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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吃辣椒

2019-11-13曹明霞

绿洲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芹小钱老赵

曹明霞

赵建国看见一辆马车,车夫怀里,抱着鞭子。车夫的相貌极其丑陋,瘦长的五官,挤到一起,像一根干柴棒。车上拉的,也是一堆干柴,横七竖八,其中几根像人腿一样举向了天空。马车夫狗皮帽子,黄帆布大皮袄,两手抄着袖笼,冲赵建国的窗子高声喊:再上一个,再上一个!还能上一个,还能上一个啊!

冰天雪地,拉柴的马车冲我吆喝什么呢?赵建国纳闷儿,走至窗前想仔细瞧,这一瞧不打紧,吓得他激凌一下子,如坠地狱:那马车,分明是一挂灵车啊,车上拉的,全是死尸。冻硬的尸体,有的脚上还穿着鞋子,支愣八翘的。马车夫五官上看不见眼睛,他就是抱着那根鞭子,对赵建国喊:再上一个,再上一个!

赵建国吓得大汗淋漓,他醒了。

空调开得太冷,他是被冻醒的。上好的空调被,被他踢到了地上。这一段是鬼缠身了,赵建国想。坐起来,目无表情,僵尸一样把脚插进拖鞋里,打算去卫生间。听他喊叫,安丽走了进来,白了他一眼,知道他又做噩梦了。不屑地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一惊一乍的,有什么亏心事啊。说着,捡起那条丝被,直奔阳台的洗衣机。

掉一下地上也得洗?我看你是真有毛病了。赵建国说。

谁有毛病谁知道。安丽说。

她们已经是三十年的夫妻。头十年,小夫小妻,围着孩子,老人转,日子辛苦却有滋味。后二十年,却不好过了,是夫妻,无性无爱。不是兄妹,却也能相互依赖。这样的夫妻关系,她打问过多家,包括她的妹妹小芹。原来,大家都一样啊。小芹的丈夫前年去世了,她告诉姐姐,无爱,也比没有这个人强。

有这个人却没有爱,那不是影子,僵尸?

影子僵尸,也比没有强。小芹坚持。

安丽不太认同她的观点,因此,她对赵建国分毫不让。看赵建国进洗漱间,噗噜噗噜用手洗脸,而不是用毛巾,这一习惯都说过他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了,他也不改。安丽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噗噜得到处都是水,待他出来,安丽一点一点开始擦,擦完的抹布,又去阳台扔进了洗衣机。抹布也要洗衣机洗?赵建国回身用同样的目光,看安丽。

安丽装作没看见。

早晨的梦,让赵建国心里像装进了一块石头,他很想找人说一说,卸下这块石头,可眼下,自己的老婆,妻子,安丽,显然不是搬这块石头的人。妻妹小芹,也指望不上,她每天跟她姐姐一唱一和的,女人更年期,都一个德性。赵建国决定去客用卫生间,抽两支烟,蹲坐一会儿,消化消化那个烂梦,应该是不错的选择。这样想着,他拿好烟,火机,进卫生间了。

安丽又举着一支香,不经敲门拉开就放到了他的脚底下。赵建国非常愤怒,他想大喊一声,这是不是我的家?这里是家还是庙?但他终究没喊。就像安丽已经习惯了他,他也习惯了安丽。安丽怎么做,他都不再叫喊。他怎么做,安丽也不发怒。他们互不关心,相安无事。安丽已经多年不上班了,抑郁,洁癖,每天的爱好就是洗洗洗,她恨不得把赵建国整个人都泡到消毒液里——我看她就是好日子烧的。天天闲的!赵建国一脚就把香碾碎了。

出来,洗过手,又抹了点男士大宝,穿衣服要出门。赵建国不想吃早饭了,一没心情,二想减肥。减肥是男女的王道。

小芹从厨房出来,说姐夫,饭都做好了,鸡蛋羹,粗面饼,还有昨天他们捎来的大连鲍。不吃,都撂不新鲜了。

白瞎了。小芹看着他。

赵建国略一迟疑,又脱掉了外套。大连鲍是他的老战友,昨天特意给捎来的,这个老战友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战友,他不能辜负,遂坐到了餐桌前。

白白的衬衣,还是那么挺括。长方形国字脸,也依然英俊。小芹是他的小姨子,丈夫去世了,前年住到他们家。现在相当于一个贴心的保姆。小芹把几个精致的小碟子端放完,说了声姐夫吃吧,就又去厨房了。

你们不一起吃?赵建国拿着筷子问。边问边吃起来,风卷残云,当过兵,吃饭的速度和质量都没变。早晨的梦,现在还惊心,外表的挺括,那是强打精神。东西都进了胃里,却不知什么滋味。突然,已经吃完的他,又夹起一只鲍,仔细端详起来:据说,这种东西平时趴在涯壁上,吸附力极强,八级大风都刮不掉。足底的吸盘,赛千斤顶。人类如果想凭借手力,上去硬抠,硬抓,硬拽,那是拉不动它丝毫的。对付它们,得使用另外的办法。

因其险,才昂贵。

小小的鲍鱼有这么强的吸附力,老赵联想到了小钱,钱大业,这个刚上位的七零后。虎狼之师啊。刚开始,老赵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三着两式,人家就和他交换了场地,客场变主场了。赵建国眯着眼睛,觑视了很久,对,吸附,攀爬,死死地吸附,牢牢地抓爬,游刃于体制上,如蛆附骨,敲骨吸髓。

没心思吃早饭了,他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了那只鲍,披上衣服就出门了。没有小钱,他老赵早晨不会做那样的噩梦。这样想着,都忘了跟她们姐妹打招呼。安丽和小芹走出来,见一只鲍鱼扔在了桌上,不明其意。安丽没好气地对妹妹说,一天天的,浸头耷拉脑,丧打游魂的,就像全世界都欠他!

又说:头不抬眼不睁,不定哪天被车撞死!

姐,你可别这样说,让老赵知道了,他也该盼你死了。

盼我死?敢!我死了给那些养汉老婆倒地方啊?做梦!——安丽用东北话自问自答。

赵建国走到单位的电梯口,上班时间,电梯总是满负荷,一梯一梯的,有的还吃着煎饼果子。那股味道,让赵建国屏住了呼吸。他当过兵,衬衣的干净,指甲的干净,周围味道的干净,是他的特殊需求。虽然安丽一直骂他埋汰,那是另外的一种含义。

角落里,他好像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小孙小李,但他们都没抬头,像看不见他一样。赵建国他们在十层,公共文化单位,这几年做大了,要独立盖楼,辉煌的大楼尚未盖好,暂先将就在这幢商业写字楼里。公司多,人员杂,有洁癖的赵建国一般的时候会错过电梯高峰。这一段,小钱使劲,都是阴劲儿,他不敢再留把柄,规规距距地按时间到来。面对着满满的一梯人,他犹豫着上还是不上,只听那个老阿姨说:上来呀,快上来呀——还能上一个!还能上一个!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还能上一个,还能上一个——”天啊,赵建国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他想到了早晨的梦。正在这时,他看到缓缓上行的电梯,轰隆一声,再轰隆一声,两顿两挫,电梯坠落又卡壳儿了。

赵建国身上的汗,像一场雨,把他兜头浇透了。

太吓人了。这是老天保佑啊,多亏没有上去。赵建国感叹。

事后盘点,一梯十个人,一个大胖孩子,礅医院去了。一个小瘦杆儿,礅成了两截儿。余下的,不同程度扭伤挫伤。小孙小李也在其中,他们是赵建国单位的,一个管人事,一个在办公室,从前,他们见了赵建国,如果电梯满了,早蹦出来抢着让赵建国上了,让书记先走。他是他们的书记。现在,他也还是书记,只是,他的势,已去。在钱大业面前,他已是个摇摇欲坠的书记了。钱大业虽是院长,但比他这个书记势头更大,更威。俩小子骑墙看明白后,就从墙头上下来了,该怎么站队,毫不含糊。没有求荣卖主的忌惮。见了他,基本装作看不见,刚才电梯里,使的就是这招儿。谁想到,还不意地把他救了。好,坏人有报应,他们现在一个礅歪了脖子,一个礅伤了脚踝。天意。赵建国心说。

然后,赵建国爬上十层,坐进自己的办公室,大腿小腿都在打哆嗦。但他竭力镇定。和当年的越野奔袭相比,这点台阶算什么呢?赵建国劝慰着自己。只是,“再上一个,再上一个”——这催命符般的咒语,到底要干什么呢?平时,他没大注意那个看电梯的女人,现在,他脑子里一回想,干巴巴的瘦脸,细长的五官,蚂蚱风格的长相——可不是像梦里的那张干柴脸嘛。

赵建国老半天老半天,都呆坐在椅子上。

往时,来到办公室,桌上的热水,已经烧好了。茶叶,也会冲洗得刚刚好。他进屋,就直接泡热茶了。这都是办公室主任小孙的功课。桌椅书架,更不消说,也都擦得锃亮。现在,他刚出门了一星期,这里,已经坟墓般荒凉。不,不要比为坟墓,不吉。应该是,应该是——仓库吧,对,像仓库,到处都是灰。他稍微侧头,桌面是一层浅浅的灰,窗子一星期都没人帮着关。这样想来,自己的屁股底下,刚才一屁股坐上的椅子上,裤子是代替抹布了。他平时嫌安丽洁癖,神经,现在,他突然对自己的粗糙,疏漏,很厌恶。使了使劲儿站起来,拎上水壶,抹布,去走廊打水。自力更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看到了走廊两侧的奇观:小钱的办公室门口,南北两侧,贴墙候着两排人,杨小萌也在其中。她们有的拿着个小本子,有的拿着一沓A4纸,另一手是笔,不用说,既汇报,又记录——钱大业他个小毛孩子,七零后,才当官儿几天呀,谱儿摆得这么足,这一套玩得这么熟。原来单位的人多散漫啊,这些人都是戏子出身,散漫惯了,开个会,半小时一小时都到不齐。现在,才仨月,就都给整老实了,服服帖帖的,叛变的叛变,变节的变节,每天排着队进他办公室表忠心。饶是这样,那小钱依然板着一副黑脸。转世的活阎王啊。

杨小萌看见他了,像早晨电梯里的小孙小李一样,微微偏过头,装作看不见。赵建国心里冷笑,笑安丽总是瞎骂,骂人家杨小萌养汉老婆,其实,更应该骂她薄情寡义的小娼妇,才恰当,妥帖。养汉,养汉老婆,那是安丽她们这代人。杨小萌们,怎么会干这事儿呢?他老赵才失势几天呢,这小娼妇就见风使舵,转得这么快。老赵拎着水壶,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排,挺立着的,偏着头的,都很忙的样子。搁从前,早有人替他接过水壶了,现在,没有一个人。赵建国默默地打了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如果不签文件,这一上午,他都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赵建国忙惯了,当了这个单位的十几年书记,从前,走廊里站着那些人,是要到他屋里来办公的,工资,职称,人才申报,等等等等,都需他的一支笔。钱大业来,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先点着了自家的后院——自查自纠——他们单位的三产,“捞四季”饭店,多年的资金流向,账目,监管部门……一系列。说不清,又要说得清。几轮下来,赵建国就不像书记了,像个灰头土脸的嫌犯。小钱的头三脚踢得漂亮,以贯彻上级精神的名义,招招致命,全都踢到了他的咽喉、心口、和下裆处。“问责清理”,“自查自纠”——赵建国确实感觉到了一天一天魔鬼的脚步。他刚当书记时,管理这个饭店的是前院长的亲戚。他来了,也要用自己的人。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可信任的,就改由自己来信任自己。书记,兼院长,兼饭店总经理。一晃,十几年下来,黄金地段,又是公家地盘,它不仅是小金库,它是火力相当猛的军火库,不然他们也不会另起炉灶,要盖楼。现在,小钱来了,七零后,提拔到正处级了,管过人事,混过大机关,下来,到基层,领导文化。钱院长来,先卸掉了他一肩上的院长,不用他书记院长的双肩挑了。然后,又卸掉了他一只胳膊——清理整顿,单位的小金库。把他的两只手都举了起来,是缴枪不杀吗?

空坐了一上午,没有一个人找他。连电话,也是闷声不响。这样的日子,有一段时间了。上周,他出门,说是去看望病中的叔叔,其实,他是去见老战友了。老战友曾是他的恩人,如父似兄,不,比父亲叔叔还要亲。因为遇到事儿,父亲叔叔帮不上什么忙,都是这个老战友,每每关键时刻来拉帮他。

老战友早已离休,住在非常幽静的干休所。赵建国带去了好酒,好烟,好茶,两人慢慢品,细细喝,聊了半个晚上。老战友听了他的困境,问他还记得那个猫吃辣椒的故事吗?赵建国一愣,怎么不记得,只是,这么多年,自己太顺了,把它给忘了。

“现在,你就是掉进了自己舔屁股的怪圈啊。”老战友说。

“可不是。”赵建国心底一酸。

当年,研习这一招数的,据说是毛泽东呢。那次,他们俩也是这样喝酒,老战友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猫把辣椒吃进去?你知道,猫是不吃辣椒的。辣椒对它,有如毒药。

他猜了若干种,辣椒裹在香肠里?

那是药狗的办法。不算。

化成辣椒水,给它喝下去?

不能硬灌。

把辣椒和鱼放在一起?

鱼辣了,它也不吃了。

把辣椒整不辣了,再给它吃?

那还能叫辣椒吗?

行了,你也别瞎猜了,我告诉你吧,把辣椒,抹在它尾巴上,尾巴上有辣椒,它就自个儿舔啦!

噢,这么说,当年的老美也挺擅用这一招儿,二战,他们放到日本后院的“小男孩”,第二颗“胖子”,也是把辣椒抹日本人的后屁股上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顾不上再打别人,都急着跑回去舔。

——“嗯,对,看来这世界级的手段,小钱那小子也会使,全世界通用!”赵建国恍然大悟一般。

午餐时,赵建国和钱大业同席。一张靠角落的桌子,班子里四个人,今天两个副的都出差,只剩了他和钱大业。小孙小李去医院治脖子和脚踝了,这顿饭没人侍候。杨小萌有意过来,献勤,可见老赵在坐,迟迟疑疑——新旧两主,实在不好侍候,也自顾吃去。老赵扑噜扑噜,而小钱,就优雅许多,抿着嘴,咀嚼尽量把声音控制在口腔里。老赵心想,小钱这个七零后,头发也白了,但染得认真,染膏也上乘,别人头顶上像顶着一块小黑布,而他,除了鬓角露出一点白,整体,比真发还真!在他去取菜时,挺着小肚,迈着短腿,老赵忽然想到了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小公务员”,还有“变色龙”。小钱的黑衣,鼓肚,短腿,挺胸,都酷似那个小公务员。哦不,上级面前他是个恭谨又胆小的小公务员,属下这单位里,他的凶悍又立马转成那只狗面前的变色龙嘛。老赵记得刚开始他来时,对老赵也是一口一个前辈地叫,扮猪吃虎,三招两式,三拳两脚,就让他老赵人仰马翻了。一个“捞四季”账目,抹得他全身上下都是辣椒,不,何止是辣椒,是屎,比屎还难闻啊!饶是这样,也得舔!

“大业”,他现在叫他大业了,刚来时,都是小钱小钱的。“大业,我出门这几天,单位没什么事儿吧?”老赵此时谦逊得像小钱的下级。

小钱头都没抬,埋头吃。说:“还是督导清查的事儿,上边让这个月底前,把清查报告报上去。再迟,就不管了,就上交了。”

“上交”——意味着纪委,往上交就是上面的机关也不管了,直接交到省里的纪委去。“上交”两个字,像两粒沙子,硌得老赵的牙,生疼。

小钱的筷子,正夹着一片蘑菇,圆乎乎的,形同鲍鱼。这几年,都知道养生了,这种像鲍鱼的菇,是下边一个县特意种出的,单独采摘,特供。年纪尚轻的小钱,也希望长长的活。“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老赵心里这样想着,突然一使劲,嘴里的饭“嘎吧儿”一声,他锛掉了自己半块牙,想吐在手里看看,在小钱也意识到他嘴里的异常后,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咽了下去。

小瘪羔子,跟大爷斗,大爷奉陪到底!

小钱眼里有笑意,看着老赵:胳膊折了往袖里藏,够种!

又都埋头开始吃。小钱的吃相确实比老赵尊贵许多,咀嚼不露牙齿。老赵基本是水泊梁山式的吃法,满桌子残骸。而小钱面前,没留下一块骨头。

正在这时,小芹打来电话,老赵拿起,她说姐夫不好了,我姐送医院了!

赵建国并不慌,安丽心脏不好,婚前没什么表现,婚后,孩子长到六七岁后,她的心脏就开始频频出现情况。老赵回来晚了,它停跳。跟孩子生气,心口也疼;跟他妈,安丽的婆婆,争吵,心跳过速也被送进过医院。好在,次次都是有惊无险。中年时,单位不顺心,她天天回来捧着心口,皱眉头。那时老赵正顺风顺水,他请安丽单位的头儿吃饭,建立友谊。几次之后,又成哥们儿。一个系统的,开会经常碰在一起,不久,那头儿的一个什么亲戚又来到了赵建国的单位,一还一抱,互送友谊。安丽在单位的日子更加舒服起来。资料室,一个又轻又闲的岗位,多久不上班,都没有什么事儿。安丽在四十岁那年,就可以长期不上班了,更年,在家调理,工资照拿。按说,这样的生活,她应该幸福起来,快乐起来。因为这时候,婆婆已经去世了,儿子,也长大到了外地。诱发她心脏犯病的因素,几乎一个没有。恰在这时,她心脏差点气崩,她发现了老赵的桃花。

知道杨小萌,是她偶然一次去单位,领过节福利。单位的几个女同事,在嚼舌头。她们说谁谁谁,大字儿不识一筐,连论文都是抄袭的,可那臭不要脸的,硬是让她又评正高又当什么三三人才。真够意思。

安丽的单位是艺校,很多教师都是演员出身。“老不要脸”的说的是校长。那个大字不识一筐的,是搞行政的一个女干部。

你说她那么丑,没模样没文化的,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那老不要脸的那么舍本儿,那么下力,什么都不怕不顾了。我看啊,他再这么胡整下去,都能把她整成校长!

咱们这算啥呀,那谁,咱们系统的,某某文化公司那个,听说,他们的头儿,更不要脸,都把杨小萌整成省津贴专家了。杨小萌,你们都知道吧?唱个歌儿五音还不全呢,长的也不比咱们这个俊,俩腿撂钗子似的。可是人家,又是专家又是特殊人才的,听说过两年,都能整成国务院津贴,终身享受。你说厉害不厉害!

老不要脸的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也不光是不要脸,人家杨小萌,多乖呀,天天老妈子一样侍候着,听说她顿顿把饭都打好,凉热都先尝,比老婆侍候得都周到,这样人谁不得意呀。你们眼气,你们也学着点呀……

杨小萌不是赵建国单位的吗?安丽一下子警觉起来。那些人意识到说漏了嘴,纷纷躲开了。安丽长期不上班,她们都忽略了。安丽那天东西也顾不上领,一路气愤地跑回家,边跑还边在心里骂:我说这两年,老不要脸的那么美,那么浪呢,天天出门,又是擦皮鞋又是抹大宝的。看来,一个骚老爷们儿,有闲心浪起来,那就不是好事儿!

安丽以她东北人的脾气,电话喝令赵建国回来。并当场,对赵建国进行审讯。赵建国也以他东北人的脾气,当过兵的勇猛,给予干脆的回击。回击的意见极其简洁有力:愿意过,老实点。不愿意过,滚犊子!

——动不动还威胁我,惯的你!

安丽是打算不过的,她受不了这个气。受男人的气,毋宁死。

小芹告诉她,姐,死不是那么容易的,说说行。真死,没有几个人真舍得。你长点心眼儿吧,别闹了。现在,你是受一个人的气,自己丈夫的气。好歹,他还管吃管喝,有大房子住。你若打散了,孤寡起来,到那时,他的气你是不受了,可是,你要受全天下、全世界的气!

更别说你的单位!

安丽老实下来了,隐忍下来。但是,她的心并不老实。不老实的结果,就是真病了,心口疼,精神疼,浑身哪哪都疼。只有不停地干活,不停地洗涮,那份疼才略得一丝缓解。可是,总有停下来的时候,总有闲下的时候,今天早晨,看赵建国那样魂不守舍的样,她以为又是为杨小萌。她不知道,赵建国在单位,已经屁股上被抹辣椒了。赵建国的行尸走肉,让她误以为是人在赵营。一想这些,心里的那份恨,像一把小刀子,在身体里各处游走。中午时分,洗好的那床空调被从杆儿上滑落了,她弯腰捡起时,想把它塞进洗衣机,再重新洗。就是一猫腰一起身的当儿,“嘎吧儿”一声——她感觉身体里的那柄小刀,似戳破了肚肠。

医院的门口,比菜市场还乱。赵建国已经有些年头没经受这样的场景了。没有公车,他是打出租来的。贴边儿溜缝往前挤,院落,走廊,到处都是人,人挤人,一股臭味,腥味,人肉味。路过大马力的空调,嗡嗡喷出浊气呛得人睁不开眼。省级三甲,也是这般猪圈模样。从前,他对这些视而不见,现在,他突然发现,他自己,也是这艰难猪圈的一员了。

电梯,一梯接一梯,梯梯人满。老赵终于上到安丽所在的楼层,急救室,安丽闭着眼睛,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她的脸色,身体,就如一片薄纸。小芹告诉他,赶快找关系,住院没床位,医生都催几次了。

赵建国站在医院的走廊,像推销员一样打遍了手机上的所有朋友、战友。快到晚饭时,住院的问题终于解决了。

安丽被推向病房时,要从急救室出来下两层电梯,再入内科病房。人多,还是一梯梯的满满的人。超大的电梯,可以推进床位。一个医生看着她们,小芹的表情让她动

了善心:进来,进来吧,挤一挤,还能上一个。电梯合上了。

“一人成佛,九祖升天”,“修佛永远在路上”——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赵建国耳边回响着安丽说过的这些话。近半年,安丽修佛了,她的佛名叫“真修实干”,她也想把妹妹,修成佛友,师兄。她们这些女人,不再有性别,男男女女,一律称“师兄”。她还鼓动过老赵,学佛,修佛,说一人修佛,全家受益。一人成佛,九祖升天。好好学,修,也是给儿子积功德。更是给自己修来世。赵建国把她这些话,都看成她的更年期,不跟她一样的。爱修啥修啥,只要不找老赵麻烦就行。安丽对妹妹说,她丈夫早逝,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债,还完了,了了。下一轮回,她们会以什么形式相见,不好说。不好好修,也许是一头猪和一个农妇,还许是,一头猪和一个屠夫……安丽这样修主要是想把自己的身体修好,心情修好,把身体里的那把刀子,修出来。可是,结果,她还是住进了医院。

赵建国胡思乱想着。

回到家,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又抽了支烟,缓缓神儿。然后,他开始找安丽的洗漱用品,换洗衣服。他已跟小芹定好,小芹白天,他是夜晚。安丽这回病得不轻,他要好好地,当一回陪患了。

收拾完毕,正当他准备出门时,小芹的哭声传来:姐夫,我姐不行了。

天热,中原这个地方,七月里,好人都要发霉。安丽的后事三天就办完了。老赵染过的白发,齐刷刷地露出一截白茬儿。

小芹要回老家,老赵告诉她,在这里再住些日子,他自己,要出趟门儿。

赵建国又去探望老战友了,不巧,老战友也生了病,正在医院。他们的交流,基本靠眉目,手眼,老战友说话已没力气,但还很关心他猫尾巴上的辣椒问题。老战友焦虑的眼神,渴望的目光,气力渐尽,却努力撕扯,让赵建国不忍再往他身上担石头了。他用含糊的,轻松的笑,算做了回答。同时,安丽的情况,他也没有如实告知。老战友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现在侍候身边的,是他的第二任,第二春。就让风烛残年的他们,平静轻省地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吧。

平静,安生。对,赵建国忽然发现,这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此时,竟是那么奢侈。一个人如果心里没什么事儿,过平静安生的日子,那是多么幸福啊。这样想着,他从病房出来,漫无目的地上了一辆公交车。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漫无目的了?每天,都是紧绷绷,像上满了发条的钟……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刚当兵那会儿,星期天,也是这样坐公交车,从头坐到尾,再从尾坐回来,五分钱,只为把风景看个够。他还把这一巧法,告诉了安红,安丽那时还叫安红。他们坐在公交车上,谈恋爱,看风景。累了,去海边,有一次,看夕阳的壮美,山川的秀丽,把他们的心都惊呆了,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伟岸。安丽的名字,从那天改起。他们还憧憬了未来的日子,人生的好生活……然后,一把把椅子,一间间办公室,一级一级的台阶,从一个被管的,到拥有权力,管别人——每天,就是人与人,人之间,人际关系……乱麻一样,缠绕了这么多年。

一心奋斗的好日子,既没陪儿子好好玩过,也没跟安丽再像恋爱时那样,好好地说过一次话。三十多年的岁月,回头望,像一块百孔千疮的礁石。

赵建国的心头,滚过一阵叫“热浪”的东西,他知道,那是眼泪。

老虎滩上,没有什么游人,不是旺季的缘故吧。赵建国向远处看,一个穿暗绿水衩的渔人,氧气罩长长的鼻子,让他像个水怪,一会儿潜下去,一会儿冒上来,哗啦哗啦,网内有战利品——他在捕鲍鱼。这种扒在涯上,十五级大风都不能奈何的珍稀物,被他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出其不意,一铲子,那些死死扒着的,身价昂贵的鲍们,就结束了生的命运。

赵建国再一次想到了钱大业,想到了曾经的那个怪梦。

夕阳,已经完全落进了海里,落进海水的太阳,似融化为热态的液体,又一次拱着海浪,拥着海潮,铺天盖地,向岸边砸来。宏伟又壮丽!这份独属于大自然的雄伟,让赵建国的心中,涌起一丝惆怅——“惆怅”二字,与他,也已是久违了。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踏着海浪,涛声,向园外的公交站牌下走去,待近了,才发现已经没有公交了。北方的城市,天黑得早,收工也早。赵建国向远处望去,一辆私营“小面包”,像是专为接他而来,瘦长脸有着蚂蚱相的司机,一个劲儿的对他高声喊:“再上一个,再上一个!还能上一个,还能上一个啊!”

这一次,赵建国没有惊慌,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大步,迈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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