佳,见我回来,忙不迭地双手支地起身迎我。我快步上前,紧握住她那双干枯瘦削的手,将头附她耳际笑吼着问她在这儿乘凉热不热。奶奶乐不可支地说:“又不干活热啥呀,夏天的东南风凉爽得很呢。”她的回答,如春风拂面,温软而甜腻,能瞬间将心头淤积的燥热驱退。

母亲去世得早,我是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下慢慢长大的。春来秋往,岁月如梭,我见证了奶奶的腰背从笔挺到弯曲,也见证了她的肌肤从吹弹可破,到布满皱纹。

在我的记忆深处,奶奶常常穿着粗布斜襟褂子坐在村路边的白杨树下,有风的时候,她闭目养神;无风的时候,则静等风来。她等风的岁月历程,像是一件锦绣龙袍,用华贵的五彩金丝绒线,串起我成长的难忘记忆。

在乡村读小学的五年时光里,每日与奶奶相依相伴,并不觉生活贫瘠艰涩。她做饭,我烧锅;她喂猪,我扫地;她下地干活,我则坐在院落中央的梧桐树下写作业……生活平静而安适。

到镇上读初中时便开始住校,自此与家有了短暂分离,每逢周末回来,年轻力壮的奶奶总会想方设法做出各种农家美食,犒劳我日渐疯长的身体。有了奶奶的精心呵护,不知不觉间,我的个子已经高她一头,再犯错时,她拿着喂牛用的拌草棍再也追赶不上我进而打我的屁股了。

周末与家人相聚的美好时光总是转瞬即逝,镇上的中学离家约有十里之遥,每当又要启程返校时,我都会躲在猪圈旁边的香椿树下默默抽泣,我不想上学,但又不敢和奶奶说。奶奶每周都会在我返校前蒸上一锅发面馒头,让我带到学校充当未来一周的干粮。每一个残阳如血的周日黄昏,我都会背着一袋热气腾腾的馒头、揣着父亲给的十元生活费,独自沿着涡河大坝一路往学校赶去。幽静蜿蜒的涡河是千里淮河的一条支流,看着涡河两岸绿油油的玉米地和长势喜人的瓜田,以及河里往来船只上徐徐升起的袅袅炊烟,一股求学路上的孤寂就会悄然袭上一位十四岁少年的心头。每次不想返校时,奶奶都会温柔地对我说:“去吧孩子,勇敢一点,一周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下个周末我在村口等你回来。”

于是,在学校的日子里,我天天期盼周末的到来。

读初中的三年里,住的是学校简陋的宿舍,吃的是老师开的私人食堂。每个周日的晚上,食堂的孙老师都会接过我背上的馒头,用蓝色圆珠笔在每个馒头上工工整整地写上我的名字,以防同其他学生带的干粮混淆。每次食堂开饭的时候,孙老师揭开大铁锅的刹那,满锅形形色色的馒头和五花八门的名字就会赫然映入眼帘。两角钱一碗的辣糊汤和一个从自家带的发面馒头,就是我在学校惯常的一餐。一年四季之中,我最怕夏天去食堂吃饭——由于带的馒头多,天热而食堂又无冰箱,往往到了周三,馒头就开始发霉变硬,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吃食堂的住校生就会趁热撕下馒头皮,用馒头的“面瓤”充饥。学校食堂吃久了,就愈发期盼周末回家吃奶奶做的家常饭。家里的粗茶淡饭于我而言,已是无可挑剔的珍馐佳肴了。

掰着指头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五,放学铃声一响,我便像出笼的鸟儿一般飞奔回家。涡河大坝上的沙土路坑坑洼洼,赶集回家的村民络绎不绝,我无暇欣赏郊野的景致,脚下生风一般径直暴走一个小时来到村口。

果不其然,奶奶正站在村路边的白杨树下等我回家。一周未见,我扑到她的怀里尽情撒娇。她取下我的书包摸着我的头,慈祥地说:“走,咱回家吃粉丝油渣馅的包子去!”

那时我对奶奶的记忆,就是碗中简约的饭香和村口那个一直都在等我回家的身影。

初中三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到县城读高中后我开始半月回家一次,因县城高中管理规范,伙食得以大大改善,我再也不用从家里带馒头去学校了,很多我在家乡小镇的街面上才能看到的“只可远观不可品尝”的美食,在县城的高中食堂都是司空见惯的日常小食。伙食改善了,环境变美了,但巨大的学习压力让人总是喘不过气来。因压力巨大,又想念家人,致使我的鼻子经常莫名流血,每次流血我都会心惊胆战,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念奶奶。

一个夏天的周末,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遇瓢泼大雨,从县城驶往老家的乡村巴士里挤满了怨声载道的村民,但暴雨丝毫没有影响我回家的心情。乡村巴士在距离村子三里路远的省道站牌旁刚刚停下,我就抱着书包往雨中冲去,满车乘客无不瞠目结舌。

我一边沿着泥泞的小路往家跑,一边在雷电交加的暴雨中声泪俱下。父亲是个粗心寡言的人,每次除了横眉瞪眼地给我读书的生活费,他从未与我有过倾心交谈,我更不敢主动接近他。但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他能过来接我啊,我怕这盛夏的惊雷、如注的暴雨和劈天的闪电,怕这前后不见人影的荒野。我跑啊跑哭啊哭,跑到母亲坟地附近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从密布的雨帘中悠然传来。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定睛往远处一看,原来是奶奶过来接我了!她穿着自己缝制的塑料雨衣撑着一把黑伞,像是一盏引我驶向温馨港湾的灯盏,于是,我加快脚步向她奔去,扑通一声扑到她的怀里,雨声伴着哭声,响彻在乡村暴雨如注的郊野里。

“奶奶,我真的不想上学了,村里与我同龄的孩子早都出门打工了,他们过年回来,个个衣着光鲜,人人花钱自由,不仅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还分担了家里的经济负担,更不用看大人的脸色了,多好啊。”我在暴雨中近乎哀求地哭诉。奶奶一手擎着雨伞,一手摸着我的脸说:“傻孩子,砸锅卖铁都要供你上学!你要永远记住,铁杵久磨成针,苦尽才能甘来。你看,奶奶不是过来接你了吗?苦难咱不怕,努力定能等到菩提花开!”

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年里,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大雪纷飞,我每次回家,奶奶都会站在村口等我,这早已成了祖孙二人心照不宣的温情之约。

读大学之后,我只能半年回去一次,奶奶也已苍老。她的听力开始下降,腰肢愈发佝偻,头发像被青灰染过一般。大学四年里,每次放假回家,奶奶都会坐在村口的白杨树下等我。有一次,我满心歉疚地告诉父亲:“别让奶奶等我了,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可父亲却说,奶奶能掐会算,村里的小学放暑假后,她就开始念叨城里的大学也该放假了吧?于是每天都到村口等我,谁都拦不住,她说她想给我第一份惊喜,我在南方读大学,团聚的春风自南而来。

奶奶是在等风,也在等人,更是在等一份无形的誓约。

工作以后,经济日渐宽裕,生活也愈发忙碌起来。历经乡村、小镇、县城、省城的追寻跋涉后,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我,回老家的频率由每天、每周、半月、半年一次,减少到如今的一年一回。走的路越远,越喜欢宅着;见的人越多,越喜欢孩子。多年的城市生活,让我对故乡的感情越来越淡,乡村那些陈旧的人情世故,总是让我敬而远之。故乡唯一让我思念的人,就是亲爱的奶奶。

奶奶因为听力不济,每次硬着头皮和她视频,我在电话这边喊破了喉咙,那边的她也不知道我究竟说了些啥。面对电子通讯,奶奶六神无主,她说在电话和视频里,即便偶尔能够听清我说了啥,她也会紧张得不知如何回答。九十六岁的奶奶热衷于面对面的交谈,她说那样即便听不清我说了啥,她也可以通过抚摸我的脸、洞悉我的表情,进而感知我的喜怒哀乐。所以为了让她的晚年生活有所期待,此后我每次回老家之前,都会提前将“喜讯”告知与她。

就像这次回来探亲,明明不希望年迈的奶奶坐在村口等我,但我抵达村口的时候,心中仍然升起一丝期待,直至看到白杨树下奶奶骨瘦如柴的身影,心中的焦慌才倏然散去。

我下车拥她入怀,埋怨她这么热的天不该待在户外。奶奶依然像我孩提时那样摸着我的脸说:“外面有风,非常凉快。”

我说这么热的天,哪有凉风啊?

她笑说不急,慢慢等,风总会吹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盛夏时节,天空湛蓝,白云片片,骄阳粗犷而炽烈,村路两旁粗壮挺拔的白杨树,枝蔓开始轻舞飞扬。

真的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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