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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得无可奈何

2019-11-13

中外文摘 2019年6期
关键词:文斯基李逵现代人

□ 杨 伯

小说有重叠。我总觉得,同样的故事和人物,杂剧里更生动,没有那么多概念的束缚。

李逵的“兴”

康进之写过一部《李逵负荆》,讲李逵下山,偶遇假宋江,大闹忠义堂,得知真相后负荆请罪。故事,《水浒传》里也有。只不过,剧本里的李逵更好玩儿,戾气没那么重。

开场不久,李逵向宋江请假,一路下山。当时的梁山,正值初春,满山桃花,路逐溪转。李逵穿过桃林,在溪边小憩。粉红的花瓣飘落,随春水流去。李逵用黑黑的手掌捧几瓣桃花,又轻轻放回溪水,让它们追赶前面的同伴。这时,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嚷出一句特别李逵的诗:

“人道俺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

《李逵负荆》,有很多漂亮的曲子。多年以后,我只记住这句粗鲁的念白。

关汉卿写过一部《关大王单刀赴会》,故事更是人人熟知。这出戏,最有名的,是关于过江时唱的那支《新水令》: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关汉卿的剧本里,台上有两个人物,一旁侍奉关羽的,是莽汉周仓。看着浩淼江水,周仓也有一番感慨憋在心里,可又说不出来,只得脚跺船板,大喝一声:“好水啊,好水!”

你说怪不怪,我还会觉得周仓的这声大喊特别迷人。后来时常琢磨,李逵和周仓的大白话为何如此着迷?想来想去,终于发现了共同之处:他们都是成见当中最不会高兴的人,竟然有那么一瞬间,高兴得无可奈何。我觉得,这里有诗意,比写得漂漂亮亮的诗还要深的诗意。

古人的“兴”

我们聊聊高兴的“兴”。

从甲骨到金文,“兴”的结体变化不大。四个角,有四只手。四手之间,是个托盘。很多人围住一个器皿,把它高高举起,这就是“兴”。许慎说:“兴,起也。”

想象一下:春种秋收时节,先民围成一圈,把最珍惜的祭品放在盘中,高高举起,奉献神明,祈求丰饶,或为丰饶感恩,这便是“兴”的景象。像这样的仪式,一定还会载歌载舞。人们把祭礼高高举起,心和眼,也都望向苍穹。

上面的解释,来自周策纵先生。他有一本《古巫医与“六诗”考》,其中一篇,专门谈“兴”。

根据周先生的考索,“兴”字有两个关联情境,一是祭祀,二是乐舞,它是祭祀中的乐舞。甲骨文里,“兴”字尤其用于祈求生产丰茂的祭祀活动中。

周先生的书,是严谨的学术著作。可是,每次读到讲“兴”的段落,我就想起斯特拉文斯基那部著名的舞剧《春之祭》。

在一个原始部落,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人们长途跋涉走进森林,庆祝太阳的胜利。他们用青枝绿叶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围着篝火欢呼舞蹈。夜深时,一条红裙在少女们之间传递。最后,一个女孩被选为牺牲,穿起红裙。她要围绕篝火,不停舞蹈,直至死去。她的生命和舞蹈,是献给大地和春天的礼物。

看过《春之祭》的人,都会惊叹它的美,也惊叹它的残忍。斯特拉文斯基说:正是在这些人中间,艺术诞生了。

我不想在《春之祭》和“兴”字之间建立任何学术关联。我只是想说,从“兴”字当中,似乎也能体味到来自远古的喜乐,迷狂,甚至残忍。斯特拉文斯基说他的舞剧讲述艺术诞生的瞬间。

高兴是一种能力

孔子说“诗可以兴”,重点不是要人学习作诗。他的着眼点,是诗与生活的关系。诗可以帮助人们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这就是说,“兴”,和事父、事君一样,不但是人所应有的能力,也是人所应有的责任。诗,把这种能力激发出来。

兴,是什么能力?我想,就是心的感动、振起的能力。联系它的本义,可能更是指在某种美好之前感动、振起的能力。心的感动、振起,近乎馈赠。人不能预订心的状态,不能按着需要随时召唤它。犹如五月之匽,心的感动,不知其生之时,不知其伏之时。

人不能像操纵手足一样操纵心。可是,当心振起,却可以越过理性操纵手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所以,这份心之振起的能力,人只能努力守护,培植,勿使熄灭。“小子何莫学夫诗”,孔子相信,诗可以给人一份助力。

不知幸还是不幸,我们能够得到助力越来越少了。

我说的,不是现代人对诗的冷淡,是现代人对“高兴”的看法发生了微妙转变?

现代汉语里,“高兴”,纯属私事。“兴高采烈”,通常用来形容春游踏青的小学生。可是,在古典语境里,“兴高采烈”是无比高贵难得的精神气度。当然,我绝不是说人们不该为私事“高兴”,也不是说小学生配不上“兴高采烈”。我的意思是,现代人的情感世界,渐渐失去与事物的关联。

《中庸》的作者说,看看“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景象。见到飞鸟、游鱼,猎人和渔夫也会高兴,那个高兴,不会太强烈,不会太持久。宋代的程子说,真正的高兴,是从飞鸟游鱼身上看到活泼泼的天地生机。用黑格尔的话说,一个为美而高兴的人,可以从自然的每一个角落,体会宇宙全体的生气灌注。当然,前提是他不把“生机”“生气”当成虚伪的心理幻象。

我们恰恰来到了不受幻象操弄的时代。

我们也正在努力把未知从世界驱逐出去。一个只相信电子、原子、化学方程的现代人,不大可能承认什么不知从何所起的高兴。他坚信,任何看似神秘的情感,都服从某种规律,心理的、生理的、物理的、化学的、基因的。现代人的理想生活,大概是制造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高兴。

我们愿意慷慨关注的,只剩世界之内、生活之内的东西。世界之内,堆满物质。生活之内,唯有生计。什么才能高兴呢?房子、车子、从天而降的彩票、漂亮的女孩、突然的升迁。没有好事发生的一天,不值得高兴。莽汉周仓跟着他的主人赴一场凶险的宴会,看到浩淼江水,认认真真地高兴了一下。抡惯板斧的李逵也会手捧桃花认认真真高兴一下。这些高兴,都是从他们生活之外闯进来的。这样的瞬间,我们也经历过,但不会那么认真。快要迟到的路上看看桃花,我们立刻自责:怎么那么幼稚!我们,竟然比古时的英雄更怕幼稚——因为我们舍不得幼稚,得把成本太高的高兴踢出生活之外。

我们还是时时刻刻想要高兴。前提是,必须把高兴控制在可控范围内。现代人不喜欢无可奈何。照相机、摄像机、录音机、音乐播放器,几乎可以帮我们留住可能让我们高兴的一切。面对江水,周仓无可奈何地跺脚,我们气定神闲地按快门。可是呢,那些囤积在电脑里的图像,似乎不那么值得高兴了。眼前美好之事,都是即将到来的更美之事的影子。为了高兴,我们忙着抓住影子的影子。

《世说新语》说:“桓子野一闻清歌,辄唤奈何。”名士桓子野、粗人周仓、山贼李逵,都有一种高兴得无可奈何的能力。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没了这个能力。高兴得无可奈何,不仅不能,而且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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