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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深处的光芒(外二篇)

2019-11-13王川

绿洲 2019年5期
关键词:曲阜孔子

王川

这也许是我们的共识:曲阜,如此遥不可及,又如此近在咫尺。她是一个耀眼的发光体,一处可以被无限放大的区域,高悬在华夏文明的苍穹,作为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和精神中枢,始终于时空的坐标系发出最强劲的脉冲,昭示着人性与家国理想均难以企及的高度;然而,她又是一个随时可以抵达的地方,是中国巨大版图里的一片方寸之地,是我们的故土与归宿——她,总能不断地接纳我们的归来,以她拥有的土地、山峦、河流、城郭、村落、庭院、树木、花草,以及操着东方口音的亲人。她使乡情有所依附,乡愁有所归属,使叛逆得到宽宥,躁动得以平复,纵然那些刻在庙宇、宫殿、回廊、石碑甚至门庭两侧的铭文、词章、题记、对联、颂词、警言,以及谆谆教诲,早已经变得斑驳、老旧,甚或再不能发出回音,瞻仰与叩拜也渐渐流于形式,但我们依然都是她温暖怀抱里的子民。

曲阜,一座安静的小城,安静得一如两千多年前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低语和叹惋。孔子看到了宇宙的沧桑巨变、人世的更迭无常,当然也预言了这座比他老人家的年龄还要久长的城郭的命运。的确,岁月无情,周代的鲁国故城亦非孔子当年见到的模样,更非我们今天所见的基于明故城的规模。站在考古发掘的周代城墙遗址边,仰望着周公庙内探出墙外的古老而苍劲的楷树虬枝,怀想伯禽代父就封,传二十五世三十四君的悠悠历史如今只剩土层下的残迹,如何不再次感同身受于孔子的浩叹呢?流水汤汤,百代过客,曾见明月皎皎,不见往古圣贤。孔子当年的遗憾、失落、试图恢复周礼的奋争,怕也包含了自我理想逐时光而逝的焦虑罢。而今,故城湮没,河流尚在,我将对它们的想象都附丽于如今的曲阜之上,希望能以文字的追光探入它深处的景观——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奢望。

还有什么事物能比时间更为强大?而凭吊则永远依托于当下。孔子阐述了“逝水”的哲学,也是时间的哲学。在中国的哲学、文化语境里,流水与时间几乎是互文的概念。看到河流,就会看到与之关联的事物——它们的昨天、今天与明天。的确,今天的曲阜周边并不缺少河流,泗河、沂河、蓼河、洙水……分蘖出诸多支叉,蜿蜒曲折,左揽右抱,滋养着土地、庄稼等生命的族群,也映照着星移斗转、春秋转换,以及行人的身姿——或清澈或浑浊,或明晰或模糊,或从容或局促。河流总与生命有关,不仅是沉思的地方,也是濯足、濯缨、洗却尘垢、张扬性情的所在。“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汤汤逝水,浩淼波涛,与惠风一起,鼓动着舞与歌,不止一次将行人送上返回家园的路。

这令我想起来自尼山的那几条河流。我曾在尼山脚下漫步,盘桓在逶迤连绵的山间,甚至用脚丈量过从颜母山到夫子洞之间那短短的距离。沂河就从群山的褶皱里流过。《阙里志·尼山》载:“溪流而南,其上为坤灵洞。”那么,孔子自诞生那刻起,耳边就流淌着潺湲而灵动的水声,更何况,尼山还是五川汇流之地,站在观川亭的望远台上,波涛浩淼的壮丽想必是孔子当年时常见到的景观,足以不断壮其胸怀。河水流入曲阜,也伴着孔子的脚步进入这座城郭,粼粼波光披在孔子身上,跟随他周游列国,让他在不停的奔波中“不知老之将至”,其“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为人”,难道不是受惠于被后人尊为“毓圣侯”的尼山那一方水土吗?尤其是——那些河流的启示。

在辽阔的原野与幽静的山林围拢中,时光也如流水般漫漶,覆盖并穿越着了曲阜城内肃穆庄严的古建筑群,在鼓楼、碑亭、内宅、家庙、花厅、作坊和斗拱托起的檐角上留下了残阳一般的印渍。千年的古柏凸现出盘曲苍劲的纹理和干枯断裂的虬枝,庙宇里的空间仿佛永远被云翳遮蔽,湿润、斑驳的青苔,一直铺展到甬道的砖缝里、大殿前的香炉边,甚至巨手般紧紧抓住泥土的根须上。

因此,曲阜更懂得时间和空间的意义,懂得在光阴深处留下空白,迎接任何一个季节、任何一个时刻的造访,哪怕仅是匆迫之中的回眸一瞥。而时空的襞褶里永远有让你沉思和翻检的内容与哲理,它们是古典的、庄严的、中正的、丰厚的、沉重的、内敛的、明朗的、温和的、恭顺的,与她的建筑和民风一样表里如一,却又是“诗无达诂”般的深沉幽邃,既“泰而不骄”,又“温而厉,为而不猛,恭而安”,俨然孔子之风,似乎所有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他刚刚离去时的体温。

在她面前,我们只能悄悄走过,且最适合在早晨和黄昏。这时候,光影几乎与记忆同步,感官则与街道、城墙、屋宇和树木筛落下的阳光一样斑驳、跳跃,与流逝中的影像产生共振,甚至一步步的挪移就像是《诗》《书》《礼》《易》《乐》《春秋》的互文,每一次驻足,都停顿在“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短暂空间里,似寻觅,似迟疑,似有所思。

我曾经多次造访过曲阜,却从没有真正抵达她的深处。被红色的矮墙和威严的古柏围起来的,是深不可测的景象,一直连接着庙堂和民间。在“三孔”,早已不见圣人故居的影子,只有左右对称,东、西、中三路布局的九进院落,以冷峻的线条阐释着礼教与宗法那颠扑不破的原则。这座仅次于明清皇宫的圣人之家,以嫡传的四十余代“衍圣公”为中轴,在跨越八百多年的时空里,繁衍了一个庞大的、遍布世界各地的家族。特权保证了世代的尊荣,那“古今第一家族”的光晕至今笼罩着帝王们所赐的“商周十器”、诗文、乐器、帝后墨迹、文房四宝、历代奇珍与无尽的档案,它们透过覆盖了一层层不同岁月的尘土,依然闪烁着古老却夺目的光芒。

孔子决然不会料到,从尼山到阙里,从杏坛到六国,他生命奔波的足迹、颠沛蹇促的生活会最终圈定一处放射着万丈光芒的府第甚至衙署,供后世祭祀、朝拜、供养;那一条条束脩,更不会知道,被它们果腹的居然是“至圣先师”“万世师表”的“素王”。尽管从今天看来,三孔建筑雄伟、壮丽、肃穆的美融合了时间镂刻的影像,更烙印着世代传承的儒家思想和美学观念,但他从未有过如此奢侈的念想。那时候,他起居的所在定然是草庐陋室,甚接地气;而非养尊处优,让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金玉华堂。因为,他奖掖的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渊,他赞赏的是“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曾皙。质朴、本真、单纯是他的生命底色,他将其贯通于“六艺”之中,终于跨越时空,影响了后世的中国和世界。

我不知道当年他在这里是否追索过伯禽留下的文物古迹,但韩宣子“周礼尽在鲁矣”的感叹也许唤起了他毕生执着的理想。“有教无类”地收徒,“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地践行,他期盼的是再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西周盛世。然而,他的人道主义和礼乐精神,他对于秩序与制度建构的设想,却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偶像对应的永远是被功利枷锁的现实,后世的帝王卿相虽然只从他博大精深的学说里抽捡出御民的方法论和修辞学、帝王政治学和东方式的权力美学,并为他打造了永不朽坏的“金身”以“万世享祀”,但他伟岸身躯的各个局部或被放大或被缩小或被忽略,失去了活脱脱的真实比例。然而,他的智慧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没有人敢公然否定或遮蔽,他的血脉已经蔓延在每一条阡陌、每一片河山间,成长为籽粒饱满的庄稼,编织成民族的人格与心理密码,在每个中国人的物质与精神生活中得以体现。即便如此,我们仍在解读真实孔子的茫茫路途中漫漫跋涉,追随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始终认为,在河水里洗浴的孔子是可爱的,从泰山之侧路过的孔子是令人敬仰的,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的孔子是值得赞美的,从六国的宫廷里疲惫地进出而以天下为己任的孔子是让人尊重的。那时候,他尚未登上圣坛,也并未借助泥土与植物,铸造起万仞高台和雄伟殿堂。尽管他完成了关于仁学体系的诸多阐释,尽管他面对“礼崩乐坏”的现实,提出的“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也可以阐发出某种当代意义,但我们对孔子的感情依然是复杂的。他身后的“古今第一家族”和历代衍圣公的族谱,就像那些有着精美雕刻的牌坊、金钉红漆的大门、廊柱粗大的雄伟殿堂、鳞次栉比的瓦脊椽檐、整齐排列的五脊六兽、坚实宽大的砖石台基一样,让人感到一种冰冷而僵硬的秩序。它们是构建得如此精美、崇高和具备威严压迫感的精神模具,以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言辞,表达着封建道统与帝王统治的合法性。尽管那些皇帝和王公大臣,甚至莘莘学子也带着某种真诚来此拜谒,其谦恭无比的态度,无非是背后隐藏了不便告人的真实目的。在这里,“兴观群怨”的诗性是不存在的,只有某种一致性、稳定性和安全性,集体的平庸被一点点打造并不断扩散,像青铜礼器的铸造,将炽热流动的汁液注入模具,共同完成鲜活的生命被抽空的过程,完成一种震慑异类的象征或图腾,包括震慑自我内心里时刻复苏的人性。

然而,我们不能因此而怨怼孔子。我相信,恰因为此,对孔子的误读与曲解一直存在,很多时候甚至是故意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强化、灌输甚或压抑的手段,目的是使宣教进入一种集体无意识,形成群氓的沉默与顺从。这种东西在“文革”出现了“反向形成”,继而演变为一种集体癔症,一种群氓的狂欢与破坏,甚至曲阜这个圣城也没有幸免,甚至,更为严重。很自然,至高无上的光环和弃若敝屣的垃圾,仅仅是事物的一体两面。对于这两面的“运动”,形式出奇地一致,只是时间长短不一,却都影响久远。面对一个太久的彻入骨髓的传统,我们大概还没有学会如何扬弃。

也正因为此,在我眼中,红萼轩、铁山园、忠恕堂、安怀堂等富有诗意和宣教色彩的名字,远不如东仓、西仓、车栏、马号、柴园等亲切,所谓的诗礼传家、政治理想、子孙忠孝的教诲,包括冗长、繁杂的政务与祭祀,也远没有红漆黑边大门上衔环的狻猊辅首那叩响的声音更动人。如果在夜晚穿行在孔府,我或许能发现这里的日常生活所隐藏的秘密。那些优雅的阅读和书写,烛光下的窃窃私语,儿童的欢笑和哭闹,仆役穿廊而过的匆忙身影,家庭戏班的弦歌舞乐,线条流动的丝绸褶皱,阔大明亮的几案,穿衣洗漱、饮食起居的窸窣叮当之声……包含着世俗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亲切而令人沉迷。纵然属于贵族,也一样有民间的活力。倘若没有劳作的艰辛和滋润心灵的精神生活,空虚会蔓延成焦虑,令情感和躯体慢慢枯萎。但我从未怀疑过氤氲在孔府里的渊源家传。然而如今,这里的夜晚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庭院围起的阒寂和古树擎起的月色和星空。

对于“三孔”,曾经的礼数荡然无存。我只是后世的游客,徘徊于“万仞宫墙”的明故城脚下,在鲁城街道、书院街道、时庄街道、小雪街道的民居和护城河畔的杨柳下缓步经过。我喜欢仿古街道的静谧,三三两两的游人被一排排挂着牌匾的店家、酒馆吸引过去。也喜欢装有厢篷的马车,从身侧辚辚而过,时光倒流的幻觉令我身心安静。我还喜欢护城河畔那些摆摊的三轮车主、现场写字的民间书法家、放学后肆意玩耍的孩童、坐在栅栏上家长里短的妇女。车水马龙的市声在黄昏里变得亲切而遥远。光阴散漫,日子清风般荡起,伴着阳光的碎影沉入粼粼水波,那跨河的拱桥护栏被岁月磨得锃亮,闪射着古老的质地。

岁月还很漫长。我希望有机会将目光伸向吴村、姚村、陵城、息陬、王庄、防山这些从未涉足的地方,甚至黄帝诞生的寿丘,以及少昊崩葬的云阳山。而不仅仅是应劭所谓“鲁城中有阜,委曲长七八里,故名曲阜”的狭小地域。这些散布在土地与山峦褶皱里的名称,闪射出某种异彩,像真正的种子,具备破土发芽的生命力,颗颗饱满,粒粒珍贵。它们拱卫和养育了曲阜,更使其文脉得以继承发扬。当我看到累石之下的夫子洞,树木参天的尼山书院,“龙脊”之侧的李白杜甫话别处,孔尚任著作《桃花扇》的孤云草堂,乾隆曾经驻跸歇息的牛山……恍然觉得,我立足、成长的这片土地还依然年轻,可以无数次地回眸和徒步增长我的精神阅历,在葳蕤的草木和潺湲的流水间安妥自己的心思。

我相信,曲阜远不止这些,她的遭遇和命运充分阐释了这片古老土地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恰如人的童年、少年和中年。但奇异的是,她可以重新焕发青春,并周而复始。她负载的传统和道义,并不仅仅是她存在的理由,她还有生机勃勃的原野、植被茂密的山峦和生息繁衍的民众——他们并不倚靠一层古老的光环活着,他们还有漫长而朴实的生计,就像希望,不会依附强大的背景或虚幻的赞誉,而是依托对生命和存在的自觉和自信,依托永远成长在当下的现实。

出走或归来

我仿佛看到并听见:勾栏瓦肆里酒绿灯红,画舫游船上弦歌曼妙。夜色笼罩着莫愁湖。正与东林复社几位挚友饮酒聚会的侯朝宗起身走到酒楼的窗边,凝神静思。这偏安一隅的古城里一派歌舞升平,女真南下的铁蹄永远都不能惊醒沉醉者的迷梦。温暖的春色、袅袅的歌管、缠绵悱恻的歌声,似乎在持续发酵着南明政权的颓败腐朽。“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侯方域不觉吟出了杜牧的那首诗。一只游船恰自窗前飘过,船中的妙龄女子听得真切,轻声回道:“不知亡国恨的又何止商女!”这女子就是“秦淮八艳”之首的李香君。

镜头一转,被阮大铖强逼嫁与漕抚田仰为妾的李香君坚决不从,倒地撞头,血溅侯朝宗所赠宫扇。侯朝宗的朋友杨龙友钦敬李香君的气节,将扇子上的几点殷红勾勒成了一幅怒放的桃花图……

从五尊并排的石牌坊下穿过,迈步走进石门山,脑海中闪现出了电影《桃花扇》里的几组画面。是童年时代的记忆。那些黑白画面和微颤的声音居然会残存这么久,似乎隐藏了一个交付未来岁月的待解之谜。只有触碰到某种机缘,那些遗忘的事物才能显现并得以关联,比如遇到石门山。

这里距曲阜故城并不遥远,东北五十里,即使步行,一天足够。孔尚任一定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才有了隐居深山、闭门读书的念头。那是1678年的9月。刚在乡试中名落孙山的他,从济南返回了故乡曲阜。我登石门山也恰是9月,似乎是天意巧合,跟随了他的步履,从一个起点径直南下。

300多年后的秋色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同样看到了石门山的葱茏、深沉与幽邃,但这些景致的折光当年在孔尚任的心头定然十分暗淡,他还没有摆脱“湖上独行湖上眠,蒹葭满目乱寒烟”(《历下杂咏》)的失意、寂寥与落寞。

石门山是一个起点,同时也是终点——对于孔子,对于孔尚任,甚至对于“竹溪六逸”之一的张叔明。时间本身就是“离合”,也是“兴亡”,它从来不会为所有的生命铺设一条平坦的通道,却只会在空间上设置许多起伏、坎坷、痛苦和不幸,为个人,为族群,也为家国。当然,也往往会设置一个与起点重叠的终点,让所有的功业、成败,乃至浩淼的心事得到最后的安置与抚慰,然后留给山野草泽,然后消失殆尽。

所以,我完全理解孔尚任(1648-1718)“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创作就是在这群山峻嵃、佳木明泉的陪伴下开始的。也理解他为什么与族弟洒酒为盟,决意隐居其中,写作“美人之血痕,扇面之桃花,啧啧在口,历历在目”(孔尚任《桃花扇·小识》)的传奇之作,而最后仍是回到这里,并建秋水亭以为纪念。在他这样的文人心中,个体命运和家国命运往往会互为投射,发生隐秘的链接,并在与时间的并行中渐次清晰明朗——因为命运总是基于现实的严酷,成长从来都是诸多复杂因素纠集碰撞的结果。从31岁写作初稿到52岁三易其稿而成书,再到53岁被罢官,两年后自京城返乡,“一字一句,抉心呕成”的《桃花扇》与孔尚任的“生平传记”一并而成——曲阜和石门山则变成了可以合二为一的封面与封底,其中的每一页、每个字、每一段曲谱与唱词,都是被足迹覆盖的阅历、被心血浸染的痛思,是抑扬起伏的温情、柔肠、苍凉和悲愤。

最初,孔尚任在石门山隐居4年,读书写作,不问世事。那个年代,反清复明仍是许多传统文人不能放下的“家事国事天下事”。孔尚任出生时,清军入关已经四载,尽管孔庙西侧的孔孟颜曾四氏学堂里,这位“幼颖慧……远近惊为神童”的孩子学的仍是“四书五经”,既好考古,更爱礼乐,但华夏大地上的朝代更替、血雨腥风,以及大明旧臣心中的凄风苦雨、复辟之志,不可能不对其产生深刻影响。一部创作,呕心沥血20余年,定然有一个繁复缠绕、催逼待解的心结。捋清这个心结的脉络,我看到的是石门山纵横交错的峭壁和幽径,是《孔子家世谱》《阙里志》“砥柱宗门”的“伟勋”,是“坐卧起伏,随所歌之字以像之”的礼乐再造,是御前讲经、“将登朝矣”的春风得意,是国子监博士、治河使臣、宝泉局监铸、户部员外郎的16载官宦生涯。其间,他在曲阜、北京、淮扬、福建等地往来穿错,在乡野的旷邈荒寂、官场的龃龉参讦、身心的孤独疲惫中,一颗心渐渐趋近了那些明朝遗老遗少,尤其在扬州的日子,那些“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肝脑涂地,泣声盈野”的人间惨象仿佛又一一呈现于他的面前。《桃花扇》终于有了更丰富的蕴含:“惩创人心,为末世一救”(《桃花扇小引》)的愿想,“不独为观者感慨涕零”,更是为了总结“三百年基业,隳于何人”的沉痛教训。

然而,《桃花扇》在京城的盛演岂能容于清初的文字狱,刚升任从五品十来天的孔尚任就被罢官。如果他不是康熙皇帝亲自擢拔的孔圣人后裔,后果可想而知。统治者既然宣扬尊孔,找个其他借口将其撵出官场,貌似是给孔老夫子一个面子,实则是不想打自己的脸。

于是,孔尚任的仕宦与云游命定只能围绕着曲阜和石门山这个点展开,每次归来都离结局更进一步。就像孔子,早年在此讲学,晚年又在此结庐读书,“韦编三绝”习《周易》一样。也许,孤云草堂一侧崖壁上镌刻的那首清人孔昭美的诗,颇能表达诸多文人从入世到归隐、从矛盾到平淡的心境:“出山无计入山难,卜宅端宜此地安。几缕炊烟僧饭熟,半湾流水夕阳寒。时闻犬吠知村近,静听钟声忘夜阑。记得岚光青到枕,侵晨秀色耐人餐。”

这里大抵是完成诸多生命和灵魂同构的最佳场所。所以,才能汇集许多声音和足迹,汇集许多人文遗迹与神奇传说,与她拥有的峰峦草木一样,成为活力旺盛的遗产,在不断的出走、造访、归来之间,把每一寸石阶、土径、杂草、枯藤、溪水、山岩,甚至粗朴的房舍、寺观变作了一次次的嘘寒问暖、探究询问,抑或自问自答、沉思掂量,甚至雪雨风霜、春秋冬夏、茶炉酒盏、诗词吟哦、喜迎话别的景色与场景也被施与了某种魔咒,带着岁月的纹理,像树一样不停地成长、扩散,覆盖了一颗颗在此流连徘徊的心。

孤云草堂坐落于这座山的纹理中央,至少在我心中如此。密致的纹理包括蜿蜒的山路、藤萝遮蔽的小径、山石间涌出的叮咚泉流、茂密的松林里流动的凉意、青石台阶捧起的小且古老的石门寺,还有那棵树冠巨大的百年流苏树,以及每一块石头、没一抔泥土、每一棵草茎、每一朵野花,乃至大自然的每一次呼吸……自然也包括起伏的峦峰、蓬生的草木、隐蔽的壤土、耸兀的裸岩间那些散落着的富于诗意的名字:鹿游岭、凤鸣岗、含珠台、月霁峰、芙蓉岩、鹤梦楼、华佗庙、漱玉井、濯缨泉、洗耳亭、逸仙阁……

孤云草堂,人去屋空。三间正房、一座西屋,歇山顶,黑瓦灰砖白墙,低矮逼仄。红漆斑驳的门窗紧闭,门前有半截铁栏,不得推门而入,估计里面已经空无一物,甚至不存孔尚任的半片足迹。房前是不足百平米的院落,植着几株桃树,摆着两块岩石,竖立着一座孔尚任的石质立像——长衫拂地,髭须轻垂,左臂后拢,右手持卷,握于胸前,目光远视群山,似在思忖吟哦,江山虽在,存亡兴替却时时笼罩在心头。站在他的立像前,总能想起《桃花扇》里的词句: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处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夕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金陵王气渐凋伤,六朝兴废怕思量……”

我不知道孔尚任是否在曾经孤云草堂弹奏过他44岁时自京城购得的乐器小忽雷,这把“龙头瓠体,木色紫黝,坚如金石”的唐代宝物是否曾伴奏过他琢磨《桃花扇》唱词时的浅唱低吟。如今,躺在故宫博物院里的小忽雷大概也像《桃花扇》一样,再难被人注意到其沧桑的身世,竟也像它主人的萧条晚景,被石门山的幽邃掩去了痕迹与乐音。

不知为什么,石门山让我感到了一丝惆怅。这惆怅在李白、杜甫话别处变得愈发强烈,我想,大概源自对离别的拒斥吧。离愁别绪,不仅是中国诗歌内涵丰富的主题,更是一种中国意象、中国符号,进入了我们的集体无意识。那一条条楞磳、凸起的波浪状岩石上,自然也不会留下李杜的足迹,他们远途跋涉到此,仅仅是造访隐居的好友张叔明,食梨把酒,畅叙友情而已,难道也是为了安排一次人生的别离?两位伟大诗人为何要选择此处话别,只能让后人浮想联翩了。“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从李白的诗中看,他们二人游石门山也是在秋天——秋天,本来就是“伤别离”的季节吧。造访的短暂、诗酒的快意、后会的无期与隐居的孤寂,在这里又一次次第展开,造就了这座大山关于“出走”和“归来”的富有诗意与情感色彩的独特修辞。

只是我身在其中,却难以表述。

——那,只好等待离去后的再度回眸了。

一切都意味深长。

石门山,又一个瞬间

一切如旧。如旧的还有岁月。

三年过去了。没想到仍是这个季节,我回到三年前来过的地方。

我咂摸着“回到”这俩字,感觉意味深长。曾经有过一次短暂访问,再次拜访,如何称得上“回到”,就像重返故里?想必源自内心深处的某类愿想吧,循着旧迹追溯,总有回归之感。而这里幽邃而质朴的美常常将触须伸到我梦的边缘,在醒来后才慢慢退去,仿佛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一双温柔之手始终若即若离。我睡眼惺忪地感受它的触摸与拥抱,就像一个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观看缓慢的退潮,倾听既单调又丰富的潮汐涌动。

在一片无边的莽野中穿行,才会看到秋天是如此开阔,天空、山峦、田园与草木的“潮水”扑面而来,带着芬芳而清冽的气息,带着收割后的秫秸和刚破土的青青麦苗的气息,还有红色的地锦、枯黄的虎尾草以及树林与花卉交织的气息。大地正缓慢旋转,展示着一个个成熟与衰颓、生长与明媚的刻度,而且,光泽各异。

时隔一千多个日子之后,再次拜访石门山。仿佛还披着一身昨日的湖光与土色。匆忙间,它们就与曲阜周边撩人的清亮花色对接在了一起。刚刚过去的盛大晚会和论坛留下了依然绽放的绚烂,路边整齐的广告牌仍以美丽的文字和图案,将圣人的诞生地展示给八方来者。一切变化都是崭新的,像生长于大地上的修辞推陈出新,宁静,明亮,五彩斑斓。只有尼山仍然像圣人出生时一般质朴无华,甚至一草一木都未发生多大变化——这非常武断的判断,植根于我对孔子的确认——一座树木参天、花海艳丽的尼山是多余的,它裸露的石头般的语言恰如《论语》中孔子的言行一样,早已进入书籍、史册与人的心灵,再也不可更改。它是一座低矮的、草木稀疏、毫无险峻雄奇与葳蕤诗意可言的山,却显示着平实、沉稳、坚韧与大气。它从属于此处绵延的地貌,并不陡然高耸、异乎同类,而以“泯然众人”式的谦卑,让诸多超乎其上的海拔失去了意义。有时我会想,为什么尼山不像石门山那样深阔而俊美呢?孔子当年也定然有这类感觉,但他不会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价值。我们与孔子不同的地方是,常常陷入毫无意义的纠缠而不能自拔,直至被彻底埋没。

一辆辆大巴车从身边呼啸着擦过,几乎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来领略“盛大”的遗韵,加入圣人“泽被后世”的行列,成为一个被东方圣城的“发光体”温热着的一部分。

道路两旁的绿植、红黄交织的花卉直抵视野尽头。打开车窗,清新的空气拂面,阳光的金色粉末遍洒田园,深秋的温暖在衣服上扩散。蓝天仿佛更加深远,白云似乎离地面更近。整个空间都是透明的。我爱透明而清凉的一切,如此,时间的阴影才能清晰显现。我将生命中的一天投注在这里,它能分离出往昔一次闪回的身影与记忆。

为此,我沿着上次的山路缓步而行,同样在上次停伫的地方停伫。五座牌坊还是那五座牌坊,放生池还是那片放生池。华佗庙、石门寺、万仙楼依然矗立着斑驳与沧桑,石阶、砖楼、窗棂、栏杆、古亭、拱门,依稀仍是昨日的模样,在今日的光影中,层叠着遗痕与旧影,它们的时光孤寂而漫长,以隐秘的声音穿越岁月的静寂。绿色的藤蔓攀爬过房脊,绕树的古藤垂落在地面,流苏树的树冠还是那么浩大而茂密。密不透风的植物间,红色的石刻依稀可见,岩石的纹理续接着树木的枝杈,以纷乱、密织的方式辐射。只是溪流更加欢畅,穿过石缝的泉水蔓延到石阶上、土路上……

竟然没想到,有如此多的孩子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一些在老师的指导下坐在矮凳上画画、涂鸦,更多的则像小鸟般唧唧嚓嚓地在身边走过或跑过。仿佛一簇簇年幼的音符蹦跳于古老的时空,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迟缓与滞重,好像要与石门山的色调相对应——可它却始终拥有着中年男人般的茁实与苍郁。

几乎没有人来爬龙脊,或者来孤云草堂。是的,的确没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眺望远山、目测秋天深度的时候。这使我确信,除了遥不可及的山顶,这两处是石门山最阒寂的地方。或许真的不该有更多的打扰,李白、杜甫正在依依话别,孔尚任刚刚陷入书写的沉思……对于石门山而言,时间是不存在的,唯存四季;空间是不增不长的,千年如斯。没有什么永恒能低过瞬间,因为永恒只在瞬间里呈现。李杜凝固了一个瞬间,他们将像石门山一样永恒。在并峙的瞬间里,我看到了他们的侧影。于是,我也与三年前的那个我合二为一。许多个秋天重合了它们的意象。世界打开了它的景深。在眼前,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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