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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水故事(三题)

2019-11-13安昌河

剑南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铁公鸡枫香老罗

□ 安昌河

1.老高的红围栏

老高是我好朋友。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一起爬千佛山,一览众山小。我们喝着烧酒,谈起理想。我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作家。他说,我想当个镇长。现在我已经出了好几本书,老高也从乡长,到镇长,再到镇党委书记……

每年不管再忙,我们也会找一两个时间,在一起喝喝烧酒。安州有句老话,叫兔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我跟他谈我都看了些什么书,这本书又写到哪里,他跟我讲乡村见闻,农村工作的忧烦和趣味。

年末了,我说我们喝点儿吧。酒是他爱人备的,丰谷酒王。她说,安哥,帮我,劝他早些回来,娃儿马上高中了,老人也更老了,我一个人管不过来。

该怎么劝呢?喝了女主人的好酒,总得帮忙讲两句吧。

呃,我说……

老高笑了,说,老安啊,我先给你讲个小故事吧。真事。他说,你知道的,我工作的那个乡镇有三多,泉水多、古庙多、古树多。

在枫香村,有一棵大枫香树,树高近四十米,树龄千年以上,那树冠足有半亩地大。枫香村的得名,就这树来的。千百年来,枫香村的百姓遇到生疮害病,总会到树下烧炷香,磕几个头,扒拉点树脂,挖点树根,捡点果子,嗨,还真别说,灵验着呢。所以,村里人一直把它当成神树。后来村里出了几个大学生,说那啥神树呢,就是棵药材嘛,不信,你百度看看:枫香树的树脂可供药用,能解毒止痛,止血生肌。根、叶及果实亦可入药,有祛风除湿、通络活血功效。

嗨,原来如此啊。

再后来,村里扩建了卫生站,搞起了新农合,上到耄耋老者,下到才出娘胎的奶娃儿,都入了医保,谁有病还去挖树皮捡野果子入药哇?那会被当成笑话!

所以,这千年神树,逐渐失去了被人敬畏的地位。而且它的经济地位,也因为神性的消失被大家看在了眼中。百度词条在医药功用的后面,还有一句:木材坚硬,可制家具及贵重商品的装箱……

三年前的夏天,我听说他们要把这千年枫香树卖掉,急了。赶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跟人谈价钱呢。

枫香树是那么高大,那样的枝繁叶茂,炙热的阳光透过树叶,被树叶那么轻轻地一抚摸,洒落到地上,就成了斑驳的阴凉。一阵轻风吹过,絮语声声,就像是它的低吟浅唱。只是那一圈不知何时堆砌的护栏石,大都被撬去填了路上的坑洼。没了护栏石的围挡,雨水刷掉泥土,大树底下,竟然形成了个洼塘。由于土脚太浅,树根毕露,树都有些倾斜了。而且,树下还拴了几只牛羊,它们蹭着老皮,践踏着树根……

我跟那个买树的说,你肯出价多少?

五千块。他说。

才五千块?能不能再多点?我说。

看在堂堂书记跟我讲价钱的荣幸上,再加一千!

我说你还能不能再多出点?

买树人为难了,说,这树马上就要倒了,倒了就只能当柴禾卖了,三千都没人要。现在它还立着,还可以当棵树来讲价钱!

我问那卖树的,我说老刘,这枫香树长在你地头,就由你来讲价钱是不是?

老刘说,我们卖的钱,要上缴一多半给村里的……

这样,我来帮你讲价钱。我说,每个村里,最标准的配置就是有一口古井,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一个古庙,有一座古桥……还有一棵古树。那么,枫香村最古老的树,除了这棵枫香树,还有吗?据我所知,这棵古树可是好多枫香村人的记忆啊,赵大爷用枫香树的树脂,治好了腿疮,李老头夫妇可是在这枫香树下缔结的姻缘啊……千百年来,它屹立在这村子里,寒来暑往,风雨不摧,默默地看着我们枫香村的人们繁衍生息,由贫穷,到富裕。尤其是那艰难岁月,求医问药,什么时候少了它呀?说它是神树,那会儿它还真是,它是我们枫香村的精神之树啊。你说它能值多少钱?十万块值不值?一百万值不值?

老刘脸色通红,就像犯了错误,结结巴巴地说,可是这树歪斜了,就要倒了啊。

我说,它屹立千百年都没倒,为啥现在要倒了呢?这是因为它觉得我们不需要它了。我听说以前这村里可是有个规矩的,定期会来给它培土,加固护栏石。可是,自从咱们枫香村的人们觉得自己富裕了,有钱了,不再需要它了,就没人经管它了,它就被遗弃了!它的泥土流失了,牛羊都开始糟践它了,它能不倒吗?如果它真倒了,被砍伐了,多年以后,我们会不后悔吗?那个时候,出远门的枫香村人回家想看看它,回想一下曾经的岁月,咋办呢?要晓得,枫香村如果没有这棵古老的枫香树,还能叫枫香村么?我们枫香村的人,还怎么去跟外面的人,跟我们的后辈,去讲我们枫香村的故事?

哎呀呀,我差点办个蠢事呀!老刘抓挠着头皮,揩着额头上的冷汗,一副懊恼悔恨的样子,说,那咋办呀?

我们如果把它想象成家中的老人,我们就知道该咋办了。我拿了五千块钱出来,我说这个事情你来负责,先给枫香树把护栏石砌好了,再把泥土培上,竖块牌子,牛羊莫入。

老刘说要不了五千块,三千管够,活儿出在自家手上,砌石头,培土,庄稼人,谁不会干啊?

过了一阵子,我再去看的时候,护栏石已经砌好了,还培好了土。我们跟村两委商量,由镇上出一部分钱,以枫香树为中心,修建了一个广场,在旁边修建了活动室、阅览室……不出半年,那里就成了枫香村的休闲娱乐中心。大家在树下唱着老歌,跳着健身舞,看着书,那可真是其乐融融。

而原来有点儿歪斜的枫香树呢,竟然也慢慢地挺直了。大家都说,它再耸立千百年也是没问题的。因为修通了道路,因为树下有那么漂亮的广场,这远近的人可都来了,来打牌的,来乘凉的,来露营的,还有为了追求绿色生活,专门来取树脂摘果子的……人一多,问题就来了,因为他们老是往树上爬,还想在上头搭建树屋,牵网床。这可不行,那是古树,必须要好好保护。

于是,我跟老刘讲,马上盛夏就要来临了,赶紧做个木头护栏,将树保护起来。我摸了一千块钱,说这是镇上专门划拨的经费,做护栏!

老刘说,木头的,不管事啊,两个风雨就烂了,恐怕得刷个防腐漆,保护保护。

我说就按照你说的来办,只是这漆的颜色要搭配好,别跟周围风景不搭调。

老刘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

一个礼拜后,我再去看——

哎呀!

他们听见我叫唤,问咋啦。我指着护栏,我说高度合适,也够结实,只是,这颜色,哎,老刘,你不吹嘘是见过世面么?咋刷成红色的呢?绿树成荫,这红色……这红绿配,也太不协调了嘛!

老刘涨红着脸,拽出个人来,说,防腐漆是他刷的,我不会,找的他,我也跟他讲过,刷浅黄色……你这个铁公鸡,我说我要挨批评吧!

铁公鸡是枫香村的铁匠,我刚去工作的时候,就处理过他的几回事情。这人吧,手艺不错,就是好贪图便宜,因为顺手牵羊,还进过几回派出所……

铁公鸡被他们推到我跟前,搓着手,一副做错了事的小娃儿的表情。他说,书记,我在底下刷了三层防锈漆,想着吧,还是红色的喜庆,就又刷了三层红漆……你看,红彤彤的,呃,喜庆呢。

老刘给他解围,说,书记,铁公鸡挺卖力的,忙了好几天呢,饭都顾不得吃。

我说,三层防锈漆,三层红漆,这得多少钱啊!

老刘说,书记,放心,一百五十块,包干!

我看着铁公鸡,问,够吗?

铁公鸡说,别人那肯定是不够的,一遍防锈漆都不够,但你是高书记呀。

我说你这话里头有深意啊,讲讲。

算啦。铁公鸡忸怩起来。

哎,你这话好像大家占你多少便宜似的……老刘不依了,扯了铁公鸡衣袖,让他正面对我,老铁,你好好讲讲,话往明处来!

铁公鸡一张脸红彤彤的,忸怩一阵,说,防锈漆三遍,五升,是切瑞西高硬质木蜡油防腐的,红漆是三青仿古的,也是五升……

底下有人吆喝了——

哄外行呐,切瑞西防腐漆一升可是小两百,三青仿古红漆,一升也是小两百。十升漆,可是小两千块呀!你这铁公鸡,舍得拔这样多的毛?

铁公鸡一下子蹦老高,说,别说小两千,小两万,我也办!

你为啥呀?

为啥?你得问高书记呀!你得问他,他这忙来忙去,又是出钱又是出力,他为啥呀?铁公鸡很激动,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说,要别人,我铁公鸡就是铁公鸡,一毛不舍!可我得对得起人呀!这人谁呀,高书记啊!他安排的活儿,我就怕办不好!实话跟你讲,我就怕这围栏不够红,我恨不得拿自己的血来涂呢!

讲到这里,老高说不下去了,他拭拭眼角,颇为感慨,叹口气,看着我,说,老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是好朋友么?我说,我不知道哇。他说,我们有共同点,而且特别一致——

你吧,每当写一部书的时候,就对你笔下的人物充满了感情,否则,你也完成不了作品。而我呢,我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对那个地方充满感情,当那里是我的家乡,当那里的人民是我的亲人……我们的共同点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意!

我笑起来,回头跟老高的爱人说,嗨,小张,还有酒吗?

2.懒王的被窝

在枫香村的山洼里,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一个人,大名王启正,绰号有两个,一个是老光棍,一个叫懒王。

老光棍,说的是他现在的生活状态,而懒王,则表明了他的生活态度。他年岁不大,四十多,却是个叫帮扶干部们极其头疼的人物。扶贫工作,并不是最近这些年才搞的,其实政府一直在坚持,一带一,结对子,公司加农户,认干亲……作用还真不小,好多困难群众,就是在这多种形式的帮扶下脱的贫、致的富。

只是不管一带一,还是结对子,或者公司加农户,认干亲……所有的方法,对王启正都不管用。你给他送肥料送种子吧,他转头就拿去倒手换成了烧酒。你给他拿钱,让他自找门路吧,咳,还不如直接给他打成烧酒呢。你想到他家里坐坐,跟他摆摆咋个搞种植,搞养殖,搞发展,他把你挡在院门口,怀里抱着个烧酒瓶,小口抿着,不光不给你倒口水喝,连板凳也不让你坐,甚至正眼都不瞧你一下。等你说到嘴角翻白沫了,他也烦够了似的,打个饱嗝,再打个哈欠,嘟哝说,你走吧,我要睡觉了。说着伸伸懒腰,进了屋子,门摔得山响。你还要再说点什么,酒瓶子就从那破窗洞里给你砸出来了。

所以,不管是村干部,还是镇干部,讲起王启正,都说头大。曾经做过他帮扶工作的同志抓挠着头皮说,你给我只鸭子,我可以教它学会唱歌,但是你要把王启正安排给我……那我还是学鸭子下河吧!

搞精准扶贫,扶贫路上一个都不能少,这可是一场战役,王启正咋办?能咋办?当成一场硬仗来打呗!既然一个人做他的工作不行,那就三个人来做吧,无论如何,也得把王启正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派去的人很快就带回了各种情况,大家开始针对这各种的情况,进行研究分析。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王启正的脑子没有问题,属于正常人,还能写会读,有一定文化程度。其次,他身无残疾,只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健康问题,但是面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而且,他们还顺利地进入到了王启正的家中,甚至帮他完成了庭院和两间屋子的清洁工作。这确然是个好消息,只要他愿意和干部交流,那么就容易找到症结所在。只要他看到家中的变化,必然会产生触动,试问天下人间,谁不向往美好呢?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打扫清洁上——

他们推开王启正紧闭的睡房门,进到了他的卧房,准备给他收拾一下那床铺。说是一张床铺,不如说是一个被窝。被窝的被子乌漆墨黑,沾满了岁月的灰尘,都看不清楚被面的花纹了,还散发着一股子经年累月的霉腐气味儿。被窝卷成一个筒状,像个洞穴,昏暗光线下,“洞口”的被面上,一层污垢,不难想象他平常都是怎么睡觉的——睡的时候,一定是像条狗一样钻进去;醒的时候,再像狗一样钻出来……

要动这样的一个被窝,的确需要勇气。可就在他们硬下心肠,要把被子扯下来的时候,王启正冲进来了,将他们搡出屋子。他急得脖子上青筋毕现,唾沫星子飞溅地叫嚷着,谁叫你们进去的?谁让你们动我床铺的!他们说,你床铺那么脏,我们想给你换换,被单、被罩、被子和枕头,我们给你置办新的,管保你今天晚上睡得很舒服!他更急了,吼叫起来:你们谁也别想动我的床铺,谁动,我弄死谁!

大家还想跟他讲点道理,结果,他摸出了菜刀。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被窝……一个干部说着,摸摸脖子,打了个寒噤,又打了个干哕,说,那恶心的样子,现在已经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了!

老高说,我明天去路上看看,王启正的家不就是在路边么?

第二天,老高老早就去了路上。这是一个大工程,上环线连通五个村,下环线连通三个村,水泥路,双车道。施工队见了老高,说哎呀,高书记,你来得正好,来,咱们一起研究这些个问题咋解决——坡道陡,拐弯多,拆迁更是不少,还有挖方填土,取沙取石……

施工队说,其实啊,这些问题在钱面前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可是,高书记啊,你钱没给够哇!

等到问题逐一解决,已经中午了。

老高来到了王启正的家门口。王启正正坐在树阴底下,倚靠着一辆破烂锈蚀的摩托车,手中捧着个酒瓶,微闭双眼,半天,就像突然记起个事儿似的,仰起脖儿,对着酒瓶吱上一口。老高走过去,见他还闭着眼,指头敲敲那摩托车的瘪油箱——

当当当!

王启正冷眼见是老高,愣一下,问,你跑这里来干啥?

老高笑笑,说,我去路上看了看,累了,过来歇歇,渴了,跟你讨口水喝。

王启正眯缝两眼,打量着老高,见他一身泥土,满头大汗,身上的衫子尽是汗斑。慢慢坐直了身子,再慢吞吞起身,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屋顶冒起了炊烟,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烟火味儿。

老高进了厨房,见王启正正在刷锅转灶,就在灶膛前坐下,说,老王,我来烧火吧,你看有什么吃的没有,煮上点儿,我再跟你蹭个饭,下午还得再去路上看看呢。

下午,老高并没在路上转多久,他得赶回政府开会,脱贫攻坚阶段性总结会。

——总体情况很好,除了王启正!

说起王启正,那几个工作人员都觉得无语,他们唉声叹气,愁眉苦脸,那束手无策的样子,真像是拿错了试卷的小学生。

老高笑了,说,我中午在王启正家吃的午饭呢,还跟他抿了两口小酒。

大家都看着他,他的笑意味深长,似乎已经找到解决王启正的方法了。

你们想不想听个爱情故事?老高说,故事的名字,叫懒王的被窝。

——二十年前的冬天,有个青年叫王启正,刚刚新婚,妻子是秀水坝子的人,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他送给妻子的新婚礼物,是一辆二手摩托车,而这辆二手摩托车,承载着他们对于未来的希望!

那会儿他在山下的一家纸厂上班,而他的妻子,则在山背面的一家棕垫厂找到工作。他们计划用三年时间,攒钱到山底下修建一栋楼房,购买彩电,置办新家具,再存上一笔钱作为将来孩子的教育基金。他们说,他们都很年轻,还都有文化,而且勤劳,美满幸福的生活就在前方招着小手呢。

为了实现美好生活的愿望,他想多挣点儿,就选择了夜班。因此,他们夫妻一天的生活就成了这样的——

每天一大早,他的妻子就骑着摩托车,翻山越岭去棕垫厂上班。而此刻,他正好夜班归来。吃了妻子做的饭,他得赶紧睡一觉,于是,他钻进那还带着妻子体温的被窝。起床后,他还得下地干活儿。干完活儿,还有点儿时间,为了通宵上班有精力,他得再补上一觉。傍晚,他前脚刚走,妻子下班回来了。忙完家务,该休息了。妻子站在床边,看着被窝,看着被窝下丈夫身体留在床铺上的压痕,轻轻蜷上去,仿佛躺在丈夫的怀抱里,安然入梦……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第二年的春天。那天早上,所有的鲜花,都在他的面前失去了颜色。他的妻子彻夜未归。锅灶冰冷,被窝冰冷。他在山谷里找到了她和那辆摩托车。

也就从那天起,王启正的生活变了样子,他喜欢上了酗酒,因为酒醉的时候,可以忘记痛苦。他不再与人交流,讨厌一起欢悦的方式,觉得自己不配。他也讨厌劳动,因为劳动的目的是为了创造美好未来,而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未来……他就这样,变成了个大家公认的懒得除了烧酒,什么都懒得理会的懒王。他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他成了个被人耻笑的笑话,成了脱贫路上的绊脚石。

但是,他的生活中还有一样东西没变,就是那个被窝。那个被窝永远定格在他的妻子起身离开时的样子。而他也始终没变的,就是每天晚上小心翼翼地钻进那个被窝,第二天清晨再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他就这么着,以这样的方式,保持着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对妻子的思念……

讲到这里,底下有女同志啜泣起来。

老高说,和大家一样,故事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也真是忍不住。我跟他讲,老王,谢谢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王启正说,我给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二十年前修好了这条路,我的爱人就不会摔下山崖。我说,对不起,老王,我向你道歉,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但是我们一直都在努力啊!谢谢你今天招待我喝茶,吃饭,饮酒,谢谢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我们会继续努力,继续加油!

是我该谢谢你!王启正站起来,向我认认真真鞠了个躬,等他抬起头,我见他满脸的泪水。我握住他的手,我说,老王,等路修好了,去路上走走吧。

你们知道他怎么回答的?老高问。

他答应了?

对,他答应了。老高说,他说,我会的,我晓得大家对我的好,对我的关心,我真心表示感谢。那样对待他们,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只是……只是我一时从我的那个被窝里出不来……

我说不急,老王,等路修好了,我们会举行一个盛大的通路仪式,你如果愿意,我邀请你跟我一道,我们一起肩并肩往前走!你愿意吗?

王启正哽咽着回答说,好!

3.小雨的爸爸

春分这天,组织上来找老高谈话,明确地告诉他,将把他从沸水调离,到更需要他的工作岗位上去。

什么岗位?

环境保护……

环保是个大事情。上一届环境保护工作尽管做了很多努力,也取得不小的成绩,但与安州的实际发展和上级的要求,还是有些差距。所以,组织上决定叫老高来啃这个硬骨头。老高是个喜欢挑战的人,他平常就爱讲,“千锤百炼出好钢,冲锋陷阵出英雄……”既然组织信任,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好讲的呢?况且,接受这个安排,也就意味着告别二十多年的乡镇生活,回到城市,实现与妻女团圆的梦想。

只是……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你说,组织上会考虑的。

老高笑起来,说,这事儿啊,组织上还真不好考虑。

送走组织上的人,老高在办公室稳了一会儿神,给妻子小张打去电话,讲了可能要回城的消息。小张非常高兴。家里老人多,而且身体也都不好,女儿马上就要中考,自己工作压力也大……小张跟老高商量了好几年,是不是想办法调回城里?你工作干得再好,能比得过家里老人身体棒棒的?是你出成绩重要,还是女儿出成绩更重要?老高晓得这不过是小张讲的气话。抱怨归抱怨,这么些年来,自己在外头拼死拼活,她还不都像革命的大后方一样……

新工作是个啥岗位?小张问。

老高说了。

小张倒吸口凉气,说,你答应了?你肯定答应了!你这人呀,咳!

总算是回城了嘛。老高打了个哈哈。

两口子扯了一阵家里老人,女儿成绩,亲友故事……小张突然话锋一转,问,你走了,那个小雨咋办?

老高挂了电话,嘬着牙花子,这倒还真是个麻烦事啊。他看看时间,明镇此刻应该正在上课,就发了条短消息——

明镇,我可能要离开沸水。你看啥时候回来一趟,咱们研究一下工作上的事儿,再说说咱们小雨的事……

走出办公室,老高问车子在不在。回答说车子去区上送材料了。老高吆喝老罗,叫他把摩托车钥匙扔下来。老罗探出脑袋,问他要去哪里。老高说去三合村看看水渠,马上要栽小苗秧了……

老罗不肯给他钥匙,要亲自载他去。老高说你事情处理完了?老罗说事情处理不完,我可以加班,你要把我车子摔坏了,这损失可就大了。

车上了路,沿途尽是打招呼的,两人忙不迭地回应。

终于进了村,清静许多。老罗问刚才组织上来人,阵仗很大,你是不是要调走了?

老高说了实话,回城。

老罗一番恭喜。

老高说,老罗,咱们关系咋样?

老罗说,讲真话?

老高说,真话。

老罗说,咱们关系好到我真舍不得你走,你走那天,保不齐我会哭的。

老高说,别整虚的,来点实际的,你能不能帮我去当个爹?

老罗说,我倒是想,可是,她妈会看得上我?还有,娃儿会答应么?

老高说,我觉得没问题。

老罗嗤一声,说,没问题,你这个爹差点都被开了,还没问题。

水渠基本完工,几个工人还在做最后的清理。村上干部告诉老高和老罗,明天就可以试水,应该没有问题。老高说,不能说应该,而必须是确保。村干部拍着胸口说,确保通水,绝对无渗漏!

回去的路上,老罗问老高,要不要顺道去看看娃儿。

老高说,前两天才去看了,还是等两天吧,等明镇回来,一起去。

老罗叹口气,说,我觉得吧,你们这事儿不大好办。组织上已经跟你谈了话,离开也就是几天里的事。而明镇呢,已经去学习两个月了,还有一个月。组织上安排她去学习,不就是为了重点培养么?不就是为提拔做准备么?你这当爹的一走,她当妈的再一走,咳,这个家,可就散啰!

散不了。老高说,当务之急,是得先给娃儿找个爹。嗨,老罗,我觉得你还真合适呢!

这事儿你说了不算,还得明镇这个当妈的拿主意!老罗说。

娃儿姓陈,因为生在谷雨这天,所以叫小雨。那是五年前的冬至,明镇刚调到沸水当镇长,四处走动,来到乔木村,看见个娃儿在院坝里压井水,秃顶,赤脚,衣衫单薄,簌簌发抖,而那瘦小的身子,几乎都耷拉在压水机的杠杆上了,哼哧哼哧使了吃奶的劲,才滴沥出一线井水来。明镇看得心肝颤颤的,上前问咋回事。娃儿的婆婆瞎着一只眼,跛着一只脚走出来,跟明镇讲,孙女叫小雨,身上长了癣疮,求了个单方,说要用九节风磨生井水,擦洗身子就会好。明镇四处看看这个家,破破烂烂,问小雨的爹妈呢?婆婆说小雨的妈妈生下她没多久就跟人跑了,爸爸害病,前年死了。

听见水响,明镇回头一看,见小雨裸着半个身子,拿帕子沾了井水,擦洗着身上的癣疮。又冷又疼,小雨抖得像只风铃,脸上挂着晶亮泪珠,牙齿却咬得紧紧的……明镇扑过去,敞开羽绒服,一把将小雨揽进怀里,紧紧抱着,泪水沿着眼眶打圈儿,也像小雨一样,牙齿咬得紧紧的,不肯哭出声来。

到了春天,小雨的头发长出来了,又黑又亮,身上的癣疮也好了,白白净净。明镇给她买了个新书包,送她进了校门。小雨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明镇问她怎么了。小雨说,我想到你不要我了。明镇鼻子一酸,笑着说,我咋会不要你呢?你这么乖,这么漂亮。小雨说,我真的乖吗?真的漂亮吗?明镇说,肯定呀。小雨嗫嚅着说了句什么,明镇没听清楚,再问,小雨涨红了小脸,说,那你肯给我当妈妈吗?

期末考试,小雨得了很多小红花和奖状。这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明镇问小雨,想从妈妈这里得到什么奖励。小雨想了想,说,我想你给我找个爸爸。明镇说这好办啊,就有个现成的。

明镇给丈夫打电话,说你抽时间来一趟沸水吧,我收了个女儿,她现在想要个爸爸。明镇的丈夫说,我倒也乐意,可实际情况有点不准许啊。你工作一摊子,我工作也一大堆,马上还要去支边……咱们的亲儿子都快没人管了,你说,我咋个去给人家当爸爸呢?

伙食团吃饭的时候,大家见明镇闷闷不乐,问她咋回事。明镇说了。大家都乐了,说这还不容易么?这么多大老爷们,你随便挑一个去。明镇看看大家,说,那个孩子的世界陷落了太长的时间,整个童年差不多都是在苦痛和折磨中度过的,喊你一声爸爸容易,但是你能给她什么呢?又能给她多少呢?

大家沉默了。

这时候老高捧着饭碗凑过来,看着明镇,说,你觉得我咋样?

明镇笑笑,说,你如果想应聘,先得拿出你够格的条件让我瞧瞧。

老高搁下饭碗,开始掰指头。第一,一有时间,我就去看她;第二,我会过问她的学习,辅导她的作业;第三,我会给她买新衣服,买糖;第四,这一点最重要,我养的是个女儿,比她大几岁,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明镇说,你讲的一二三,你给你的亲女儿做到了么?

老高陷入了沉默。是啊,这么多年,亲生的女儿,自己又陪了多少呢?又有几个时间在过问她的学习,辅导她的作业呢?连女儿现在穿多大的鞋码,自己都不清楚啊……老高抬起头,看着明镇,说,我会努力对小雨做到!

行,先试用你半年吧!

工作之余,小雨就成了明镇和老高的一桩事儿。老高参加小雨的家长会,明镇带小雨去买新衣服,小张带着女儿来和老高一起陪小雨过儿童节,明镇把小雨接到城里和儿子一起看春晚演出……小雨在她的一篇作文里写道,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快乐得总是想笑,想大声地笑。

不远处的王大爷正在用三轮车往家里推肥料,上坡,有些吃力。老高拍拍老罗的肩膀,停了车,两人下去帮忙把肥料送到王大爷家里,坐下来喝了点水,聊了会儿春耕的事。

走过田野,眼见就要上大路了,老高拍拍老罗,说,这事儿咱们可说定了啊。

老罗说,啥事儿说定了?空了我可以去看看,关心关心,但是这个爹,恐怕还真得你来当,谁不见那娃儿多喜欢你啊,隔三岔五你就回来呗,娃儿不想你,我们也想你呀!真回了城,就不待见咱们乡下人啦?

老高叹口气,说,你不晓得我去哪个部门吧?环境保护啊!

老罗咂舌道,劳碌这么些年,组织上怎么也该给你个清闲活儿啊,真是鞭打快马啊!咳,到了新部门,你肯定比现在还忙几倍不止!行,我答应你,反正啊,我老伴马上也要退休了!哎,老高,这样你看行不行,你继续当你的爹,我去当爷爷咋样?

哎,老罗,占人老欺,过分了啊!

老罗哈哈笑起来。

正吃午饭,明镇打来电话,说刚下课,才看见短信。老高跟明镇讲了组织上的意见,以及工作上的事。然后说起小雨,说他前两天才去看了她,娃儿对她很牵念,老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我隔三岔五去看她,但是我感觉到,她对我确实很亲,但好像还是有心事,似乎有些话并不想跟我讲,就等着你回来。老高说。

你确实是个称职的父亲,观察细致。明镇说,小雨不马上十三岁了么?她呀,进入青春期了,这个时候的女娃儿既敏感,又茫然,是我这个当妈的该上场的时候了,星期天我就回来!

再告诉你个事儿。老高兴奋地说,我给小雨找了个新爸爸,——老罗,你觉得怎么样?

明镇说,老罗,嗯,人倒是不错,就是大大咧咧了一点;对待女儿,必须得心思细腻一点!

老高说,好,我马上叫他学习。

好,先叫他试试看吧!明镇说,这事儿啊,你就别操心了,你的新岗位可是个大挑战呐!我那口子马上也要回来了,我刚刚电话上跟他讲了小雨的事,他有个提议,这里我先通知你,你提早安排你的时间,到时候可不能缺席啊!

你说。

今年的谷雨正好是星期六,咱们两家,嗯,你再跟老罗讲一下,咱们三家,一起到小雨家里,给她过个生日,你看怎么样?

你这当妈的都决定了,我还有什么意见呢?

后记

二十多年前,我当记者的时候,沸水镇(当时叫沸水乡)就是我的联系单位。为了采集新闻,可没少往沸水跑。沸水确也是个出新闻的地方。那里有远近有名的沸泉,有甘醇美味的沸泉酒,还是附子之乡、枣皮之乡,而且豆腐制品那也是相当有特色。

后来离开新闻战线,沸水就去得少了。

2015年,我们开始在安州区范围内进行民间故事采集工作。我带领团队在沸水居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此后,为了挖掘沸水的历史文化,又住了近两个月。那几个月,我的足迹走遍了沸水的边边角角,结识了很多沸水的干部和群众,我们一起喝酒、聊天,看他们因为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听见他们高声抱怨和开怀大笑……

我从未想到,沸水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还在持续。沸水环线公路的修建,泉塘坝农业生态园区的发展,箱几高端生态旅居提倡了一种全新的户外生活模式……行走在沸水,整洁的路面,盛开的鲜花,鱼跃的池塘,满脸堆笑的百姓……感觉它是那么美,那么值得亲近。而这一切,依照当地群众的说法,全靠了遇到好干部、好领导。

沸水镇党委书记老高是我多年以前就相识的好朋友。他的感人故事很多。大地震那天带队去景区检查工作,突遇大地震,腰部受伤的他拒绝先被救治,要求先救其他同志;此后带伤继续工作,讲出“死也要死在救助群众的路上”的话……

但真正感动我的,却是目睹他在一场会议上的讲话。他讲作为党员干部我们应该怎样坚守信念,应该把信仰放在自己人生的什么位置,应该怎样做群众工作,怎样去相信群众,去依靠群众……下面听会的有人在嗤嗤地笑。是的,那些话乍一听起来,真是大,真是空,真是高调。但是老高却讲得非常动情,情绪饱满,难抑激动。渐渐的,大家就像被他的话语唤醒了似的,歪扭的坐姿端正了,不屑的眼神变成了肃穆的神情。因为他说,我知道有人会笑话我,说我假大空,可是我如果告诉他们,我是一直这样要求自己的,他们还会笑吗?如果我告诉他们,大革命时期、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那些二十多岁的共产党员们就是呼喊着共产党万岁,人民群众万岁,为了革命信仰,为了人民群众而选择走上刑场,选择炸碉堡、堵机枪,他们还会笑吗?为什么当年我们年轻的共产党人高呼这些话语的时候,会激励起那么多的前赴后继?

如果笑的人是普通的百姓,那是因为我们工作做得不好,没有为群众办事,没有赢取他们的信任和尊重,他们有资格笑我们。如果笑的人是共产党员,是干部,那么,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跟风的人,我之所以要以小说的笔调,来书写这些沸水干部的日常(必须要讲清楚的是,这些故事都是有生活原型的,并非臆造),是因为我们的生活需要这样的故事,而且希望尽可能地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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