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不回的“铜”年
2019-11-13胡姚雨
■胡姚雨
一分神,我又听见铜板从管道里滚落的声音——咕咚。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的游戏机吞咽的不只是一枚枚滚圆的铜板,连同我笑泪交织的童年,也被它一并咽进了“胃”里。那“胃”是一只缺盖儿的木匣,四壁毛糙,怪扎手的。每天游戏厅关门后,爷爷拿钥匙开箱,总能捧出满满一匣子铜板,搬到五瓦的灯泡底下去拣,十个一摞,码进抽屉,码好的铜板像一座座微型兵马俑,守卫着薄薄的账簿。
那一枚枚铜板拿时光为线,像风铃般串在我的少年时代,发出清清的脆响。
那时候,大家把游戏币叫作“铜板”。它呈圆形,铜黄色,和古代没有凿钱孔的铜币相仿——是啊,铜币是古人的货币,铜板就是我童年的货币,我用它买到过那么多不可复制的快乐。
别人来爷爷开的游戏厅里买铜板,一元五个。递出去的铜板被人七手八脚地摸久了,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黯淡。不过,铜板仍忠厚地尽着本职。需要它,它就顺着游戏机窄窄的“食道”毫无怨言地下去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咕咚声,游戏机屏幕上的虚拟人物从天而降。我后来想,大概每个铜板都携着一个轻飘飘的灵魂,坠底的那一刻,顷刻复活。
童年时代,我做过不少和铜板有关的傻事。比如一个铜板投下去,卡在了半路,常常不知所措,于是把手里剩余的铜板一股脑儿都塞进去,想把道路打通。结果只能堵上添堵,不得不叫爷爷来修理。比如有时候替爷爷收钱,看也不看就把钱拿了,事后发现,有些纸币是假的。为这,没少挨爷爷的骂。但不管我添了多少乱,捅出多大的娄子,他都不会跟我爸爸妈妈告状。
爷爷疼我的那些年,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件事。
那天,爷爷有事走开,我帮忙看游戏厅。来了四五个小青年,有一两个我面熟,在他们的唆使下,我竟傻乎乎地摸进爷爷的后房,偷出好多铜板,免费分给他们玩。爷爷回来了,看看人头,再看看钱罐,立马发现账目不对,他一声大喝:“你们付过钱没有?!”吓得那几个小青年一溜烟跑出门,也吓得我一撒手,手里的铜板散落一地。有个跑得慢的,被爷爷一把抓住,厉声问:“你们的铜板哪里来的?付钱!”那个人战战兢兢地掏了钱,并一秒都不耽误地供出了我。
夏天的阳光把爷爷晒得满脸汗珠,我却站在那里,浑身冰凉,感觉地上散落的铜板怎么都捡不完。我眼睁睁看着爷爷拿出木尺,一步步走近,抓起我的手,一下一下敲得通红,连同窗外的火烧云都像我手上道道鼓起的红痕……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爷爷那么严厉的骂声,也是我第一次被爷爷惩罚。我隐隐觉得,也许,爷爷以后永远都不会让我再碰他的游戏机了吧?
终于,趁爷爷招呼客人的时候,我悄悄弯下身,把遗留在床底的最后一枚铜板捡出来。它静静的、温温的,好像预先感知祸事躲了起来,尚带着一点惊悸的反光。过了一阵,爷爷走过来,仍旧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开始给我揉手心。他的手又大又糙,带着一种铜板似的亮和硬,揉得一点也不温柔,揉得我的手发疼,可我却一声也不敢吭。我只记得一滴泪落在了铜板上,黄澄澄的光影里,铜板闪闪发亮……
年龄渐长,属于我的娱乐时间越来越少了。铜板以“铜钱”的名义,与我重逢于书中。课本里讲,北宋的陈尧咨自恃箭技百步穿杨,路过的卖油翁却道:“无他,但手熟尔。”他掏出一个葫芦,在葫芦上盖一枚铜钱,往铜钱小小的方孔里,注一线细细的油。油,穿过铜钱、穿越历史,鞭笞了陈尧咨浮躁上火的心,勾起了多少人对这手绝活的向往。课本里铜钱的造型,让我立刻想起爷爷手里那一排排铜板,连卖油翁的脸仿佛都与爷爷的模样开始重合:这个卖油翁到底何方神圣?铜钱上有没有磁铁一样的机关?会不会从此以后,陈某人就以射中铜钱的方孔为终极目标?……不想,故事戛然而止,老师在上面叨叨“请大家给课文分层……”我一手托腮,一手用笔“嗒嗒”敲着书本,任思绪像一枚枚滚落的铜钱,掉进古今天地去游弋。
我很想和爷爷说一说这个故事,却从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爷爷的电话:“怎么现在都不来啦?不爱玩游戏机了?”我随口就道:“家里买电脑了,那个更好玩!”电话那端突然涌来一阵让我措手不及的沉默。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后,试图补救:“会来的,爷爷!我到了周末就去看您。”
事实上,随着案头书本越堆越高,我回乡下老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我自己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对曾经心心念念的铜板早已淡漠到毫无所谓。
我再见到铜板的形象,是陪妈妈去银行取钱的时候。中国银行圆形的徽标里摆一个“中”字,一枚铜钱的形象在繁华的步行街上展示。那时,我会禁不住想,爷爷的那些铜板和游戏机都快成古董了吧?是不是早就处理了?
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爷爷就走了。爷爷走的那天,我正在高中教室里订正着一模卷子上的错题。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我从齿轮般麻木转动的学习状态中抬起头,问了一句:“什么?”
从爸妈口中才知道,爷爷肺癌治疗了很久,那段日子他在医院里做穿刺,尖长的针管从后背扎入,随着活塞的推移,肺部的积液从他体内溢出……他走了,等于解脱了。当时,他在离我学校几里远的医院里经受折磨,但为了不影响我高考,他一直不让人告诉我。
我坐在车上,一声不响。朦胧中,看到爷爷粗糙的大手揉着我的小手,手里的铜板突然滑落,在地上发出清冷的脆响……
很久以后,我在乡间的夜晚看到头顶漫天的星光,才终于相信,那是爷爷仍在天上兢兢业业开着他的游戏厅呢。只是这一次,散落天幕的铜板,我一个也偷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