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妞(下)
2019-11-13官学明
官学明
七
然而,幺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那点智慧,几乎小得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那或许就是个叹息。幺妹退回自身,闲置战车,关牢对抗,不再去招惹它。但它却长有一张巨大的嘴,可以返过来疯狂地噬咬,让你无处藏身。就在幺妹的公司初见端倪、蒸蒸日上之时,这些人的疯狂噬咬同时展开了。
噬咬是从一个来人拉开序幕的。
这天,幺妹同往常一样,正在处理公司内部的事情。早春的阳光带着它的善良和愉悦的心情,从窗户里探头进来,关照着幺妹。幺妹也在日益强大的自信面前,出脱得更加漂亮与成熟,一如完美无缺的宝玉。位于城郊的公司环境优美,改造后的漂亮厂房、忠于职守的绿化带、乐于奉献的机器、琳琅满目的产品,均在合力夸耀幺妹的能干和她选择的正确,寂静乖巧地歇满各处,一任事物背后的规律悄悄地运行。公司的一切也都运转正常,朝着更加美好的前程奔涌而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男人声言要找幺妹,并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幺妹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大概三十多岁,穿一身还说得过去的灰色西装,脚上套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说不上帅气,但也不难看。一如粗糙的石头摆在那儿,并不碍眼,也不令人厌恶。
“什么事?”幺妹问。
“我受人所托,来给你传个话。”男人站在幺妹面前说,脸上的神情似乎放置在类似于空白的地带,看不出多少色彩。
“什么话?”
“仲老板让我来转告你,他看上你了。”
一听这话,先前被她牢牢控制在体内的对抗情绪就彻底复活了,一如睡醒的老虎发现了可口的食物,凶狠地扑了出来:“看上了我?”
幺妹好看的眼里开始喷射怒火。因为仲老板三个字撬开了她那间原以为锁牢了的房间。自从再次回到夷城,幺妹也弄明白了,那个仲老板叫仲恒,是当年她在阳春歌舞厅险些被他花五千元给非礼的那个男人,一个表面光艳而内里邪恶的驴屎球。他是仲恒实业集团的董事长,在夷城确如他自己所说,是红白两道吃得开的人物,旗下的分公司遍布全国,甚至远到了越南,经营的项目也是五花八门。因总部设在夷城,他被人们作为神一样供着,让他更是无所顾忌,无法无天。
“让你连人带公司一起归到他的名下。”男子的神情还是处在空白地带。
“滚!”
“你别冲我发火。我不过就是个信差,和一封信差不多。他还让我告诉你,让你好好想想。如果执意不答应也没关系,不过要做好吃罚酒的准备。仲老板那人我想你也知道,在夷城他就是天。”
“滚!你给我滚!”
那男子就没再说什么,转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幺妹的怒吼引来了大姐和二姐:“怎么回事?”
幺妹只得如实相告,讲述了几年前她在夷城惊险的一幕。
“应该告他。”大姐说。
“幺妹的考虑是对的。”二姐则提出了反对意见,“那样的一个人真的惹不起。”
就在她们这么争执的时候,幺妹也由愤怒转为了宁静,刚才凶猛扑出来的反抗情绪回到了房间里,乖乖地呆了下来。因为她不再是几年前的幺妹,启动思维思考的结果,也自然不再是摆动战车,而是用理性去对付扑过来的一切。“算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就当这事没有发生。不管仲恒找什么茬,我们冷静对付就是。”
大姐和二姐没再说什么,只是带了一丝忧郁的神情去了各自的岗位。自从公司走上正轨之后,幺妹就让大姐当了大总管,管理财务和工厂的秩序,让她的实在栽到合适的土壤上;二姐的聪明和温柔则放到对外销售上去发光发热。所得利润,姐妹三人按股分红。
然而,幺妹把事情想简单了。她那点智慧在仲恒那个一手遮天的人物那里,不值一提。
仲恒注意到幺妹,正是在她的公司一天天成长、她的形象开始出现在夷城各大媒体之时。突然有一天,当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幺妹形象之后,仲恒的某根神经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拔动了。那里随即就发出了咚的一声回响,然后久久地在他那颗脑袋里起起落落,怎么也不消散。他总是觉得那个年轻漂亮、纯朴自信、又充满了一种野性魅力的女孩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到底在哪里见过她,记忆却又特别无能,无法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就如同黑板上的字被彻底擦除了一样,怎么也寻不见。这样过了几天,当他再次去了阳春歌舞厅时,懒狗般的记忆就醒了,突然想起了幺妹那个人。这一想起,一切凶猛的情感、巧妙的手段、狡猾的思维,就一起在他的意识里扑到一处,抱成一团,他决计彻底向这个晶莹剔透的幺妹下手。他让手下调查清了幺妹的一切之后,便决定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对她打出一套软硬兼施、红黑参与的组合拳,达到既把幺妹搞上手,又一口吞下她的公司的目的。
打出的第一套拳就是让他的公司也生产与幺妹公司一模一样的产品投放市场。幺妹的产品投放到哪里,他的产品也投放到哪里,指望以此把幺妹彻底从市场上挤下去,就如同从悬崖掉进深渊那样,让她永远也爬不上来。因为对于财大气粗的仲恒集团来说,那点事情连拔根毫毛都不是,而且这也是他吃掉竞争对手惯用的手法之一。
很快,幺妹就收到了从各个销售市场上反馈回来的信息。
不过,当那些信息凶猛扑过来的时候,幺妹也没有惊慌,她知道这是仲恒向她发出挑战的开始信号。所以幺妹照样启动思维的按钮,与大姐、二姐商量之后,直接越过夷城,到省城去状告仲恒集团。
果然,幺妹这次启动了一个正确的程序。仲恒的手还没有伸到省城,省城的相关部门介入之后,仲恒的假冒产品就被从各个货架上下了架。第一个回合算是幺妹将胜利的旗帜插到了公司里的所有山头上。公司内部也因此更加团结,捏成了一个拳头。那边的仲恒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就那么静悄悄地吞下了自己精心制作的苦果。
然而幺妹没想到,仲恒并没有吞下那枚苦果,而是接连又打出了第二套组合拳:借用黑道进行敲诈。
这天,幺妹应约,与二姐一起到蓝天国际酒店与欧华国际连锁湖北代理的客户见面。因为这是幺妹的产品首次打入国际市场,她和二姐的心情阳光灿烂,所有的山地、林间、草原、河流,甚至连那些背阴的地方都晴朗一片。姐妹俩有说有笑,脸上的笑容一如盛开的两朵美丽的鲜花。行人、车辆、建筑、广告牌、绿化树等,都痴呆呆地望着这两个美丽的姐妹。只要这次签约成功,她们的产品就算正式登入欧洲各大市场了。没想刚刚走到蓝天国际门口,就见四个莽汉上来,不由分说将她们拖进了旁边的两辆轿车之中。等她们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启动,向着她们不知道的方向急驰而去。想喊,嘴已被封上,接着眼睛也被蒙上了,动也动弹不得,身子被莽汉死死抓住,一如被焊在一块坚硬的钢板上。经历了最初的恐惧之后,幺妹将先前的慌张、愤怒、颤抖等情绪一一扫进角落里掩埋起来。因为这一刻,思维的所有箭头均指向了仲恒。她知道这是仲恒对她下的毒手。既然这样,等着就是了,看仲恒到底使出什么样的毒计来。所以,她便老老实实地坐着,思维、神经、意识均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呼吸与心脏也一如先前,节奏一致,所有生命的零件都按以前的样子运行不误。
二姐则陷在恐惧里不能自拔,一如陷进沼泽之中。她浑身颤抖,大汗淋漓,思维与意识均被恐惧抓住,提升到了一片空白之中,而身子则在沼泽里向着黑暗的深处轰轰坠去。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幺妹和二姐就被带到了一座废弃的仓库里。她们被人解开绑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四个不曾相识的莽汉和阳春歌舞厅的老板阳春。
阳春的形象一进来,意识的大门就彻底打开。幺妹瞬间明白,这是仲恒借阳春对她进行的报复。
“还认识我吗?”阳春还是先前那个样子,疲惫感如厚厚的盔甲套在她身上。
“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就想要回我的损失。”
“要回你的损失?”
“哈哈。”阳春哈哈一笑,“小妞,装什么装?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吗?上次我没挣上钱,还让警察查封了我的歌舞厅。你说这损失我们怎么算?”
“你到底想怎么样?”
“没听明白?要损失呀,一千万!”阳春将凶狠的目光横杀过来,“你害得老娘停业至今,你说我就这么轻易放过你吗?”
“幺妹,你别听她的。”二姐在那边叫喊起来,“要杀要剐随她的便。”
幺妹望了二姐一眼,发现她依旧陷在恐惧之中,汗水将她彻底包裹,衣服也湿透了,一如从水里捞起一般。显然,二姐现在鼓起的勇气也并非她内心里真有那东西存在,不过是利益给她打的气。因为她们都知道,一千万对她们来说,那简直就是要她们的命。公司别说一千万,连五百万都拿不出。
幺妹也快速转动思维的方向盘,在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迅速地寻找正确的方位。很快,那个正确的路口就出现了:“行,答应你。”
“幺妹!”二姐又喊叫起来。
“二姐,你听我的。”幺妹对二姐说。
“不错。”阳春脸上终于露出微笑。
“我得给大姐打个电话。”
“这个不用你劳神,你说电话号码。”
“得用我的手机。”
“也行。”
阳春就用幺妹的手机打了大姐的电话。
电话通了,阳春说:“你两个妹妹在我手上,拿一千万来取人。……没那么多钱我可不管。……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不行,最迟六个小时。……行,晚上七点。”
说完,阳春就将手机的听筒靠到幺妹的耳朵上。幺妹说:“大姐,你就按她说的办。”
“幺妹……”
但大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阳春取走了手机。阳春接着威胁:“我可警告你,想保住你两个妹妹的小命,就别给我耍什么花样。……行,凑齐了我再给你报帐号。”
说完她合上手机,让那几个莽汉再次用胶布封上她们的嘴,然后坐在对面等。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幺妹关闭了一切该关的阀门与开关,生命也就在自我维系的系统里好好地运行。二姐倒是在流逝的时间里,通过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把左右摇摆的恐惧、焦虑等电波,一波一波地给幺妹送过来。幺妹也试图给她暗示,然而她看不懂。最后也只好作罢。这个废弃的仓库是一个纸箱包装车间,身后堆得高高的废旧纸箱、四周不透风的铁板、头顶冷冰冰的钢架、高得夸张的窗户,都面无表情地望着这里的一切,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阳光的手指也敲不开厚厚的铁板,没能照射到屋里来探个究竟。屋外偶尔传进来的鸟叫和飞驰而过的汽车声,也都在它们的世界里自我陶醉,并不关心这里发生了什么。
然而,事情却正在按照幺妹期待的那个正确路口而来。那个路口就是幺妹把思维的方向盘,对准了大姐的老实。因为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之下,老实的大姐纵使把她所有的脑筋开得像火箭一样飞快,她也不可能弄到一千万。那么剩下的路口自然就只能是报警了,这是唯一的路口,别无选择。这个错误的本身就是阳春狮子大开口带来的,尽管她的目的本身是想通过大开狮口,然后经过讨价还价,逐渐达到她的理想状态。但幺妹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就沿着她那个路口朝前奔驰而去,终于抵达了正确的路口。至于警方找到这里,也无需费神,大姐手机上的定位系统会默默地开启服务,给警方准确的指示。
果然,大概过了不知是三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警察就冲进来逮捕了阳春和那四个莽汉。阳春作为牺牲品也划上句号,算是彻底破碎了。她身上的疲惫感,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换算,就瞬间变成了恐惧,萎缩下去的样子,一如一把皱巴巴的卫生纸。所以幺妹这次的胜利算是一次不小的胜利。
只是这次胜利带来了后遗症,噩梦从此纠缠上了二姐。那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感似乎喜欢上了她,正式进驻她的生活。她每晚几乎都从噩梦里醒来,大汗淋漓。大姐生命中的某些能量,也似乎是从哪个地方穿了孔,给漏了气,变得更加谨慎和小心翼翼,那副渐渐萎缩的样子似乎成了父母的翻版。
不过还好,公司因为产品打入国际市场而步入了快车道。它用最大马力呼呼一路狂奔,一切看起来都顺风顺水。分公司也相继在武汉、长沙、重庆等地建立起来,丰厚的利润狂哮般地朝幺妹公司狂奔而来。接下来仲恒会打来怎样的组合拳,幺妹没有更多地在意。闲置的战车布满灰尘,锈迹斑斑,就连放在哪个角落里,也一时想不起来,幺妹依旧忙得呼呼转。
然而,又一次的失败却让仲恒将刀子磨得更快了。他是这方面的能手,几乎不需消耗什么脑细胞,就能把刀子磨得锋利无比。这一次,他决定一刀封喉,派人去注册了“土家妹”牌商标,以合法的形式大肆生产与幺妹一模一样的产品,然后以低廉的价格,更加充足的份量,大摇大摆地投放市场。这一手,自然是从基础上给幺妹掏出个大洞来,让她的公司彻底断流。
果然,坏消息很快就愁眉苦脸地汇集到了公司。
面对一群群坏消息,幺妹自然也没有惊慌,她知道这是她不可能逃过的选择题。她必须在这群坏消息面前,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来。这次,她到相关方面咨询,聘请专业律师上诉。
找工商和法律人士咨询的结果,也自然是有利于幺妹一方:“同一类商品申请相同或相似商标的,申请在先的才有商标专用权。你们的幺妹牌注册在先,仲恒集团肯定违反了商标法。”
聘请的阳光律师事务所的张律师也是信心满满:“没问题。这个官司你们肯定能赢。”
然而,事实却没向大家的期望方向发展,一审判决,幺妹败诉,仲恒集团并没有侵犯商标权。二审判决依旧同样,还是幺妹败诉。尽管最后终审幺妹胜诉了,然而在马拉松似的官司路上,幺妹的公司遭受了重创,仲恒的目的基本达到。尽管他没有做到一刀封喉,但他果然在幺妹的基础上刨出了大洞,原来的活水全部哗啦哗啦地流光。产品滞销,堆积如山,并在仓库里自暴自弃地踏上了霉变腐烂的旅程。不少分公司被迫关门歇业,只留下少许的人员守候着寂寞。熟练工人生出无形的翅膀,振翅飞去。机器哀怨地停下,并在时间流逝中慢慢积上灰尘。尽管公司还没有破产,但也只有喘息的份了,一如一头耗尽了一切的老牛,趴在那里做最后的喘息。
尽管胜利的消息传来,幺妹又将信心重新插上她自己、两个姐姐和留守工人的心田上,开始重振旗鼓。然而,仲恒却没给她喘息的机会,接连的重拳就又打来了。
这天,幺妹突然接到长沙分公司打来的电话,说是那里的机器因为长久闲置没用,罢工了,部分回公司的工人也闹事——下一步如何恢复生产需要幺妹定夺。幺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只给大姐打了声招呼,就开车前往长沙。因为此时,正是培养公司信心的关键时期,她觉得有必要亲自去实地查看情况,并帮助恢复信心。可没想到开车刚出城不久,就遭遇了车祸。一辆鄂M77777的轿车从后面冲来,将她撞下了坎。好在下面的坎并不陡,是一块缓缓向下的苞谷地。幺妹的车一路冲下去,到一块平地里停下了。幺妹也毫发无损,只是地里的苞谷没能经住重压,无奈地倒下了。幺妹从车里钻出来,发现车已报废,尾部一如瞎了一只眼,深深地凹陷下去,似乎是在哭天抹泪。当地农民也闻讯而来,一张张锋利的嘴和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围着幺妹磨刀霍霍,要她赔偿损失。幺妹只好报了案,让交警调来吊车将轿车吊上公路,并运到修理厂进行维修,然后又当场赔偿了农民的损失,才去长途汽车站搭车赶往长沙。此时,幺妹的思维也好,意识也罢,均没有指向仲恒。因为一切看起来,似乎只是一起普通的车祸而已。肇事司机当时就逃离了现场,并没有一条值得怀疑的线索把他与仲恒牵连起来。而且幺妹的思维,根本就没有牵动过这方面的线头。
可是从长沙车站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两个陌生男人不由分说就把她拖进了汽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堵了嘴,蒙了眼睛,之后又捆了双手、双腿。很显然,幺妹又遭遇绑架了。不过此时的幺妹也没有惊慌,依旧是启动脑筋快速转动起来。这一转动,自然是将所有的线头指向仲恒,并把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因为目前对她痛下杀手的,除了仲恒之外别无他人。但幺妹知道,即便如此也毫无用处。在这里,她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条青虫,只能任人摆布。
捆绑她的人也没有做声,之后,她发现她好像是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是不是房间也无从判断,因为一切都被毫无同情心的黑暗包围。但从身体与物体的接触来看,似乎是某个房间里,因为她被按到了一把椅子上。之后,又有人用一根绳索将她紧紧地捆到了椅子上。声音还是没有,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脚步声。
幺妹启用她的听觉,并让其每一丝每一缕都发挥到极致,去探究哪怕一丝微弱的声音。探究的结果还是只有脚步声和或轻或重的呼吸。从脚步声上判断,进这个房间的应该是六个人,是男是女无可知晓。除此之外,没有鸟叫,没有狗吠,没有汽车的引擎声,一如地狱,死一般的静。
接着,有人往她的身体里注射进了某种液体。这一刻,恐惧还是张牙舞爪地俘虏了她。肌肉恐惧地收缩,心脏超乎寻常地跳动,思维停止转动,意识空白一片。等到意识有片刻的回归的时候,幺妹试图反抗。然而身体被捆,又有几人死死地按住她的身体,反抗自然为零。而此时,注射已经结束,液体已经进入她的体内。接着,来人离去,一切又归于死寂之中。
陷入浓密而厚实的死寂里,幺妹的思维再次如游鱼般活跃起来。它们在她意识的深海里快速地游动,抵达每一个角落。渐渐地,清晰的思路也一一归入了一条直线。因为从注射这一行为来看,仲恒显然是痛下杀手了。毫无疑问,那是注射的毒品。他是想让她从此滑入废人的轨迹,让她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所以,当这条清晰的直线一如一条高速跑道在心里出现时,幺妹又再次重拾了智慧的手柄,朝着正确的方向急驰而去。因为仲恒能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显然已到了穷途末路。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活着,他就死定了。既然如此,那就坦然地接受好了。这样,幺妹反而平静了,心跳正常,呼吸顺畅。
只是时间在失去了参照物的情况下,无法知道其流速,也无从知道白天与黑暗的交替。黑暗一如先前,死死地捆绑了她。
在接下来流逝的时间里,幺妹又被人注射了三到四次毒品。因为没吃没喝,生命的水分正在不可抗拒地蒸发,身体日渐虚弱了下去,幺妹后来竟然发生了严重的昏迷。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敲敲意识的钟摆,也无从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几天。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说服意志必须坚强起来,不能就此死去。即便是死,也必须从这里出去之后。
最后一次醒来,她发现她躺在318国道旁。这里荒无人烟,不过是确确实实的现实世界。青山就在她的身边向她露出了微笑般的绿意,鸟的歌声里也没有邪恶。远处溪水的涌动声也不急不躁,飞驰而过的汽车表明这个世界正在正常运转着,扭曲则在看不见的地方使劲地继续扭曲。幺妹拦到一辆轿车,死里逃生地逃回了夷城。
没想刚一下车,一副冰冷的手铐又铐到了她的手上,原因是在数家超市查出幺妹公司的产品含有剧毒。她被警方以投毒罪逮捕。
面对从天而降的灾祸,幺妹的智慧再次失灵,无法运转。而铁的事实又摆在面前,即便她全身都长满嘴,也无法辩驳。这样,她就以投毒罪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打进了监狱。
八
面对监狱灰暗的墙壁,幺妹得以在寂静的拥抱中,再次启用思维开始梳理,一如梳头那样,梳理所发生的一切。
然而,当一切都梳得顺溜时,幺妹瞬间就陷入了巨大的悲哀之中。因为思维的线头一清晰,所有的线条就快速地伸向了大姐,似乎那里有着巨大而不可抗拒的引力,牵引它们直扑大姐而去,然后把她拴得牢牢的。因为幺妹前往长沙时,知道这个信息的唯有大姐一人。二姐当时正在外面抓销售,不可能知道这个情况。即便大姐转告了她,幺妹也不可能在出城之后就遭遇车祸。从告诉大姐到出城的这段时间,最多不过三十分钟而已。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让一辆车能快速地紧随其后赶来,并实施车祸,这其中的时间短得几乎是眨眼之间的功夫。或许幺妹还没有出门,大姐的信息就已经发出了。表面上看来,车祸似乎是一起普通的车祸,那辆鄂M77777的轿车肇事后随即就逃离了现场。然而,当把它与长沙的绑架联系起来时,那车祸就不普通了。那是邪恶的手指按下的按钮,是精心安排的布局。绑架显然是对一计不成之后的又一计补充,目的就是要让幺妹彻底毁掉。如此快速,又如此准确,一如枪膛的子弹打中目标,如果不是大姐提供信息,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发生?
幺妹的思考果真是击中了靶心。事情也确真如幺妹所怀疑的那样,是大姐亲手把她送上了绝望之路。
然而,背后的事实要远远超出幺妹的思维。她的思考,最多也只能走到怀疑这里就止步了。再往前,因为没有事实作证,一切就只能在黑洞洞的路口停止下来。而背后的真相却要更加触目惊心,更加震惊与恐惧。大姐的背叛其实早在仲恒集团的商标之争败诉之后就开始了。当时仲恒一败诉,知道事情不妙,为了防止幺妹的公司再次起死回生,仲恒决定从管生产的大妞那儿寻找突破口,派人把她绑架到了一个秘密场所,并声言要处死她。胆小的大妞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即那点小小的胆量就彻底破裂,且破裂得连一点液体都不剩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让他们饶了她。这样,仲恒就从她那破裂的胆量处寻找到了出口,以利益作为交换,让她给仲恒提供一切有用的信息,包括恢复生产的细节、招收工人的数目、生产量、下一步的计划以及幺妹的行踪。如果她有半点不忠,他们就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她,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为了活命的大妞完完全全地被仲恒的邪恶给控制了。尽管她在从那个秘密的场所回来之后,也有过灵魂的激烈挣扎,一如放到烈火上熏烤一般,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归顺仲恒。因为眼前的现实告诉她,归顺他才是唯一的出路。幺妹的一切努力,不过是秋后蚂蚱的蹦跶,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这样,她就极为忠实地给他提供了一系列有用的和无用的信息。将幺妹打入大牢之后,大妞自然得到了真正的好处。仲恒将幺妹的原公司和原来生产“土家妹”产品的公司并合一起,成立新的分公司,交由大妞管理。她稳稳地坐到了分公司总经理的第一把交椅上,已经今非昔比了。
就在幺妹的思维刚刚捕捉到大姐之后,思维又自作主张,将箭头一齐指向二姐。犹如万箭齐发,一起奔向她那里,也无一例外偏离。因为这个时候,猛然苏醒的记忆,让她想起了二姐曾经说过的一句奇妙的话。正是那句话,撬开了她的意识大门,让她恍然大悟,一切谜底也终于得以揭开。
记得那还是仲恒借阳春之手绑架了她和二姐之后。当时,二姐因受了过度惊吓,总是噩梦不断。可是事隔不久,她的噩梦似乎突然听到了什么好话,或是得到了什么安慰似的消失了。也就是在那个时期的某一天,二姐对她说:“仲老板不会再和我们过不去了。”当时,幺妹也没有引起任何警觉,只是随便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当时的二姐没有回话,只是给了她一个微笑。但现在想来,那个微笑非同寻常。那应该是得到了某种特殊的关照和有着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两种力量合并起来而发出的微笑,一如挤出的一剂毒液。
沿着这个线索继续往思维的深处走,记忆再次帮了幺妹。因为打开记忆的抽屉,幺妹发现,从那以后,二姐似乎有了她原来不曾注意的改变。她看她的眼里总是有一种躲闪、惊慌、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甚至凶狠的眼神。总之,那是一种复杂的、无法理清头绪的眼神。但那里面却又包含着丰富的信息,一如不知如何破译的密电。而且从那之后,二姐似乎爱上了外出销售,总是不愿意回公司。碰上重大事项需要和她讨论,打电话也不愿回。现在想来,谁知道她到底是在外面跑销售,还是躲在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呢?可当时因为所有的意识全被仲恒和公司的经营给牵了去,幺妹并没有往深处想。
再敲敲意识的泉眼,更多的疑惑又成群涌来。在与仲恒的商标之战中,为什么仲恒的产品销售那么快?几乎是幺妹的产品投放到哪里,哪里就有仲恒集团的“土家妹”产品,甚至包括海外市场都概莫能外?如果没有内部人士的帮助,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打出如此重拳?让她的公司遭受重创?还有,这次因为投毒案而判重刑,从举出的证据来看,那些产品也确实为幺妹公司所生产,而且包装也完好无损。可是打开食品,里面的成分里却又含有剧毒。如果说这个作案者为幺妹公司的员工所为,或是大姐所为,那么数量如此巨大的毒药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无论是员工,还是大姐,怕是没有这个能耐吧。即便抛开这个疑惑不谈,那么为什么产品在投入数家超市,还没有流落到消费者手中时,警方会在同一时间接到举报?如果没有内部人士的帮助,时间会有如此巧合?现在想来,能做到这一步的,也唯有二姐。
如此看来,如果二姐没有投入仲恒的怀抱,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又怎么会有后来那样可怕的结果?
幺妹的直感无疑又一次击中了靶心。只是同怀疑大姐一样,她也只能在怀疑这里止步不前。然而,背后的真相比怀疑不知要邪恶多少倍,那大概是地球到银河的距离。
与大姐比较起来,二姐不仅背叛的时间最早,而且走得更远。最初也确如幺妹所怀疑的那样,二妞背叛幺妹是被阳春绑架又被噩梦纠缠之后。不,这么说还不准确,最初二妞的初衷也不是背叛,而是为了挽救幺妹。当时,因那噩梦似乎是无底深渊,二妞怎么也爬不出来。但很快她就动用她那聪明的脑袋,在经过了无数的挣扎、分析、研判、权衡之后,找到了一条在她看来异常光明的道路,那就是献身于仲恒。因为她十分清楚,仲恒与幺妹争斗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幺妹那个所谓的公司。对于财大气粗的仲恒集团来说,幺妹的公司在他眼里大概连一根茅草也算不上,他不屑一顾。他要的是幺妹那个人,她的美丽,她的身体。幺妹的脾气,显然是要与他斗争到底的。与幺妹比较起来,二妞知道自己要廉价许多,在已婚这一点上,她是无可挽回了。除了这点之外,她依旧还有点自信。论及漂亮与聪明,她并不逊色多少。所以她决定把自己送给仲恒。这样一来,既挽救了幺妹,也让她稳稳地靠到了一棵大树,何乐不为呢?对于仲恒来说,田家三姐妹,除了大妞看不上眼以外,二妞和虎妞均秀色可餐,肥美可口。既然她送上门来,全盘接受就是。然而,当仲恒把二妞压到身下之后,一切就不是二妞所能掌控得了的了。她由最初的善良愿望而摇身一变,成了仲恒的帮凶。确如幺妹所怀疑的那样,幺妹与仲恒的商标之争中,二妞利用其销售网络,让仲恒的“土家妹”产品迅速挤走了“幺妹牌”产品,让幺妹公司迅速衰败,临近破产的边缘。最后的投毒也是经过了她的默认,才让仲恒集团做了手脚的产品顺利地进入了各大超市。她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即拿到仲恒许诺的让她持有仲恒集团的股份。仲恒给她开出的条件是两个,一个是让幺妹彻底倒台,他能顺利地吞并幺妹的公司;二是她必须与她的男人离婚,干干净净地忠实于他。这样,当幺妹被打入大牢之后,她就如愿以偿,顺利地拿到了仲恒集团百分之一的股份,一跃成了集团的核心人物。
幺妹陷在思维的深处,身边的一切自然被排除在意识之外。灰暗的墙壁也好,冷冰冰的铁窗也罢,均不在这个世界,就连她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也一时弄不清了。当这些线索被一一梳理顺畅时,随之而起的是巨大的悲哀、无边的愤怒。因为这个事实告诉她,两个姐姐的背叛比仲恒更加恶毒。无论仲恒多么邪恶,他也只是外人,最后不会善终。而两个姐姐的背叛是挣脱了亲情的纽带,它呈现出来的直接结果,远远超出幺妹的思维和智慧的范围。她无法抵达,也无从对抗,她们一下子就抽掉了她生命的根基,让她彻底成了一个空壳。
在监狱里,幺妹既要承受冤案的折磨,也要接受戒毒治疗。然而,身体里的毒与她心灵的震颤比较起来,连幻影都不是。无法接受的震惊和连根拔起的虚无感,似乎把她抛到了空中,她觉得她正在朝一个她不知道的星空飘移而去。
但很快,幺妹就从思维的深处抽身出来了。因为一切还只是怀疑,怀疑那东西暂时还只是长在她意识深处的一些浮草,所以她还得进一步检验,以证实她的判断。
这样,到了大姐来探监的时候,幺妹的第一句话就问:“仲恒给了你多少好处?”
果然,这个试金石很快就产生了效果。大姐没来得及回话,泪就先流了下来。就好像幺妹的话是她眼泪的开关,她轻轻开启,她就自顾自汹涌起来:“幺妹,我是真的没办法……”
接下去,大姐就被她的痛哭给抽去了生活的支柱,彻底整倒了,再也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幺妹的意识也一时成为空白,坐在那里一如木头,思维不能运转。而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更加凶猛的厌恶撑满了她的心,她最后望了一眼大姐:“你走吧,我从此没你这个大姐。”
说完,就站起来朝监狱走去。
二姐来探监的时候,幺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仲恒在一起几年了?”
二姐倒没有哭,她保养得更加完美的脸上连一丝愧疚也没有,质地高档的衣裤也把她打扮得更加漂亮:“幺妹……”
“你这样做对得起二姐夫吗?”
“我和他离了,给了他一大笔钱,够他花两辈子。”二姐说,“这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结果。”
幺妹没再说话,忽地站起就朝监狱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身,用两把钢刀一样直的眼光望了二姐最后一眼,扬长而去。因为二姐那副恶心的嘴脸,她再也不想看见了,哪怕是一秒也不想看见。
对幺妹来说,只要证实就足够了,至于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们分别得到了多大好处,也无需再过问了。好处是少到只有可怜的一根脚指头,还是多到比天还大一转,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很快,真相也大白于天下了。幺妹是仲恒与一个叫兰桂的女人联手,并在幺妹的大姐和二姐的帮助下被彻底打败的。那个叫兰桂的女人,就是当年幺妹在女儿寨火锅城打工时遇上的那个克扣她工资的老板。她其实是夷城的毒枭,火锅城老板不过是她披的一件迷惑现实的外衣。幺妹当年知道她在火锅里下毒,一直是存在于兰桂心头的一个隐患,一如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但当年她却让幺妹逃脱了。当幺妹返回夷城,并在各种场合露脸的时候,兰桂的记忆也被撬开,认定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幺妹,但她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就在仲恒与幺妹为商标权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兰桂知道她的时机到了。她找到仲恒,密谋除掉幺妹。当然,狡猾的兰桂并没向仲恒道出幺妹就是她的隐患的实情,她要的是从仲恒那里得到丰厚的好处。为了达到彻底整垮幺妹的目的,仲恒自然满口答应。这样,得到了幺妹去长沙的消息,兰桂当即派她的手下制造了那起车祸。车祸没把幺妹弄死,就又随后赶到长沙,把幺妹绑到一个秘密处,给她注射了毒品。然后又与仲恒联手,给幺妹的产品里下毒,并在幺妹二姐的帮助下投到各大超市。货还在往仓库里卸时,兰桂就让她的手下给警方报了案。这一切的一切,都做得一如一流的饰品完美无缺,也一如水晶球那般天衣无缝。可是最终讨要好处时,因为兰桂狮子大开口,仲恒反悔了,没有满足她的条件。这样双方就闹僵了。作为毒枭的兰桂显然什么都干得出来,仲恒为了防止兰桂的凶狠反扑,便派他的手下杀死了兰桂。这一步棋子显然移错了方位,导致了仲恒的彻底毁灭。兰桂残存的势力捅破一切,仲恒以故意杀人罪遭到逮捕,一切真相也就在这一刻大白于天下,幺妹得以无罪释放。
出狱这天是个好天气,太阳以它最好的心情,朗朗地照着大地。监狱前面的绿化带,用它们最大的努力释放着绿意;晒得发白的地面,全都拿出它们排除万难的雄心斗志摆在那儿,并伸向远方;远处的汽车呼啸而去;尽管没有一只鸟,但天空弄了几朵淡淡的白云在那里描述最好的图画。一切的一切看起来,依旧热闹而有秩序地运转着。接幺妹出狱的人自然一个没有,这也正是幺妹所希望的。她乘车直奔飞机场,然后乘坐飞机朝远方飞去。至于远方是哪儿也无所谓,只要是远方就成。飞机升空后,幺妹关闭了她的一切,包括思维、意识、梦想等等。她现在需要充足的休息,需要把生命的状态调到最佳的位置。至于远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先不去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