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三十)
2019-11-13王克臣
王克臣
那天晚上,高桂珍和小姨在月牙潭聊天,头上顶着的,还是一天天发胖的上弦月。仿佛一眨眼工夫,就成了一夜夜消瘦的下弦月了。
高桂珍原本解除了跟成子的“娃娃亲”,却又想嫁给人家董世贵。在高桂珍看来,解除“娃娃亲”是与陈旧观念决裂;与董世贵自由恋爱,属于新社会的婚姻自主。可是,你前脚跟人家成子解除“娃娃亲”,后脚又想嫁给人家董世贵。在常人看来,既把人家当猴耍,也闹得自家鸡犬不宁。爹叹她“瞎多余,没事找事”,娘嫌她“车动铃铛响,惊动一串”,小姨笑她“脱了裤子放屁,废二道手”。
高桂珍像春蚕做茧,把自己来缠。要破茧而出,谈何容易!
就是那天晚上,在月牙潭聊天,小姨趴在珍子的耳畔,悄悄地给她出了个馊主意,叫珍子给成子写一封信,不说旁的,直截了当地问他行不行?行,就直说行;不行,也直说不行。告诉他,不兴拐弯抹角,拉丝绕毫。
高桂珍真的就按小姨的话,给董世贵写了这样一封简短的信。
信写好后,按照寄来《志愿军画报》的地址,贴了比平信多几倍的邮票,寄到董世贵的部队去了。
等啊等,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成子哥呀,妹妹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哥哥的梦乡?盼啊盼,黄鹂鸣呀喜鹊叫,成子哥啊,珍子的心思你啥时才能猜得到?
临近大暑,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麦子收下来了,二茬棒子苗薅过,套种棒子没膝盖了,正是庄稼人“挂锄”歇晌的时节。
对于高桂珍来说,《红楼梦》忒深,不认识的字太多,于是,她还想到孔令洲家,再借一本旁的书。她走到孔令洲家门口,因去熟了,不再敲门,径直进了院子。不巧,孔令洲不在,孔大学问正在练习书法。高桂珍觉得自己突然来访,不免有些尴尬,只得说:“孔老爷子,您忙呢,正在写字?”
孔大学问从深度眼镜的上方仔细看看来者,见是高桂珍,惊喜地说:“这不是写字,是书法。书法是书法,写字是写字。不一样的!”
高桂珍听了,心里说:写字跟书法,有啥区别,较什么真儿?文化人,可笑,真可笑。她索性问道:“您书的这些法,都念什么字呀?”
孔大学问听着高桂珍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可还是认认真真指着上面的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地读道:“佛法无边,静里常观自在;慈云广济,空中密见如来。这是观音亭联。”然后说,“听懂了吗?”
高桂珍摇摇头。
孔大学问说:“我这里还有几联,给你读读。”他从另一张写字台上,抻下几副对联,一一读道:“好书不厌看还读,益友何妨去复来,这是毛怀自题联。这一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绝了,太绝了。珍子,你看,这副联写的意思是:沉落的晚霞与孤独的野鸭一起飞翔,秋天的江水和辽阔的天空浑然一色。写得美不美?太美了,太美了!这是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啊呀呀,你知道洛阳纸贵的典故吗?说的就是这《滕王阁序》……”
高桂珍听了,如坠云里雾中。
可是,孔大学问谈资甚浓,接着,滔滔不绝地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意思就是说:知心朋友,即使远隔天涯,也会像近邻一样。好比成子和你,河南村人有谁不知你们俩要好。成子去了朝鲜,远隔千山万水,天各一方。可是,不必凄凄惨惨戚戚,不必泣天抹泪哭哭啼啼。珍子,只要你耐心地等待成子,他早晚会跑到你的身边,与你团聚。这叫什么?这就叫佛法无边,慈云广济。这个,你们新社会的年轻人不信,我信。”
孔大学问的一席话,文白夹杂,但是,高桂珍还是听懂了。此刻,她想起了成子哥,远在天边,无缘相见,真想大哭。但是,她的内心很强大,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立马转移话题,说:“我想找您儿子,换一本书。”
孔大学问说:“想读书的话,你算找对了人。我家旁的没有,就是书多。”他来到书架前,手指头点着一本本著作的书脊,说:“珍子,你看,《战争与和平》《母亲》《巴黎圣母院》,还有这本《茶花女》,这些书,虽然都是经典名著,可是,都不太适合你。你看,这几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铁流》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书都适宜你们年轻人阅读。”
一时间,高桂珍充满了喜悦,兴高采烈地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两本书,我都知道,就是不知道《铁流》。”
孔大学问说:“这本《铁流》,我也没看过。听令洲说,苏联红军背着《铁流》作战。你看,这本书的作用有多么大!可是,依我看,你最好先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那才是真正的钢铁战士。了不得,了不得呀!”
高桂珍想,这些话,不像是从一个这么大年纪的人口中说出的。他一个老学究,思想竟能够追得上时代,赶得上年轻人。于是说:“我听您的,先借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会儿孔令洲回来,您就说,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叫珍子借走了。”
孔大学问正要开口答应,孔令洲恰好进屋,接过话茬说:“高桂珍、高书记,借走啥书了?”
高桂珍迎上去,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行吗?”
孔令洲手里掐着几本新书,说:“这几本,《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是我刚才从顺义西街的新华书店买来的,还有这本诗集《马雅可夫斯基诗选》。”
高桂珍惊喜地说:“这么多!”
孔令洲说:“除了这本大厚书《马雅可夫斯基诗选》,那些书都适宜你们阅读。”
高桂珍拿起那些书,说:“童话都是给小孩看的。这本《安徒生童话》,是不是太浅了。”
孔令洲笑笑说:“这本《安徒生童话》,可没你说得那么简单。你看看里边的《皇帝的新装》《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写得太好了。实话告诉你,除了这本《马雅可夫斯基诗选》是为我买的,其余,都是为你、杨来顺、双喜、小艾、祥林、石头、满囤这些人挑的。你们初读,就得从浅显的书开始,不能好高骛远。读书看报,是个好习惯,坚持数年,必有好处。你听我的,除了你手里拿着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这本《安徒生童话》,好好看看,肯定受益。”
高桂珍笑笑说:“瞧,你刚刚买来的新书,倒叫我先看了,真不好意思!”
孔令洲说:“这几本书,就是给你们看的。”
高桂珍向书架上溜了一眼,把目光停留在《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那本书上。
孔令洲也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高桂珍的心思,他说:“还有这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也带走。哈,真是贪得无厌!”
高桂珍大笑,说:“书,我读得太少了。我要学你孔老师,读书,就要贪得无厌!”
孔大学问听两位年轻人说得挺热闹,不便搭言,听高桂珍说“读书,就要贪得无厌”,这才走过来,纠正她,说:“读书,咋能叫贪得无厌?那叫孜孜不倦。”
高桂珍说:“好,叫什么都行,反正读完了就找孔老师来换,总可以了吧?时间不早了,让孔老师休息会儿,我也该回去了。”说着,先是朝孔大学问鞠了个大躬,调个方向,又向孔令洲鞠了个二等躬,说:“谢谢!”双手捧着书,退出孔家客厅。
这天,雨过天晴,天空好像刚刚被刷洗过一样,蓝汪汪的。街头的篱笆上,爬满了豆角秧,绿油油的;叶子上挂满水珠,亮晶晶的。
房檐上,院子里的麻雀们,叽里咕噜地闹,叽叽喳喳地叫。
老槐树枝头上的喜鹊,尾巴一翘一翘的,欢欢喜喜地叫:“沏茶,沏茶———”
高桂珍和她的小姨,面对面坐着,一人抱着一本书看。高桂珍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李兰荣看《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小娘儿俩各看各的,谁也不搭理谁,整个西屋套间,肃静得跟没人一样。
李兰荣累了,乏了,伸个懒腰,揉揉眼睛。透过破碎的玻璃窗,看得见门口的老槐树,看得见老槐树枝头上的喜鹊。
东边的老槐树上落着一只喜鹊,西边的老槐树上也落着一只喜鹊。
李兰荣看着两只喜鹊的尾巴,总是一翘一翘的,没完没了;两只喜鹊的嘴巴,总是一声接一声地叫:“沏茶,沏茶——”于是说:“珍子,咱们给成子写的信,早该收到了吧?”
高桂珍说:“你贴邮票了吗?邮资不够,人家邮局可不给寄。”
李兰荣说:“成子给家里写信,不用贴邮票;咱们回信就得贴邮票。邮寄到国外的信肯定贵,贵多少不知道,我就使劲贴呗!”
“你倒是问问邮局呀!”
“我没敢问,嫌寒碜。”
高桂珍笑笑说:“寒碜啥?又不是作贼养汉!”
李兰荣说:“瞧你说的,大姑娘家家,牙不牙碜?”
高桂珍说:“上次给成子写信,有些个话,我确实不好开口,你说替我写。真的,你都替我说啥啦?”
李兰荣故意把嘴巴贴近高桂珍的耳朵,声音放得低低的说:“第一句这样开头,亲爱的成子,冒号,然后就写小时候玩娶媳妇游戏,他当新郎,你当新娘那些个事……”
“写那么多干嘛?”
“然后,接着写你如何想念他等等。最后的一句是:你的小妹妹珍子,最后就是写信的日期。”
“啊呀,费了你不少事呀!就是有几句写得太牙碜。像亲爱的成子呀,小妹妹珍子呀,这几句让人听着多刺耳!”
李兰荣故意撅起嘴巴,不满意地说:“人家费了那么多的心思,不领情就罢了,还落埋怨。算了,往后有事可别求小姨了,好不好?”
高桂珍笑笑说:“说着说着急了,属狗的?”
李兰荣噗哧笑了,说:“我属猴,你属鸡,你比我离狗还近呢!”
说是姨娘外甥女,论起来娘儿俩,可只相差一岁,又是一块儿长大的,亲得跟小姐妹一样。说到开心处,就叽里咕噜滚到一块儿去。
突然,李兰荣松开珍子,支棱起耳朵听,说:“珍子,别闹了,你听,外面好像有人叫。”
高桂珍说:“开什么国际玩笑,许是老槐树上的喜鹊叫吧?”
李兰荣出溜下炕,趿拉着鞋,一面往外跑,一面说:“是邮差叫。”
还没等高桂珍追出来,李兰荣的手里早拿着信回来了。
高桂珍心里噗噗地跳:莫非成子哥真的回信了?
李兰荣说:“急什么,回屋再看。”
高桂珍只好跟在小姨的后面,往回走。
李兰荣抖着那封信,虽然心里确无“家书抵万金”之类的话,却也能体谅出信的分量,于是说:“珍子,这信是你拆,还是让我打开?”
此刻,高桂珍为难了,自己心上人的信,咋好让别人拆开呢?
李兰荣哈哈笑道:“珍子,咋那么小气!告诉你,我不看。瞧把你给吓的,小脸儿都白了!”说着,把信交给了珍子。
高桂珍拿着信,扎进旮旯,小心翼翼地扯开,打开信笺,先是浏览一下,她愣住了。信上只有歪歪扭扭几行字。她担心信笺的后面还有话,翻过来看看,一片雪亮的白纸真干净!她只好把信笺展开,从头至尾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珍子:
你信上说“行”,就写一个字:“行”;“不行”,就写两个字:“不行”。那好,我先写一个字:行;再写两个字:不行。我又加上两个字:咋行。你看行不行?
成子
1952年6月26日
高桂珍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几遍,像天书,又像喃鬼话,实在看不懂,不得不求小姨给参谋参谋。
李兰荣同样看了好几遍,也像看天书,好容易从字缝儿里咂摸出一点儿滋味。她说:“珍子,你想,成子识字不多,凡是他不会写的字,他都躲着。你看,我们在信上问他,你跟珍子谈恋爱行不行?行就说行,不行,就说不行。他先写了一个‘行’字,又写了‘不行’,可是,他觉得‘不行’不是他的心里话,于是,就又添上‘咋行’?你再仔细咂摸咂摸,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高桂珍笑笑说:“这哪叫看信呢,实在比猜谜语还难!”
李兰荣说:“你别小看它,带着这封天书,再到老董家,跟他们讲条件,恢复同她家成子的婚姻关系,他们就会无话可说。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要是再顶着,不是给他们扣帽子,那他们就是干涉子女婚姻自由。”
高桂珍说:“帮人帮到底,小姨,到时候去老董家,你得跟我一块儿去。”
李兰荣笑笑说:“全河南村的老百姓都知道,李兰荣是高桂珍的小姨,到时候,我李兰荣不成了干涉子女婚姻自由的罪人了吗?”
“你跟我的父母不一样,你是我小姨,小姨给外甥女相对象,天经地义。就算有八张嘴,他也管不着,谁能说出什么来?”
“行了,谁让你这么重看小姨。你叫小姨上刀山下火海,小姨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小姨,真的假的?”
“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高桂珍赶紧伸手捂着小姨的嘴,说:“不兴起誓,那成了啥?”
李兰荣说:“小娘儿俩,难得到一块儿,有个闲聊淡扯的工夫,哪有那么多正经的!好吧,去老董家那天,有我保驾,你就放心吧!再说,董凤才、孙秀英那老两口子,说不定像盼凉水似的盼你呢,你这么好的儿媳妇,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哩!”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不上串了!”
“要那样,不是更好吗,省得废话。”
“好吧,好吧,哪天去,我先告诉小姨一声,还不行?我的亲小姨!”
李兰荣亲亲热热地答应一声:“哎——”然后,她咬着高桂珍的耳朵,小声说了好一阵,见高桂珍不住地点头,这才把她推开说,“珍子,你信不信,什么事,开始都觉着复杂,真要做起来,可能比想象的简单得多。你先去老董家试试,不行的话,小姨再出马!”
高桂珍说:“行!”
乡下人说话说了算,一片丹心可对天。高桂珍和小姨嘀咕的事,也不算什么坏事,只不过用了点儿小心思。其实,这算得了什么呢?
这天清早,高桂珍的口袋里揣着董世贵给她的回信,走进成子家的栅栏门。
成子妈孙秀英正蹲在灶口给老头子熬药,见高桂珍进来,忙站起身,脸上挂着笑,不知说什么好。可老人家连做梦也想不到,高桂珍进门就叫了声“妈”,虽然声音不大,却真切无比。
孙秀英没敢答应,忙不迭地说:“那天,要不是你跟小艾把他弄到县城看病,恐怕他这把老骨头,早就扔去了!”
高桂珍说:“我知道我爸的病情,我早该进来瞧瞧……”高桂珍短短的这么一句话,在嘴里转了三圈儿,才肯钻出来。
孙秀英说:“你和成子小时候的事,我跟你爹妈都是开玩笑,‘娃娃亲’,那都是老封建脑筋,不算数。现在新社会了,时兴婚姻自主不是?”
高桂珍羞红了脸,但仍然坚持说:“‘娃娃亲’是‘娃娃亲’,退掉是应该的。”
孙秀英说:“你那次退掉‘娃娃亲’,说实话,我是想不通。我家成子哪点儿不好,哪点儿配不上你呀?我心里确确实实难过了好些日子。可是,为你想想,都新社会了,那些个旧礼法早就不时兴了。这么说,你做得对,我们都是老脑筋。”
高桂珍笑笑说:“我跟成子哥从小就要好,这您是知道的。现在,成子哥和我都长大了,有能力自己做主了。”
孙秀英随口搭音地说:“可不嘛,你们自己做主,我们再不愿意,能咋?以往那些老脑筋,都生油泥了,早就该擦擦啦!”
高桂珍的心透亮得很,她能从孙秀英的话语中,听出讲话人的心思来。她见时机成熟,近一步试探地说:“‘娃娃亲’是旧社会的破烂货,该扔。新社会提倡年轻人婚姻自主,您也同样应该支持呀!”
“那是,那是。”
“妈,您真通情达理。”
孙秀英又是一愣,扬起脸,问:“什么,你叫我什么?”
高桂珍又亲切地喊一声:“妈———”
“这可不行。这回,我得给成子写一封信,问问他同意不同意,我可不能替他做主。那样的话,不还是父母包办婚姻嘛,珍子,你说对不对?”
高桂珍从口袋里掏出董世贵给她的那封回信,说:“成子哥给我回信了,我在信上问他,我俩的婚姻行不行?他在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行!”
孙秀英喜笑颜开,高兴得不知咋好,反反复复地说:“他说行,就行!他说行,就行!”
孙秀英细细瞅了瞅她面前的珍子,身板结实,身段好看,心里早已溢满了蜜汁,口中却依然喃喃地说:“穷家破业,他爸又病病歪歪的,不能拖累你呀!”
高桂珍说:“您要是这样,那就是嫌弃我!”
躺在土炕上的董凤才,早听到了珍子跟老婆子的谈话。此刻,听到珍子这样一说,终于忍不住,在土炕上咳了一阵子,然后朝堂屋叫了一声:“桂珍,我听出是你,咳咳咳……”
高桂珍进入里屋,伸手从地上端过用破瓦罐做的痰盂。
孙秀英急忙夺过,连声说:“脏,脏……”
高桂珍说:“爸,别着急,再带您去县城找朱二先生,好好看看!”
董凤才咳了好一阵,这才说:“好孩子,叫你多费心了呀!”
晌午刚过,高桂珍从李家桥姥姥家借来小毛驴,把董凤才抬上去,上了路。
董凤才骑在驴背上,桂珍手举一根细细的树杈,不时轻轻地抽打着驴屁股,呱得儿呱得儿,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孙秀英站在街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由自语道:“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儿媳妇,天上没有,地上找不着呀!”泪水灌满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
高桂珍作为一个黄花闺女,自己做主跑进婆家,这在当时,是十分了得的事!
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高桂珍刚要出门,妈妈把她拽住了。
“上哪儿?”
“村里有事。”
“珍子,你可不兴瞒着妈。你一个大闺女家家,总往成子家跑,妈还有脸出这个门儿吗?不叫乡里乡亲把娘脊梁骨戳打烂!”
高桂珍正要和妈妈争辩,小姨进来了,说:“姐,都新社会了,还那么死脑筋,行么?”一面说,一面把珍子拉进小屋。
珍子的妈妈李兰英上街时,担心珍子不听话,一把铁锁挂在钌铞儿上。
小姨李兰荣心里透亮,她知道外甥女的心事,眯着笑眼把窗户打开,叫珍子跳窗,然后为她“站岗”,只要她的姐姐一露脸,就急忙把珍子唤回,慌手慌脚跳回屋里。
然而,这究竟不是常法子,高桂珍终于向妈妈摊牌了。
高桂珍说:“我和成子哥订亲,不是您早就愿意的嘛!干嘛反悔呢?”
“你还提那个‘娃娃亲’,那是啥年月?老封建,旧礼法!”
“新凤霞唱的评剧《刘巧儿》,您听过得有一百遍了,刘巧儿和赵柱儿就是‘娃娃亲’……”
“还是的,刘巧儿依了么?”
“当然不能依,‘娃娃亲’那是旧社会的老玩意儿,就得退。现在是新社会了,年轻人就得婚姻自主!”
“还是的呀,刘巧儿前脚退了‘娃娃亲’,后脚又去找人家赵柱儿,这叫什么呀?你也是,你刚刚跟人家成子退了‘娃娃亲’,没过三天半,又去跟老董家成子定亲,这成了啥?再说,老董家,穷家破业的,你图个啥?”
“嫌贫爱富,这您就更不对了,成子哥要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我才不跟他哩!您不是不知道,成子哥当了志愿军,还立了功,咋就不配嫁给他哩?”
“你和成子订的是‘娃娃亲’,而今新社会了,还兴那个?我是怕乡亲们笑话咱老脑筋!”
高桂珍听懂了妈妈的话,一头扑入她的怀里,双手攥成小蒜槌儿,分寸极好地捶打着,嘴里不停地呼叫着:“妈,妈妈……”
抗美援朝期间,志愿军家属倘缺少劳动力,由村里派人帮助耕种土地,被称作“代耕”。董世贵假如不参加志愿军,或者他爸不病着,他家那点土地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两样都占着,总不能叫土地荒着吧?高桂珍自愿承担起“代耕”这个任务。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庄稼把式都懂得“大麦豌豆不出九”。董世贵家种的是大麦,虽只春分一犁土,便已开始顶凌播种了。
高桂珍借的那头小毛驴拉着木犁,小毛驴的外手还拴了根纤绳,由高桂珍拉着,村民管这叫帮牵,纤绳勒进了高桂珍的肩膀。
高桂珍给在朝鲜前线的董世贵写去了一封封信,一次次向他报告家乡的喜讯,也向他倾吐火焰般的爱情。
喜欢舞文弄墨的双喜,早就打算写一篇《河南村人民的女儿》。他常常想,再不把珍子姐的生动事迹宣传出去,那简直对不起良心。可是,珍子姐不仅不接受采访,还拒绝宣传,日子长了,就把这件事拖下来。虽然是这样,双喜也未灰心,他每次坐下来,就有写一写的冲动,耳闻目睹,珍子姐的事迹太感人了。这天晚上,他在罩灯下,随手翻了翻《被开垦的处女地》,发了一会儿呆,终于,下定决心,要写一篇人物通讯。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沓纸,用蘸水笔写了一行又一行。
夜深了,王发催了几次,直到罩灯被油烟熏得黑黑的透不出光时,他的文章恰巧做完了。当他吹灭罩灯,爬上土炕时,公鸡恰好叫了三遍。
老爷儿还没有冒嘴儿,双喜已经早早地起来了,他打开在灯下写成的稿子,又从头看了一遍——
河南村人民的女儿
在河北省顺义县有一条大河,在这条大河的岸边,有一个河南村,在河南村里,有一位女青年,她的名字叫高桂珍,属鸡,生于1933年(农历癸酉年),17岁,团支部书记。工作积极努力,组织村里青年人写黑板报16块、办土广播台8处、教唱歌曲3支,布置抗美援朝英雄纪念馆一处。搞这些活动,就是为宣传志愿军英雄人物,像黄继光、邱少云、张积慧等等,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村里扫盲,成立识字班,她挨门挨户地去动员,使土坯垒课桌,用锅烟子刷黑板。
她抵制旧思想,解除“娃娃亲”。实行自主婚姻,她喜欢的人,正是解除“娃娃亲”的成子(大名董世贵)。董世贵在朝鲜前线两次立功,是志愿军战斗英雄,高桂珍成了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
董世贵的父亲病了,吐血,高桂珍从姥姥家借了头小毛驴,驮着他去距河南村十里路的县城看病。
董世贵家里,只有父母老两口,无力耕种土地,高桂珍主动为董世贵家代耕。
春播时,小毛驴的外手还拴了根纤绳,由高桂珍帮牵,纤绳勒进了高桂珍的肩膀,血迹渗出了汗衫。
董世贵他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一面撒种,一面落泪。泪珠儿随着种子,一同播进土地。
秋天,董世贵家喜获丰收,把董世贵的爹娘高兴得逢人就夸高桂珍,口口声声说她比亲闺女还亲。
高桂珍做的好事,多得上车装,这里写的仅仅是一小部分。
高桂珍,不仅是河南村人民的女儿,作为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也是潮白河人民的榜样。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通州专区河南村王双喜
双喜写好后,仔细看看,通讯里的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经过及结果,样样俱全,一样不少。他满意地笑了,又工工整整抄了一遍,寄给谁呢?他犹豫了,想来想去,决定寄给通州专区的《前进报》,他把稿子装进信封,“噔噔”跑了趟顺义邮局。
双喜第一次往报社投稿子,不知道该贴多少钱的邮票。
他跑到邮递员的跟前,问道:“这么厚的信,得贴多少钱的邮票?”
邮递员望望他,又看看他手里厚厚的信封,上下打量一番,反问道:“寄到《前进报》,投稿子吗?”
双喜听闻,脸唰地红了,点点头,支支吾吾地说:“唔,唔唔。”
邮递员说:“甭贴邮票,在信封犄角上剪一下,就行了!”
双喜感到惊奇,说:“剪一下,那不剪坏了吗?”
邮递员微微一笑,从台子上取过一把剪子,顺手从双喜手中接过那封信,说:“小伙子,你看,下回再给报社寄稿子,就这样……”他一面说,一面剪掉一个小犄角儿,“好了,投进信筒里,妥了!”
双喜回到家,心还一直在怦怦地跳。
这些日子,双喜白天干活时想,晚上读书时想,夜晚躺在炕上依然想,他的稿子会有人看吗?要是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叫大伙都知道,那不活现眼嘛!
在《前进报》当记者的梁金广,看到《河南村人民的女儿》,见稿子的开头,一连用了仨“在”字,感到啰嗦,刚要丢开。忽然,下面的一行字,使梁金广眼睛一亮:“高桂珍,属鸡,生于1933年(农历癸酉年),17岁,团支部书记”,况且,“高桂珍是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帮助志愿军家属代耕、看病,解除了志愿军战士的后顾之忧。他感到这样的模范人物,很有现实意义。虽然稿子写得很幼稚、很粗糙,却“都是干货,少有废话”。于是,梁金广提起笔,首先删去文章起始部分几个多余的字,然后稍作修饰,把题目上的“河南村”改为“潮白河”,在“女儿”前面加个形容字“好”,成了《潮白河人民的好女儿》。他随手掏出小本子,记下作者王双喜的地址。
《前进报》马上发表了这篇文章。
不日,《河北日报》转载了这篇通讯,题目改为《河北人民的好女儿》。
人民日报社记者姚立文从《河北日报》上,看到《河北人民的好女儿》,感到这篇通讯,在抗美援朝时期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索性将题目换成《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在1月4日的《人民日报》上转载。
自《人民日报》以《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为题,报道了高桂珍的模范事迹之后,在首都文学艺术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北京女作家周雁如相约来到河南村,住在高桂珍的家里,与她同吃同住同劳动,从现实生活中发现题材,创作艺术作品。
评剧是中国汉族戏曲剧种,也是中国五大戏曲剧种之一,被称为全国仅次于京剧的第二大戏曲剧种。新凤霞演唱的评剧《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产生了轰动效应,不仅在全国各大城市公演,还到朝鲜战场,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慰问演出。
与贺敬之共同执笔歌剧《白毛女》的丁毅同志,写出歌剧,唱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一时间,一个贫苦农民的女儿,由于她平凡而出色的工作,享誉全国。
画家顾炳鑫、刘继卣以《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为题画的小人书,走进千家万户,深受喜爱。
凡是为革命与建设做出贡献的祖国优秀儿女,人民不会忘记,历史不会忘记。
1953年4月15日,是高桂珍终身难忘的日子。她以全国“支前模范”的身份,参加第二次全国妇女代表大会。
在高桂珍去北京报到的当天下午,蔡畅大姐来到休息间,亲切地看望来自全国的姐妹们。因高桂珍初次当代表,蔡畅向她介绍了几位著名人物: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刘胡兰的母亲胡文秀、新中国第一个女火车司机田桂英、女拖拉机手梁军。高桂珍向代表们一一握手致意。当蔡畅说“这是黄继光的母亲邓妈妈”时,语音未落,高桂珍立即扑过去,紧紧地攥着邓妈妈的手,喊道:“邓妈妈,邓妈妈!我是高桂珍,河南村人。我就是您的亲女儿!河南村的青年人,都是您的好儿女!”
邓妈妈紧紧地搂着高桂珍,连连说:“好孩子,好孩子!”
这时,戎冠秀、胡文秀、田桂英、梁军都涌到了高桂珍的身边,一一问候。
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说:“我知道,《人民日报》上登过你!”
刘胡兰的母亲胡文秀说:“新凤霞唱的《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就是你呀,这么说,你的未婚夫一定是志愿军战士喽!”
田桂英、梁军一起说:“那是,那是,是最可爱的人!”
高桂珍在大家的你一言我一语中,淌下了泪水。是激动?是幸福?有谁能说得清呢!
在这些代表中,高桂珍的年龄最小,跟田桂英、梁军论姐妹。要跟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刘胡兰的母亲胡文秀和黄继光的母亲邓芳芝论起来,还差着辈分呢!
每天清晨,高桂珍都要给几位老年代表打洗脸水,为她们梳头,几天的工夫,简直成了一家人。
4月23日,蔡畅大姐来到代表们中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毛主席要接见全体代表。
当时,高桂珍和妇女代表们高兴得跳起来,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高喊:“毛主席、毛主席……”
戎妈妈特意在高桂珍的头顶梳了一个小辫儿,邓妈妈从小包裹里翻出了一根红飘带,扎在高桂珍油黑乌亮的发辫上。
高桂珍随着代表团来到怀仁堂,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儿,等待着那最最幸福一刻的到来。
毛主席来了!
怀仁堂里响起了一片掌声、欢呼声。大家围在毛主席、刘少奇、周恩来、朱德、蔡畅大姐的身旁,一股股暖流,热遍了全身。
代表们要求和毛主席与中央领导同志每两人中间插进一个妇女代表。这样,戎冠秀、胡文秀、邓妈妈、田桂英、梁军都分别夹入中央领导同志们中。当高桂珍来到毛主席身边时,蔡大姐把高桂珍引荐给毛主席。其实,毛主席早就从报纸、电台和新凤霞的评剧《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里,熟知高桂珍的名字。毛主席抚摩着高桂珍的头说:“好孩子,干得不错。好好学习,努力工作!”
高桂珍原本憋了一肚子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激动的泪水“哗啦哗啦”不住地往下流。
4月23日这天,二零零师师部首长,聆听了来自祖国的重大新闻。在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同志亲切接见全国第二次妇代会代表中,戎冠秀、胡文秀、邓芳芝、田桂英、梁军这些人,大家早已熟知。当听到高桂珍的名字时,不由一愣,通过新凤霞来朝鲜慰问演出评剧《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知道这个高桂珍,就是二零零师五九八团八连战士董世贵的未婚妻。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在当天下午四点钟重播。因此,师首长决定,让董世贵来到师部,听听这则来自祖国的好消息。
董世贵得到师部首长的命令,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到达指挥所,翻身下马,急进,等待师首长的指示。
不料,首长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稍事休息,告诉他:四点整,听一则来自祖国电台的新闻。
董世贵抹了抹汗水,这才松了口气。
师长看了几次手表,打开收音机,然后,对董世贵说:“注意听哦!”
收音机里立即传出播音员葛兰的声音。
当听到参加第二次全国妇女代表名字时,广播里每点到一个,董世贵的手指头也跟着折一下———
子弟兵母亲戎冠秀、刘胡兰母亲胡文秀、黄继光母亲邓芳芝、新中国第一个女火车司机田桂英、女拖拉机手梁军......
董世贵聚精会神地聆听妇女代表的名字,当从广播里传出“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的时候,他大吃一惊。
不料,师首长示意他继续往下听——
蔡畅拉着高桂珍走到毛主席跟前,说:“她就是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新凤霞在《一个志愿军战士的未婚妻》里唱的高桂珍,就是她。”毛主席从报纸、电台和新凤霞的评剧里早知道了高桂珍,于是,毛主席抚摩着她的头说:“好孩子,干得不错。好好学习,努力工作!”
董世贵远离祖国,在三八线上的志愿军师部里,听到来自祖国的好消息,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泪水成串成串地往下滚……
是啊,董世贵所在的五九八团八连,最初接受坚守金城川阵地任务时,全连百十号指战员,坚持了37个日日夜夜,胜利地完成了任务。可是,全连仅仅剩下了十几个人。董世贵不仅还活着,而且,还能在三八线上的志愿军师部,聆听到来自祖国最动听的声音。在这样光荣的代表大会上,还有他的心上人、作为全国“支前模范”代表的高桂珍。最难能可贵的是,毛主席还亲自嘱咐她“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尤其使他兴奋不已。
董世贵从师部回到八连,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掏出小本子,歪歪扭扭地写上“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八个字,双手捧着小本子,沉浸在幸福之中。
突然,有人从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
董世贵猜不出,只好问道:“谁?”
那人松开手,突然跳到他的跟前,叫道:“董世贵!”
董世贵睁开眼睛,原来是邓三珂。
邓三珂紧紧地抱着董世贵,说:“你到哪儿去了,见到谁了?可把我想死了!”
董世贵笑笑说:“你呀,我连来带去,没多大一会儿,就想成这样子!”
邓三珂突然咧开大嘴,“呜呜”地哭开了。
董世贵感到好生纳闷,急忙问:“咋?”
邓三珂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呜……”
董世贵摇着邓三珂的肩膀,着急忙慌地问:“咋了?”
邓三珂呜咽地说:“我的同乡,他……”
董世贵说:“咋了,他咋了?快说呀!”
邓三珂的嘴,咧得瓢叉子似的,颤颤巍巍地说:“他,他牺牲了!”
董世贵大吃一惊,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走时,大家都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这不可能!”董世贵说到最后,几乎咆哮起来。
邓三珂说:“没什么不可能,这是战争。美帝国主义发动的这场战争,夺走了多少中国好儿女的生命!”
董世贵说:“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邓三珂说:“你前脚走,跟着就传来消息,说我的那个同乡和一名小战士,在执行任务回来的路上,突然飞来几发炮弹,在他们跟前爆炸。结果,两个人都壮烈牺牲。”
董世贵恨得咬牙切齿,“血债要用血来还!一定要给牺牲的战友报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